快慢之間的心境

王開嶺， 1969年出生，現居北京。作家、媒體人。歷任央視《社會記錄》《24小時》《看見》等欄目的指導和主編。著有散文和思想隨筆集《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殤》《跟隨勇敢的心》《精神自治》《激動的舌頭》等。

1消逝的“放學路上” 王開嶺

從前的“放學路上”

“小呀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那風雨狂;只怕先生說我懶呀，沒有學問我無臉見爹娘。”三十年前的兒歌倏然蘇醒，在我經過一所小學的時候。下午四點半，方才還空蕩蕩的小街，像迅速充脹的救生圈，被各式私家車和眼巴巴的家長塞滿了。

開閘了，小人兒魚貫而出，大人們蜂擁而上。一瞬間，無數的昵稱像蟬鳴般綻放，在空中結成一團熱云。這個激動人心的場面，只能用“失物招領”來形容。

就在這時，那首歌突然躍出了記憶，一字不差。

我覺得像被什么拍了一下肩，它就在耳畔奏響了。

這首叫《讀書郎》的兒歌，陪伴了我整個童年和紅領巾季節(jié)。那會兒，它幾乎是我每天上學路上的喉嚨伴奏，或叫腦海音樂吧。哼唱時，我覺得自己就是歌里的小兒郎。甚至想，要是老師變成“先生”該多好啊。好在哪兒，不知道。

那個黃昏，當它突然奏響時，我感覺后背爬上了一只書包，情不自禁，竟有股想蹦蹦跳跳的念頭……

從前，上學或放學路上的孩子，就是一群沒紀律的麻雀。

我們的時代走得很快，快到很多東西漸漸消失，我們都不曾察覺。在忙碌成為主旋律的現代生活中，我們身處漩渦，卻又不得不隨波逐流。我們到底需要擁有怎樣的心境，才能對抗“內卷”，不被時代拋棄？又是哪些因素，導致那些值得追念和回味的生活體驗成了這一代人記憶中的“絕唱”？ 面對消失，該選擇從容放手還是眷戀不舍？在世界的快慢腳步中，我們總得有自己的節(jié)奏。

無人護駕，無人押送，嘰嘰喳喳，興高采烈，玩透了、玩餓了再回家。

回頭想，童年最大的快樂就是在路上，尤其是放學路上。

那是三教九流、七行八作、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大戲臺，那是面孔、語言、腔調、扮相、故事的孵化器，那是一個孩子獨闖世界的第一步，乃其精神發(fā)育的露天課堂、人生歷練的風雨操場……我孩提時代幾乎所有的趣人趣事趣聞，都是在放學路上邂逅的。那是個最值得想象和期待的空間，每天充滿新奇與陌生，充滿未知的可能性。我作文里那些真實或瞎編的“一件有意義的事”，皆上演在其中。它的每一條巷子和拐角、每一只流浪狗和墻頭貓，那燒餅鋪、裁縫店、竹器行、小磨坊，那打錫壺的小爐灶、賣冰糖葫蘆的吆喝、爆米花的香味、彈棉弓的錚錚響，還有誰家出墻的杏子最甜、誰家樹上新筑了鳥窩……都會在某一時分與我發(fā)生聯系。

對成長來說，這是最肥沃的土壤。

很難想象，若抽掉“放學路上”這個頁碼，童年還剩下什么呢？于我而言，啥都沒了，連日記都不會寫了。

那個黃昏，我突然替眼前的孩子惋惜——他們不會再有“放學路上”了。

他們被裝進一只只豪華籠子，直接運回了家，像貴重行李。

為何會丟失“放學路上”

為何會丟失“放學路上”呢？

我以為，除城市膨脹讓路程變遙遠，為腳力所不及，更重要的是“路途”變了，此路已非彼路。具體來說，即“傳統街區(qū)”的消逝——那溫暖有趣的沿途，那細節(jié)充沛、滋養(yǎng)腳步的空間，消逝了。

何謂傳統街區(qū)？它是怎樣的情形呢？

“城市應是孩子嬉戲玩耍的小街，是拐角處開到半夜的點心店，是列成一排的鎖匠鞋匠，是二樓窗口探出頭凝視遠方的白發(fā)老奶奶……街道要短，要很容易出現拐角。”這是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的話，我以為是對傳統街區(qū)最傳神的描述。

這樣的街區(qū)生趣盎然、信息肥沃、故事量大，能為童年生長提供最充分的樂趣、最周到的服務和養(yǎng)分，而且它是安全的，讓家長和教育者放心。為何現在待在保險箱里的兒童，其事故風險卻高于自由放養(yǎng)的年代？雅各布斯在這部偉大的書里，回憶了多年前的一個下午——

從二樓的窗戶望去，街上正發(fā)生的一幕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個男人試圖讓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跟自己走，他一邊極力哄勸，一邊裝出兇惡的樣子;小女孩靠在墻上，很固執(zhí)，就像孩子抵抗時的那種模樣……我心里正盤算著如何干預，但很快發(fā)現沒必要。從肉店里出來一位婦女，站在離男人不遠的地方，叉著胳膊，臉上露出堅定的神色。同時，旁邊店里的科爾納基亞和女婿也走了出來，穩(wěn)穩(wěn)地站在另一邊……鎖匠、水果店主、洗衣店老板都出來了。樓上很多窗戶也打開了。男人并未留意到這些，但他已被包圍了，沒人會讓他把小女孩弄走……結果，大家感到很抱歉，小女孩是那個男人的女兒。

這就是老街的能量和內涵，這就是它的神奇和美感。

在表面的松散與雜亂之下， 它有一種無形的篦梳秩序和維護系統。憑借它，生活是溫情、安定和慈祥的。它并不過多地搜索別人的隱私，但當疑點和危機出現時，所有的眼睛都倏然睜開，所有的腳步都會及時趕到。

其實，這很像中國人的一個詞，一個生態(tài)關鍵詞：“街坊”。

自由，源于安全與信賴。若整個社區(qū)都給人以“家”的親切和熟悉，那一個孩子，無論怎樣穿梭和游走，結果都是快樂地、收獲頗豐地回到家里。而路上所有的插曲，包括招致挨罵的那些頑皮、冒險和出格，都是世界給他的禮物，都是對成長的獎勵和愛撫。

在雅各布斯看來，城市人彼此之間最深刻的關系，“莫過于共享一個地理位置”。她反對僅把公共設施和住房作為衡量生活的指標，認為一個理想社區(qū)應豐富人與人間的交流、促進公共關系的繁育，而非把生活一塊塊切開，以“獨立”和“私人”的名義將其封閉化、決裂化。

這個視角，對人類有著重大的精神意義。順著她的思路往下走，你很快即發(fā)現：我們通常講的“家園”“故鄉(xiāng)”——這些飽含體溫與感情的地點詞匯，其全部基礎皆在于某種良好的人際關系、熟悉的街區(qū)內容、有安全感的共同生活……所謂“家園”，并非一個單純的物理空間，而是一個和地點聯手的精神概念，代表一群人對生活屬地的集體認同和相互依賴。

單純的個體是沒有“故鄉(xiāng)”的，單純的門戶是無“家”可言的。

就像水，孤獨的一滴構不成“水”之含義，它只能叫“液體”。

（選自《每個故鄉(xiāng)都在消逝》，有刪改。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蔣勛，中國臺灣知名畫家、詩人與作家。祖籍福建長樂，生于古都西安，成長于臺灣。著有《漢字書法之美》《蔣勛說紅樓夢》《孤獨六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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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工具改變空間感

工業(yè)革命以前沒有蒸汽機，沒有汽車、火車，人類的步行空間范圍非常狹小。

各位朋友如果去巴黎旅行，會覺得這個城市大得不得了，從中心點坐地鐵一兩個小時以后還在大巴黎的范圍當中。最早的巴黎有多大？大家知道有一條塞納河，河當中沙洲上的圣母院是著名的觀光景點。圣母院所在的島法文稱作“cité”，也就是英文的“city”，島周邊有一圈圍墻，這個范圍就是最早的巴黎市。你會不會嚇一跳，原來最早的巴黎這么小！

以前大部分人沒有交通工具，出外全靠步行，貴族或有錢人才有可能騎馬或者駕著牛車，可是牛車的速度也很緩慢。所以在當時，城市的比例跟空間都不會太大。

可是隨著工業(yè)革命的發(fā)展，這個城市擴大了好幾百倍，因為蒸汽機使得交通工具的速度加快， 我們整個空間感完全改變了。

印象派中代表性的畫家莫奈有一幅作品《圣拉扎爾火車站》，場景就是巴黎圣拉扎爾火車站內，一個冒著黑煙的火車頭向前直沖過來。印象派可以說是第一代享受火車這種交通工具的畫家，他們覺得火車好美，連聞到火車噴出來的黑煙都覺得很興奮。

我們今天大概很少會有人跑到火車站去聞火車的味道，可是當時他們覺得火車帶來了一種快樂，這個快樂就是速度感，讓你有空間擴大的感覺。

所以工業(yè)革命最早帶來交通工具的改變，使得我們的空間感整個發(fā)生了非常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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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工業(yè)革命的發(fā)展， 人口大量聚集到城市中，開車族越來越多。一段時間里，每個人談到這些大城市的交通都覺得行不得也，老被塞在路上;還有個難題是停車位難求，大家繞來繞去可能一個小時后還找不到位子，于是生活品質的下降、心情的焦慮，都因為“行”的阻礙而發(fā)生了。

交通部分發(fā)生阻塞，好像我們的血管被堵住一樣?！靶小钡臅惩?，絕對是決定城市美學的重要因素之一。一個城市中如果大家開車塞成一團不能動彈，大概沒有辦法談到“美”這件事吧！

“行”這件事情不見得只有開車而已。大家會不會覺得在船上看到的景象跟坐火車、開車是不一樣的？我看過最美最美的高雄落日是在臺澎輪上，三點鐘從澎湖上船，進高雄港時正好是黃昏，那時海上最美的晚霞景象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所以我會覺得交通帶來的美學常常給人很大的感動，尤其是海島其實可以借助交通工具發(fā)展出豐富的美學規(guī)則出來，也許是步行、騎馬、乘船、坐車子等，都內含著不同的美的感受跟節(jié)奏。

老電影里我們看到以前的人在碼頭送別時，會從船上丟下一根紙線和碼頭牽系著，隨著船慢慢離開，那根線就斷掉了。電影《泰坦尼克號》就有這樣的鏡頭。離別變成一種美學，一種人跟人告別情感的方式。

1972年我第一次離開臺灣的時候，全家人都來送行，我脖子上掛了好幾個花環(huán)，然后一直拍照，所有的人都哭成一團，就覺得這個人以后再也回不來似的。那時我們也會覺得告別這件事情有一個儀式，好像有很多的舍不得。現在大家可以常常出行，根本不把告別當一回事，似乎也缺乏一種真正告別的情感。

可是現在事物發(fā)展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我們在追求快速度的同時，往往忘掉了保有一種心情。當可以快的時候，你卻可以選擇慢，這才是一種“行”的美學。

我覺得其實“行”很多時候可以改變我們的心情，它讓你覺得生命并不是從生到死要拼命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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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歡的一種古代建筑是亭子，它就是告訴你不要再走了，你要“停”下來，因為這里風景很好，你看一看風景吧。所以特別注意一下，速度快，并不是進步的“行”的美學。

盲目地追求速度感，盲目地追求一種空間的改換，最后人也可能變得更為茫然或者一無所得。

漫走人生路

我覺得自古以來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么幸福，可以在短促的一生當中同時擁有這么多生命的不同經驗。一年當中，我可以一下飛巴黎、一下飛東京地到處去旅行。

可是我想很多朋友都應該有這樣的經歷，參加奇奇怪怪的旅行團，到當地之后開始各式行程，像趕鴨子一樣拼命地趕時間;回到家的時候，可能自己都在懷疑到底有沒有去過那個城市，因為印象非常淡薄。

我特別舉一個例子。我在巴黎讀書時打工，擔任當地的導游。當時的歐洲旅行團經常安排一個月玩十八個國家，每個國家平均待不到兩天。

他們連下車的機會都很少，我講左邊風景，他們的頭就偏向左邊;我講右邊，他們的頭就偏向右邊。我從后照鏡里看到來自故鄉(xiāng)的這些人時，其實產生出一種同情，我真的很想仔細地為他們介紹巴黎，可是時間實在太短促了。

到埃菲爾鐵塔前，我在車上盡量說明相關歷史，到達后讓大家下車拍一張照片，五分鐘以后就上來，他們就沖下去然后再沖上來。

進到盧浮宮，那里收藏著幾十萬件藝術品，可是我們只能看三件，就是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以及古希臘的《勝利女神像》《米羅的維納斯》。這三件藝術品擺放的位置距離很遠，所以你就會看到一個團體在盧浮宮里面小跑步，到了目標物之一趕緊拍一張照片，接著說：“走！再看下一個！”

忽然我會覺得這樣的旅行、這樣的速度感、這樣一種所謂對美的“貪婪”……對不起！我用了“貪婪”這個詞，因為我覺得好像來不及要看更多更多東西的時候，其實有點像填鴨的方式，什么都沒有消化。

我們當然感謝交通工具，幫助我們可以更豐富地認識這個世界，可是不要忘記，不要變成交通工具的奴隸！

其實所有的美學都在于自己的心境。如果我們的心境沒有辦法維持一種比較悠閑的狀態(tài)，那么即便衣食住行有再多的物質性的改善，也不見得就會帶來滿足感。

所以也祝福很多的朋友，當我們提到“行”的時候，特別注意一下如何在擁有最快速交通工具的同時，仍保有自己永遠可以緩慢散步的心情。

如果從誕生到死亡是一條高速公路，那么我寧可另辟蹊徑。人生只有一次，我為何要那么快走完全部的路程？我覺得可以慢慢地走，每一段過程、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停下來做一點觀看、做一點欣賞。

（選自《品位四講》，有刪改）

閱讀任務

① 你的“ 放學路上” 是什么樣的？假如讓你寫一封信寄給未來的孩子，你會怎樣向他們描述你的“放學路上”？（不少于300字）

② 蔣勛說這個時代的幸福是“可以在短促的一生當中同時擁有這么多生命的不同經驗” ， 又說“這樣的旅行、這樣的速度感、這樣一種所謂對美的‘貪婪’”。生活中我們如何在快與慢、多與少之間尋找平衡？談談你的看法。

③ 近幾年， 《向往的生活》《親愛的·客?！返润w驗類“慢”綜藝節(jié)目爆火。如果某電視臺準備推出一檔“露營”主題的綜藝，請你來做節(jié)目策劃，你會如何命名這檔節(jié)目？如何向播出平臺介紹？又如何向觀眾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