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壞蛋和小壞蛋

駱玉明

《紅樓夢》第四回寫到賈雨村因為通過賈政走王子騰的門路，得到重新啟用，官授應天知府。方上任，就接手了呆霸王薛蟠打死人命而被前任官員有意拖延不辦的陳案。

這里有一層小說作者故意留下的疑點：薛蟠正是王子騰的外甥，對賈雨村的任命是不是別有意圖的呢？有人也許會說，賈雨村開始審案時，根本不知道案犯是何許人，足以證明賈、王兩府并無通過賈雨村徇私舞弊的意圖。誰要這樣想那就真的幼稚了。高層官場，講究心照不宣、不留痕跡，明白交托，成何體統？至于薛蟠的底子，不管是什么途徑，賈雨村終究會知道，那還用操心嗎？

告訴賈雨村內情的是一個“門子”——衙門里的雜役。當賈雨村擺出清官大老爺的勢派坐堂問案、下令捕拿兇犯時，那個門子使眼色勸阻了他。

門子向新任知府老爺詳細地介紹了案情。你讀小說的時候，不禁會感慨，這個門子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他先是拿出一張所謂的“護官符”，介紹了金陵最有權勢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情況，說明新上任的官員必須保護他們的利益，才能站住腳跟。除了護官符，門子還知道什么呢？他還知道這個案子的兇犯薛蟠躲到哪里去了，知道死者馮淵和他家族的情況，知道這兩戶人家爭買的丫鬟，就是往日有恩于賈雨村的甄士隱的女兒，他甚至知道人販子是誰。夠了吧？不夠。他還知道，新上任的知府老爺能夠恢復官職，是靠了賈府和王府兩家的勢力，他知道的真是太多了。

一個衙門雜役了解這么多消息，當然要費許多心思，他想要干什么呢？

這里面牽涉到清代官府的一種陋習。清代官場的規矩是不用本地人做地方官的，外籍官員對當地復雜的社會關系不是很了解，需要熟悉當地情況的衙役來充當耳目。再說，衙門里有很多鬼鬼祟祟的事情，官老爺不好明目張膽地做，需要衙役幫他去溝通，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勾兌勾兌”了。所以，衙役的身份雖然很低，有時候卻可以呼風喚雨、為非作歹，能量很大。知道了案子背景，賈雨村立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薛蟠打死人渾不當事，因為他是“呆霸王”，拉泡爛屎有人兜著。王子騰這些人并不那么輕率。在專制政治的權力結構中，勢力再大的官員也有反對派。一個人命案子擱在那兒，對他們來說不是什么好事。而對賈雨村來說，如果能夠庇護薛蟠，以此來報答賈政、王子騰，這就是一個攀附權貴，進一步上升的機會。

這里我們要說到門子和賈雨村之間一種特別的關系。小說里寫，賈雨村和門子來到內室，門子上來請安，笑著就問了一句：“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賈雨村說：“卻十分面善得緊。”這是一句客套話。那個門子就笑起來了：“老爺這是貴人多忘事啊，你把自己的出身之地都忘了，你不記得當年葫蘆廟的事了？”

原來，賈雨村還是一個落魄潦倒的窮書生時，曾經借住在葫蘆廟里，門子本是廟里的一個小沙彌，就是還在做學徒的和尚。后來賈雨村趕考去了，葫蘆廟被一把火燒了，這小沙彌無處安身，就把頭發重新蓄起來，到了衙門當差。

雖然是舊相識，可眼前的地位是天差地別，這門子跟大老爺說話的腔調怎么是這樣的呢？不只隨便，還帶點譏刺。曹雪芹這么寫，很有值得體會之處。我們可以想象，當初賈雨村窮得連客棧也住不起，寄居在一個小小的葫蘆廟里，而小沙彌是個很精明又自以為是的人，當然不會把他放在眼里。一個窮讀書人住在廟里，還有什么出息呢？所以，雖然賈雨村現在做了知府，可是過去的印象還留在小沙彌的腦子里。他一方面跟大老爺套近乎，一方面還是大大咧咧的，好像還是一個小沙彌跟一個窮書生在說話呢。

賈雨村是怎么反應的？書中說他就像被雷猛的打了一下，非常震驚。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反應？一個窮書生，千辛萬苦，經歷多少風波，才走到這一步，他現在一本正經，又體面又高貴，竟然有個人知道他以前的種種可憐，種種可笑，現在這個人就滿臉油滑、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但賈雨村拿得起放得下，這么雷震一驚之后，他面不改色，連忙拉起小沙彌的手，笑著說，原來是故人，快快坐下。因為門子的態度很積極，賈雨村在向他了解案情的同時，也向他請教處理這個案子的方法。

于是小壞蛋就開始指導賈雨村怎么辦案了。他說：老爺為什么不順水推舟做個完整的人情，把這個案子給了結了呢？以后你也好去見王公、賈公啊。

這正是賈雨村的念頭，但他不愿意把話柄全落在門子的手里，所以他回答得很嚴肅，很正經：你說的何嘗不是呢？但是，我怎么可以因私而廢法呢？

賈雨村說的完全是場面話，可是門子聽了，不禁就冷笑起來：“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這個事兒吧，大道理是行不通的，大丈夫要判斷形勢，要隨機應變，老爺不知道要隨機應變嗎？

門子說的道理對不對呢？對的。賈雨村懂不懂呢？懂的。只不過區別在于小壞蛋要把這個道理說出來，大壞蛋照著它做，卻并不說出來。

有趣吧，門子開始教育知府應該怎么做官了。整個這一段故事，就是一場大壞蛋和小壞蛋之間的精彩對話。

大壞蛋和小壞蛋的區別在哪里呢？大壞蛋講謙卑，講體面，要講大道理，即使要做壞事，好像也顯得很猶豫。小壞蛋精明爽快，直來直去，一是一，二是二。

這個案子要了結，關鍵的地方也很簡單，就是讓告狀的人不再告下去就行了。《紅樓夢》在這個地方的寫法看起來好像非常奇怪。賈雨村怎么了結這個案子，小說里只說了簡單的一句話：“賈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都不需要細細描寫。為什么呢？因為，憑借賈雨村的聰明才華，解決這個問題太容易了，徇情枉法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技術問題，沒有任何難度。所以，曹雪芹都懶得去寫了。

到此，大壞蛋和小壞蛋完成了一場很好的合作。但小壞蛋并沒有得到獎賞。結案之后，賈雨村就想起這門子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能讓他在這個地方待下去，就隨便找了一個由頭，遠遠地充發了才罷。就是把門子發配到不知什么天涯海角的地方充軍去了。

有時候，一個人知道得太多是不好的，如果知道太多，還要統統顯露出來就更不好了。這是門子的問題，他要成長為賈雨村那樣的大壞蛋，還要走很長的路。

摘自《新民晚報》2022年2月13日? ? 王鐸/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