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意識與生態啟示錄：近年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的生態之思

□ 劉佩瑤

少數民族題材電影因其獨特的影像價值被賦予獨特的文化使命，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少數民族題材電影都在表達傳承文化、促進團結的影像意義。隨著我國電影創作多元化，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的創作也出現了轉向，開始更多地關注少數民族群體的心靈變遷，討論更深層的哲學議題。

景觀變遷：近年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的生態圖景

藍天白云、遼闊草原、載歌載舞的民族風情以及獨特的民族景觀是許多少數民族題材電影提供給觀眾的一種“想象”。少數民族地區因其被想象出來的“洗滌心靈”之功能而成為現代人逃離喧鬧都市的寂靜之地和尋求心靈慰藉的靈魂之地。從近年的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人們能夠發現工業與現代文明正朝著這些自然深處的綠色之地蔓延，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的生態圖景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少數民族的生活正在變遷。

自然生態景觀的展現是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最重要的敘事背景，也是表達生態思考的重要場域。在近年的少數民族題材影像中，草原、森林、河流等自然景觀發生較大變化，折射出現實中少數民族地區所面臨的生態危機。在影片《圖雅的婚事》中，故事發生的背景被設置在內蒙日漸干涸的草原，草原景觀的變遷初見端倪；《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一片則用充滿歷史憂慮感的筆觸呈現了消亡中的草原景觀。影像中所呈現的景觀變遷不僅顯現了關于現代性與工業化到來之際落后之地要往前走的歷史必然，而且也在這樣一個獨立的影像空間里極力地“揭示出、展現出蘊藏于現實之中的某種終極真相”。正是在影像中草原生態走向荒漠的真實性體驗中，人們才意識到這些景觀的變遷并非只是現代性浪潮所帶來的變化，還伴隨著自然的反噬。

以保羅維達爾為代表的法國地理學學派認為“一個特定地區的生活方式反映出經濟、社會、意識和心理認同，這些都印刻在景觀中”，因此人文景觀的變遷也成為影片凸顯生態問題的重要敘事元素，正如前文所言自然受到破壞會對人類生存進行“反噬”。《圖雅的婚事》中巴特爾因掘水井而雙腿殘疾，其深層動因是內蒙日漸干涸的草原；《白云之下》中的終極矛盾和困境是草原生活與現代生活的沖突，其背后的原因是現代工業文明的到來與影響，從中不難發現，近年的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的人文景觀已經發生了巨大變遷。一方面，自然生態環境的破壞直接影響到少數民族群體的生活，草原的人文景觀早已不是曾經謳歌式的田園生活；另一方面，工業與現代文明的影響對原生態地域的物質性改變，也影響到個體生命的心理認同。無論是自然景觀還是人文景觀，其變遷的終極源頭是現代人的工業活動。本文并非要逐一列舉影像中生態景觀的具體變化，而是想要在影像的體驗中挖掘出造成生態景觀變化的深層動因，即不合時宜的人類行為造成的“自然的死亡導致了各種各樣災難性的后果”。

影像寓言：近年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的生態隱喻

生態主義思潮是對現代性的一種反思。少數民族地區由于其獨有的地理位置與生態環境成為當下探討生態問題的重要場域，傳統與現代的討論成為當代少數民族題材電影創作的重要母題，而影片也有許多關于生態問題的符號隱喻，諸如《滾拉拉的槍》中的“生命樹”、《撞死了一只羊》中的“羊”、《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中的草原等符號隱喻。首先，許多影片通過生態實物對人類的生命與生存進行了隱喻與反思。在《滾拉拉的槍》一片中，“生命樹”與苗族人相生相伴。在該片中“生命樹”不僅是一棵實際存在的物質樹，也隱喻著苗族人的生死輪回。樹的數量隱喻著人類生命的數量，影射著現實中的森林砍伐問題。而在《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一片中草原與河流都成為人類生存的隱喻，干涸的河流隱喻著影片中患病的阿媽。人的生命與自然萬物相勾連，人們也探析出當下語境中附著在自然萬物上的隱喻意義。其所指涉的當下人類生存的困境或許不再是時代如何進步，而是人們如何延續自然的生命，同時隱喻著延續自然的生命也是延續人類的生命。

與此同時，影片還對生態倫理進行了隱喻。我國的宗教信仰受大乘佛教影響，大乘佛教倡導贊嘆慈悲功德，表達著“佛教生態環境的深理念，由此衍生出戒殺放生的律條”，這種生態倫理的思考也滲透進近年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的創作之中。在萬瑪才旦的《撞死了一只羊》一片中“羊”作為一個生命符號承載著生態倫理與佛教信仰的隱喻，一方面強悍的金巴將自己無意撞死的羊送去超度的行為體現了佛教中“戒殺放生，萬物同源”的生態倫理思想；另一方面影片以“羊之死”隱喻和凸顯了關于救贖的主題。在《滾拉拉的槍》一片中苗族老人所說的“一樹一木，皆為神靈”反映了苗族人的生存之道，影片中將“樹”稱之為是“樹神”，它不僅反映了苗族人對自然抱有敬畏之心的生態倫理，而且其在樹下進行的各類文化意識也彰顯了苗族人的生態信仰。

家園意識：近年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的生態反思

“海德格爾是最早提出哲學——美學中‘家園意識’的……其存在論哲學中‘此在與世界’的在世關系，就包含著‘人在家中’這一濃郁的‘家園意識’，人與包括自然生態在內的世界萬物是密不可分的交融為一體的。”這種對于“家園”的尋找成為近年少數民族題材電影關注的焦點，諸如《諾瑪的十七歲》《花腰新娘》《紅河》《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白云之下》等影片都在通過構想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想生態關系以及理想家園的生態想象，流露出對現實生態問題的反思。

現代人沒有家園感。現代工業為人類帶來了巨大的文明成果的同時也帶來了陣痛，我們在霓虹之下儼然生出一種茫然失措之感。這種茫然失措之感在《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一片中尤為明顯，生態反思與家園意識相互交織。影片講述了巴特爾與阿迪克爾在年邁的爺爺去世后選擇尋找兒時家鄉的故事，兩個小孩與兩匹駱駝行走在逐漸退化的草原上，“尋家”成為影片的核心主題。在一路的尋找中草原的退化在一點點展現，廢棄的村莊、即將搬走的喇嘛寺等都在宣告著這個曾經的家園正在消失，而那個“水草豐茂的家”只存留于阿迪克爾的記憶中。影片中極具家園感的場景是阿迪克爾走到記憶中的家時，記憶中的黃金牧場才得以顯現，在這一場景中主體從現實的實在界進入了個體精神的想象界，那個水草豐茂的地方在“過去時面存留了下來，是我們汲取回憶——影像的沉淀層”，而這一記憶影像的展現也是人們唯一一次見到“水草豐茂的家園”，人們也終于見到未曾露面的患病的阿媽、綠油油的草地、正在放牧的阿爹。但正當觀眾跟隨兩個孩子跋山涉水以為終于能找到水草豐茂的家時，終能見到阿媽阿爹時，映入眼前的是正在工作的挖掘機，是正在搬走的村民，是遠處煙霧繚繞的工廠。正是在尋覓無果的失落中，影片所表達的家園意識與生態反思才顯得那樣沉重。

同樣的生態反思與家園意識在其他影片中也有所體現，《白云之下》中展現了現代化進程中牧民面臨的困境，對自我家園認同的質疑；《米花之味》中多次離開家鄉的葉喃又在遲疑中重返自己生長的傣族部落。由此人們看到這些少數民族題材的影像以充滿眷戀的方式對草原牧民文化生態、少數民族生態地區進行了書寫，也真正理解了“‘家園意識’不僅包含著人與自然生態的關系，還涵蘊著更為“深刻的、本真的人之詩意的棲居的存在真意”。其所表達的不僅是當代人類活動與現代性的生態反思，同時也在實踐著發現和重建世界的信仰。

結語

梳理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的發展史可以看出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的創作經歷過多次的創作轉型，而近年來的少數民族影像則又是一次創作轉型，不僅關注到少數民族的生存境況與精神世界，而且也進一步探討了現代與傳統、生態主義等哲學議題。如果說《五朵金花》《阿詩瑪》等少數民族題材電影造就了十七年電影時期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的黃金時期，為民族團結與繁榮的國家主題貢獻了載入史冊的影像力量；如果說《獵場札撒》《盜馬賊》等少數民族題材電影“昭示了少數民族電影文化轉型方面的意義”的話，那么《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米花之味》《白云之下》等近年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的創作則已經不再執著于少數民族文化主體性的確認，而是邁向更為宏觀的人類主義與生態之思，為人們構建了一個極具思辨價值的生態審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