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孫 毅 西安外國語大學 胡洪江
隱喻將源域中復雜的概念結構映射到靶域與之對應的概念結構上。例如“LIFE IS PRESENCE HERE”體現了“生”與“死”的一般隱喻性理解。出生(birth)對應到來(presence),死亡(death)映射離去(departure),正如俗語“他去世了”(He passed away)、“有個孩子要出生了”(There’s a baby on the way)、“他還活著”(He’s still with us)等均能充分說明這一點。除規約性概念隱喻外,當代隱喻學之父Lakoff(1987)曾撰文提出意象隱喻理論(image metaphor theory)。該類隱喻介于創新隱喻(novel metaphor)與沉寂在字典詞條中的死亡隱喻(dead metaphor)之間,雖然重要但卻常被學界忽略,確實值得學人深入挖掘探討。本文不揣冒昧,在引介意象隱喻概念的基礎上著力探討其與概念隱喻等其他主流隱喻類型的分野,希冀對目前的隱喻研究拓寬思路,打開格局。
Lakoff(1993: 229)將意象隱喻定義為將一個規約心理意象(conventional mental image)映射到另一個心理意象上的隱喻。意象隱喻不同于概念隱喻,概念隱喻是從一個具體的概念域系統地映射到另一個抽象的概念域,通常伴隨著許多概念從源域映射到靶域。而意象隱喻通過源域和靶域的內部結構,將某一類規約的心智意象映射到其他規約心智意象上。例如,詩人André Breton(1931/1984: 183)在FreeUnion中寫道,“Mywife...whosewaistisanhourglass”(我的妻子……她的腰細得像沙漏)就是一則意象隱喻。“沙漏”的心智意象映射到“妻子”的心智意象上,即沙漏中間最狹窄的部分對應于他妻子的腰部。
在正式解釋意象隱喻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了解隱喻中的心智意象(mental images)這一概念。Kosslyn(1980)以及Shepard & Cooper(1982)的研究得出,認知科學界雖已普遍認可了心智意象的真實性,但是意象隱喻所研究的意象不同于認知心理學研究的意象。例如,Kosslyn和Shepard在讓被試執行實驗任務時,讓其看一幅圖畫、一張照片或一個物體,并讓其激活各自的認知意象。但是,隱喻研究者關注的是規約意象,即一個文化群體中的成員長年累月無意識獲取的意象。比如,我們腦海里擁有一個沙漏的意象,而且在未看到沙漏實體或其圖片的情況下,我們仍能聯想到該意象。上文Breton的沙漏意象的例子便屬此情形。在將一個意象映射到另一個意象時,我們主要運用了意象的內部結構。但認知心理學中的心智意象理論并未對心智意象的內在結構進行解釋。例如,Kosslyn的陰極射線理論(Cathode-ray-tube theory)認為,意象以信息單位的形式存儲在大腦中,如同計算機顯示在陰極射線上的方式存儲意象一樣。這一理論并未將解釋意象隱喻所需的結構歸因于心理意象。回到Breton的例子,若要將沙漏的意象映射到女性的意象上,需要按照大體相同的形狀來構造這兩個意象。但沙漏的形狀與女人的形狀并不完全相同,為了使意象映射相一致,就需以一種靈活方式來表示形狀;換言之,形狀必須以圖形拓撲學而非圖片影像的方式來表示,這里的拓撲圖形(topological shapes)是指能涵蓋某種具體的幾何形狀。唯有如此,沙漏的形狀才能映射到女人的形體上。顯然,Kosslyn的理論模型并未以這種方式構造意象,而是采用“點對點”的方式,且并未涉及概括各自形狀的總體結構。
隱喻的大量使用讓抽象概念或情感具體化,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詩人試圖傳遞的寫作意圖,獲取詩歌更深層次的意義,但在激發讀者各種情感的同時,也挑戰了讀者的認知能力(孫毅、鄧巧玲 2022:36)。意象隱喻仍屬概念層面上的結構映射,在一定程度上與概念隱喻互動。如Breton(1931/1984: 183)的詩作FreeUnion中的內容:
My wife whose hair is a brush fire
Whose thoughts are summer lightning
Whose waist is an hourglass
Whose waist is the waist of an otter caught in the teeth of a tiger.
在最后一行中,第一個映射意象是水獺被老虎咬住的腰部意象被映射到妻子的腰部意象上。映射的程度取決于讀者的想象力:水獺扭動的動作可以映射到妻子的身體上;在水獺皮毛上發光的水滴可以映射到在妻子身體上發光的汗珠。雖然映射程度是一個變量,但是意象的映射機制起主導作用。此句說明,在源域和靶域都具有意象的情況下,源域意象能夠映射到靶域意象上。而對比引文第二行:“Whose thoughts are summer lightning.”。此句缺乏靶域意象,因為思想是抽象的事物,心智中沒有思想的規約意象。因此,即使存在源域意象“閃電”(lightning),但由于缺少靶域意象,所以此例并非意象映射。而這句話卻含有一個顯而易見的概念隱喻,即“UNDERSTANDING IS SEEING”,將閃電的概念映射到妻子的思想上。理解閃電的含義是有必要的,心智具有理解能力,因此是閃電的來源。由此我們可以聯想到以下常見的句子,“I see what you’re getting at”,“That was an illuminating discussion”以及能迸發出思想火花的人通常也被認作“智者”。在該例中,Breton受到概念隱喻的啟發,稱妻子的思想是“夏日閃電”(summer lightning)。規約隱喻的映射與我們對閃電的認知是一致的。閃電是光的來源,她的思想也是洞察力的源泉;閃電非常顯眼,能夠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她的思想亦如此;人們無法預測閃電何時會發生,她的頓悟也如此,凡此種種。因此我們認為,引文第二行缺乏靶域意象,不屬于意象映射。但具有源域意象(“夏日閃電”),它與人們的一般認知有關,盡管意象并未通過隱喻被映射,但是隱喻知識滿足要求,就如規約概念隱喻“UNDERSTANDING IS SEEING”一般完成了知識映射。因此,并非所有具備源域意象的隱喻都能觸發意象隱喻;意象隱喻的發生需要具備源域意象和靶域意象,同時滿足源域意象到靶域意象的映射。
概念隱喻理論(CMT)將“意象隱喻”定義為基于喚起的心理意象從一個實體到另一個實體的視覺結構映射。與原型概念隱喻(prototypical conceptual metaphors)明顯不同的是,意象隱喻是一種特殊的一次性映射現象(one-shot mapping)。在CMT中,原型隱喻指將來自人類身體活動和具身感知的豐富知識和推理結構(如“旅行”)映射到更抽象的領域(如“生活”)上。這種關聯隱喻(correlation metaphors)(Grady 1999;孫毅、李學 2021)與我們的基本推理能力聯系密切,并在日常表達中得以常規化,最典型的就是產生了許多與此有關的隱喻表達和慣用搭配(如I’m stuck in a rut、We’re at a crossroads)。根據Lakoff(1987: 219)的觀點,意象隱喻是對原型隱喻的背離,意象隱喻映射不涉及知識,而是借助內部結構將規約的心理意象映射到其他規約的心理意象上。這種映射包括部分-整體結構,如面部和身體之間的映射,或類屬結構,其中包括基本的視覺特征,如顏色、形狀和光照(Lakoff & Turner 1989: 90)。意象隱喻的特征如下:
1)一次性隱喻映射無法反復使用,它們是非規約化的。
2)一次性隱喻映射并不用于日常推理。
3)語言中的詞匯系統和固定表達本身的意義并不基于這些一次性隱喻映射。
4)一次性隱喻映射的對象是意象結構而非命題結構。
5)一次性隱喻映射并不借助具體概念來理解抽象概念。
6)一次性隱喻映射雙方并不根據人類經驗和常識性知識。
據此可以嘗試將意象隱喻定義為,一種將非規約性意象進行一次性創造映射的重要隱喻類型。
多年來,一些學者對意象隱喻的概念持批判態度(如Sweetser 1995;Crisp 1996;Caballero 2001,2003c;Hamilton 2004;Deignan 2007;Gleason 2009;Co?gnarts & Kravanja 2012)。相比之下,CMT主要研究關聯隱喻在日常思維和語言表達中的作用。Gleason(2009: 438)認為,這是CMT中意象隱喻不穩定性的體現。Crisp(1996: 79)則進一步指出,意象隱喻對任何了解隱喻本質的人來說都是一個挑戰,同時也為對其持批評態度的學者提供了大量論據,以支持他們對意象隱喻的質疑。誠然,意象隱喻本質上具有一次性和創造性,這使其更接近傳統的文學隱喻理論,而非認知方式。
意象隱喻的關鍵性原則之一是“關注并運用特殊的語言來表達特殊的思想”(Turner 1991: 14)。Lakoff(1993)引用了一首詩,詩中將一名印度女子的漫步映射成一條緩慢流動、蜿蜒曲折的河流,以及Breton的詩“我的妻子……她的腰像是一個沙漏”。他寫道,在這兩種情況下,視覺圖像從源域疊加到靶域。Breton的詩是后來學者經常引用的意象隱喻例子。Lakoff將這些隱喻同“LOVE IS A JOURNEY”等概念隱喻進行了對比,他認為意象映射是概念性的,同時也是意象性的。這是因為讀者必須用其語言以外的知識去理解部分意象,在這些例子中,河流和沙漏都是映射的對象。因此,為了條理清晰,不妨將“LOVE IS A JOURNEY”等隱喻稱為結構概念隱喻。
Lakoff & Turner(1989)以及Lakoff(1993)提出,意象隱喻與結構概念隱喻的差異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根據定義,意象隱喻更關注于強烈的視覺圖像。盡管近年來具身性研究提出了人們對概念域感知實質等相關問題(如Gibbs 2006),但結構概念隱喻,如“理解即看到”(UNDERSTANDING IS SEEING)的非可視化研究明顯不足。另一方面,二者的外延方式和涵蓋范圍也有所不同。我們可從“UNDERSTANDING IS SEEING”中找到關于映射的語言證據:
(1) Iseewhat you mean.
(2) ... inthelightofthe evidence.
(3) I’m completelyinthedarkabout the reasons for this.
(4) ... a leader ofvision.
(5) What’s yourview?
以上隱喻實現形式存在意義相關但含義有別的現象,這表明源域和靶域之間擁有多種對應關系。例如,以上實例不僅僅映射“理解”(例<1>中的see)的概念,還可以表達衍生概念,如意料之內的預測概念(例<4>中的have vision)、無法理解(例<3>中的be in the dark)、持獨特意見(例<5>中的have a view)以及其他相關概念。Lakoff & Turner(1989: 91)認為,結構概念隱喻將豐富的知識和清晰的推理映射到靶域,而意象隱喻并非如此。上述多種隱喻擴展導致概念隱喻理論家認為,靶域是由隱喻結構化而來的。比如Breton的例子將沙漏的形狀映射到女人的形體上,其中沙漏中間最狹窄的部分是這個隱喻的核心。
Grady(1999: 83)指出,一些隱喻映射是充分、詳盡的;任何源概念的詞項都可以指向目標概念,并且可能大多數結構概念隱喻都具有此特征。但這并非意象隱喻的特征。在描述特定類型映射的語言特征時存在一個危險的循環論證:隱喻語言是所有概念隱喻存在的核心證據,也是對不同映射進行分類的標準。
除了映射單個意象和某一特質外,意象隱喻還能映射單獨的靶概念,而不是單個類別的靶概念。Lakoff & Turner(1989)認為,由于意象隱喻具有豐富的意象細節(不是知識和推理結構),因此意象隱喻僅應用于單一的情況。例如,一條緩慢流動的河流可能會被映射到一個女人走路的方式上,但通常不用于其他舉止優雅的更為普遍的事物上。由于以上的映射路徑甚為詳細,所以難以推廣至其他靶域。相比之下,概念隱喻,例如UNDERSTANDING IS SEEING卻可以廣泛適用于各種語境,具有不同的理解方式,而不受限于具體的單一理解方式。意象隱喻似乎受到特定靶域的限制,無法形成從一個領域映射到另一個更為廣泛領域的部分,因此Lakoff & Turner(1989)以及Lakoff(1993)的研究中將其描述為“一次性隱喻”(one-shot metaphor)。
K?vecses(2002: 38)也將意象隱喻視為一次性隱喻,如“watering the plants”指小便。作者認為,這是由兩個意象中的一個疊加到另一個之上的方式形成的。Gibbs & Bogdonovich(1999)也傾向于將意象隱喻視為一次性隱喻,但給出了一個略有差異的理由:意象隱喻也被稱為一次性隱喻,因為意象隱喻不是那些被人們概念化的常用經驗。
雖然意象隱喻通常是一次性的,但需要注意的是,一次性的隱喻映射不一定是意象隱喻。隱喻映射僅適用于單一的語言表達,這并不意味著該表達可以映射豐富的視覺意象。例如,一次性隱喻表達“律師是鯊魚”(lawyers are sharks)反映了不受歡迎的人物性格特征,如殘忍和不誠實,而不僅僅是二者外表的對應(盡管能想到鯊魚的卡通視覺形象可能被用來指代不誠實和無情之人)。意象隱喻的映射也可能不止一種語言表達方式,如將肩膀映射為山的一部分(Lakoff & Johnson 1980),盡管這一映射起源于視覺,但在語言中至少可以延伸到腳。
一次性(one-shot)并不像看起來那樣簡單。Allbritton(1995: 35)以“The wind was whispering through the trees”(風在樹林間輕輕私語)為例說明,隱喻可理解為源域和靶域之間的共有屬性。這種映射可能是一次性的,如風和人類共有的隱喻屬性似為聲音和呼吸。然而,語料庫數據表明并非如此,風也可以嚎叫、憤怒、呻吟、尖叫、嘆息和吹口哨,以及搖晃、抓舉、攪動和掃掠(后一組可以被認為是呼吸的延伸,或者是一個相關的隱喻,其中風的力量類比人類有意圖的運動)。此外,并不清楚耳語在何種程度上可以被視為意象。耳語不屬于視覺,而與聽覺有關。
Grady(1999)提出相似隱喻(resemblance metaphors),這包括了上述聲音和呼吸對風的映射,并認為意象隱喻是相似隱喻的一個類型。這便與Grady提出的關聯隱喻相對立,如MORE IS UP和ACHIEVING AN OBJECTIVE IS ARRIVING。Grady的關聯隱喻涵蓋了結構概念隱喻。相似隱喻是基于源概念和靶概念之間的單一相似性,而相關隱喻則基于一組對應關系。Grady認為,關聯隱喻所涉及的兩域之間不存在共有的某個特性,如“more”所在域和“up”所在域之間沒有共同點。相似隱喻與之相反,如在“阿喀琉斯是獅子”(Achilles is a lion)中,源域和靶域共享“驍勇善戰”這一特質,但未映射源域的其他屬性。因此,映射的單一性是意象隱喻的特征之一,上例并未涉及源域和靶域的表象特征,所以不是意象隱喻。
以上理論研究所引用的例子均來自文學和詩歌,可見,意象隱喻的研究和理論發展與文學和詩歌語言有關(孫毅、梁曉晶 2020: 113)。毫無疑問,詩歌語篇體現了一些基于視覺的單一隱喻,但即使在詩歌中也并沒有證明這是一種常見的語言現象。在實證研究中,尤其是在非文學語篇的研究中,意象隱喻與結構概念隱喻之間的區別并不大。學界對詩歌語言的研究也發現這種區分并不明確。如上所述,盡管意象隱喻可以與結構概念隱喻進行對比,但其仍是概念性的。Gibbs & Bogdonovich(1999: 43)研究了本科生對詩歌語言中隱喻的理解并聲稱,意象隱喻確實是通過概念映射來理解的,因此是概念性的。兩人通過實證研究得出結論,意象比早期對圖式和概念結構隱喻的認知解釋更重要。具體來說,隱喻理論需要考慮到具體的心理意象在隱喻使用和解釋中的重要性。
此外,學界也研究了非文學語言中的意象。Gibbs & O’Brien(1990)的實證研究發現,參與者在對隱喻習語的反饋中表現出相似的意象,包括spill the beans(泄露秘密)、let the cat out of the bag(說漏嘴)和hit the ceiling(暴跳如雷)等。Gibbs & O’Brien(1990: 42)認為,習語是在更廣泛的英語概念系統中被理解的。又如blow one’s stack的意思是“勃然大怒”,由此引出了“一個人的頭突然爆炸”。大多數參與者之所以共享此具體意象,是因為他們并不是將其簡單地處理為語言表達,而是理解為一個潛在的概念隱喻表達,即ANGER IS HOT FLUID IN A CONTAINER。上述意象隱喻的描述并未涵蓋這些語言表達,但Gibbs & O’Brien的研究表明,盡管說話者不同,但他們的確生成了具有明顯相同點與不同點的意象。研究還指出這些心理意象和結構概念隱喻之間存在清晰的聯系。
Caballero(2003a,2003b)借助語料庫研究了建筑評論中的隱喻用法,并考慮到視覺沖擊力作為建筑最為關鍵的特質,而推測出意象隱喻在此類語篇中表現明顯。Caballero(2003b: 150)試圖將語料庫中的隱喻分為“意象性”和“概念性”。認知語言學視角對知識的概念性和視覺性的區分,涉及各自的映射過程(Caballero 2003b: 150)。如以下意象隱喻例子,“The building is a jagged fan of five overscaled concrete fins webbed together”。Caballero發現,以上界定并不明確,因為許多隱喻二者兼而有之,又如: “The decision to air-condition lower-floor public spaces required ingenious weaving of duct work in the ceiling” (Caballero 2003b: 151)。她認為weaving作為典型的結構概念隱喻的例子,在語料庫中很常見,如ARCHITECTURAL PRACTICE IS MAKING CLOTH。然而,weaving也有明顯的視覺特質。正如另一個結構概念隱喻表述“urban fabric”(城市織物)同樣屬于另一種實現形式,也可以用諸如布料外觀這一類視覺意象對其進行隱喻解釋。此外,Caballero(2003b: 151)還指出,二者的劃分可能取決于語境,如就以下表達“Legorreta oriented his most articulate fa?ade away from the academic core.”中的“articulate”言之,若以“關節連接”來理解,則可將其視為意象隱喻;若以“說話流暢、連貫”來理解,則為結構概念隱喻。對此,我們需要結合上下文語境來推斷隱喻所表達的含義,具體結構便是后者。盡管Caballero認為這種區分存在一些問題,但依舊對語料庫中的隱喻進行分類,并確定每種類型的體裁功能。她發現意象隱喻非常常見,占比約54%。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語料庫的影響,但該結果仍然具有意義,因其表明,意象隱喻并不局限于文學文本,在一些非文學語篇中同樣常見。綜上,一些隱喻性語言表達具有意象性,但同時也是概念映射的實現形式,這一現象十分常見。
Lakoff & Turner(1989)所討論的意象隱喻是指從一個物體外觀的某個方面到另一物體的映射。此外,另一種意象隱喻的表達方式是使用隱喻來喚起一個本身具有隱喻特征的圖式。基于K?vecses(2000)提出的ANGER IS HOT FLUID IN A PRESSURIZED CONTAINER概念隱喻結構,Forceville(2005)研究了Asterix系列漫畫中與“憤怒”有關的隱喻,發現憤怒的視覺描述包括從人物頭部冒出的煙、紅臉、凸出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巴。他將這些憤怒的圖像與理想化認知模型(ICM)聯系起來。Forceville的數據表明,這種ICM可以采用語言和圖像兩種表達形式。從語言表達的角度來看,前兩個視覺圖像對應于“Smoke was coming out of his ears”和“He saw red”;而后兩種視覺描述的圖像,即凸出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巴,可以看作是面部表情的再現,如“He was about to blow his top”。Forceville認為,漫畫利用概念隱喻的知識來傳遞憤怒意義。圖像和概念隱喻的體驗基礎之間存在直接聯系。在憤怒的情況下,人們能夠體會到熱和內部壓縮的感覺,這與當前的認知相符合。或者,圖像可以通過上述語言隱喻來進行解釋,圖像和語言之間具有直接聯系。無論二者的聯系是直接,還是通過塑造概念映射而產生具體的體驗聯系,這種聯系都是存在的。讀者可以輕易解讀這些圖像,或許是因為它們對讀者來說是已有的知識儲備。
關于“heel”的非字面義表達,如drag one’s heels、dig one’s heels in、be under someone’s heel、down at heel、down well-heeled head over heels等也可以用圖像來表示:一個人或動物被強行往前拉著,而腳后跟卻緊緊揳入地面以示抵抗。這樣的卡通形象就如同Forceville發現Asterix漫畫中的圖像所喚起的相應的隱喻表達和意義一樣。此外,以身體部位shoulder為源域的許多表達也具有類似意象用法,例如,rub shoulders、cry on someone’s shoulder,抑或head體現的一致性get something into one’s head、go over someone’s head、bang people’s heads together、put heads together、keep one’s head above water等。如上所言,Gibbs & Bogdonivich(1999)認為,大多數說話者對習語的理解都是一致的;這些表達能夠喚起類似的強烈且一致的意象。綜上,Forceville(2005)的研究與Caballero(2003a,2003b)的觀點一致,即許多表達既是意象的,也是結構概念映射的實現形式。
在概念隱喻理論中,意象隱喻因并未構成人類思維模式而居次要地位。Lakoff對意象隱喻的討論僅涉及其在文學中的使用,相關示例多為創新性用法。上述例證體現了意象性特征,但也可將其與結構概念隱喻聯系起來。從數據來看,意象隱喻的數量很大,在非字面意義中占比較大。除這些例子的意象性特征之外,它們也具有內涵意義。比起用于字面義和非字面義的語義二分來說,這一內涵特征對意象隱喻的定性更為重要。
根據K?vecses(2005: 32),當在大型語料庫中發現大量明顯不規則的用法時,可能最終會被證明這是系統現象。上述表達顯然是不規則的,也不符合既定類別,但在語料庫中的確常見。究其原因,可能是上述用例在語言使用中比現有類別的原型例子更具中心意義。因此,我們可能需要重新考慮傳統的區別,并重新思考什么才算原型用法。非字面意義的原型表達可能是區別的關鍵。在重新分類中,意象隱喻或結構概念隱喻可能被視為有意思卻并非典型的表達方式。
知覺模擬理論(perceptual simulation theory,PST)認為,任何涉及字面或非字面語言的處理,都是通過模擬部分與身體相關的狀態、動作和感知來完成的:“我們通過在頭腦中模擬對語言所描述事物的體驗來理解語言。”(Bergen 2012: 13)例如,沙漏的概念表現為一種物體的形狀和沙子滑落的心理視覺形象,或握著沙漏將其翻轉的感覺。當我們聽到或讀到“沙漏”時,大腦中負責感知和與現實世界互動的區域使這些模擬內容被全部或部分激活。模擬的性質和強度以及人們對其認識取決于該詞匯在物理經驗的熟悉程度以及所處的環境。因此,PST表明,在人類大腦組織和處理與眼睛所感知事物有關的語言方式中,涉及一定程度的可視化,而這并非意象隱喻所獨有。Lakoff對意象隱喻的定義基于兩個關鍵特征:假定存在一種能力,能夠喚起源域和靶域中視覺感受強烈的意象,以及這種配對所引發的一次性的視覺特質的映射。然而,根據PST,無論是字面的還是非字面的語言,都是人腦通過模擬實際感知,從而理解所描述事物。這表明可視化并非意象隱喻所獨有。意象隱喻引起的心理意象應該是相當生動、詳細和復雜的,并且涉及更多大腦有意為之的思維過程。
這些觀點引出以下三個重要問題:1)隱喻能否觸發與兩個既定概念域相關的心理意象?2)若非如此,那么由意象隱喻引起的心理意象是否與理解其他類型隱喻所涉及的可視化存在量或質上的區別?3)意象隱喻如果的確受限于視覺結構的映射,那么為何仍然如此普遍?意象隱喻主要的概念性或交際性功能有哪些?
對于第一個問題,各種隱喻都可能喚起心理意象,盡管也許只存在一個或兩個具體的概念域。然而,關聯隱喻通常能產生很多習慣性表達或習語,所以只有當人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存在具體隱含意義的語境中時,才能引起生動的視覺模擬意象。關于第二個問題,對意象隱喻的相關理解涉及一些事物的視覺特征。也就是說,與原型關聯隱喻相比,意象隱喻不僅可能引起更多發人深省的認識,還涉及更為生動和復雜的心理意象。的確,意象隱喻會觸發一些復雜的心理意象,而超出常人可視化能力的范圍。針對第三個問題,首先對隱喻在人類思維和交流中實現的主要功能進行分類:我們能夠以更具體的方式和具身經驗來理解生活中的抽象概念,以引起人們的注意,激發想象的樂趣,或者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原有的態度。雖然意象隱喻總是與后者密切相關,但其都是我們理解和認識周圍世界的方式之一,并且更具有詩性或修辭功能,這也就解釋了為何意象隱喻經常出現在文學和非文學語篇以及日常話語中(參見Sweetser 1995;Caballero 2001;Deignan 2007)。
根據PST,在字面和非字面的語境中使用語言都會出現視覺模擬。有證據表明,人們為理解隱喻而構建的模擬比人們為處理字面語言而構建的模擬稍顯粗略(Bergen 2012: 208)。特別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所使用的隱喻表達方式非常熟練,其含義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漸規約化。換言之,至少從語言引起隱喻模擬的程度來看,隱喻會在使用過程中變得越發不生動,越發不活躍(Bergen 2012: 206)。知覺模擬大多發生在人們的無意識情況下,與人類刻意想起的心理意象有所區別,盡管這兩種可視化形式的關系密切。例如,Barsalou(2008: 22-29)的研究表明,當要求人們關注某物體的視覺特征時,大腦中負責處理這些信息的區域就變得異常活躍,這表明視覺模擬得以增強。
意象隱喻和關聯隱喻之間最顯著的區別是,前者連接兩個具體對象,而后者的靶域更為抽象。根據Gleason(2009: 441),以上區分通常與低意象性有關。然而,雖然具體性和形象性密切相關,但它們絕不是同步擴展的。在CMT中,一個概念的抽象性和具體性取決于其對應事物是否能被人們通過身體行為直接感知或體驗到(Lakoff & Johnson 1999)。像愛情、生命、自由、真理和忠誠等抽象概念若不借助隱喻、轉喻或象征等手段就無法形象化。然而,根據CMT的定義,一些具體的實體也缺乏形象性,或因其是由除眼睛外的其他感覺器官感知的(如氣味、聲音、味道),又或因其只能通過影響我們的身體或世間物體(如重力、風、潮汐等力)而被間接感知到。相反,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說,一些在CMT中無法用肉眼看到的抽象事物仍可以通過技術手段看到它們,從而在腦海中被描繪出來(如病毒、行星、身體內部構造)。可見,大多數人也能夠對現實世界中不存在的實體形成清晰的心理形象,包括天使、惡魔、仙女以及各種融合物、生物。
絕大多數的關聯隱喻只有源域是具體可感的。然而根據定義,意象隱喻是由兩個形象域組成的,并不是只有一個可成像的域就不利于可視化。但關聯隱喻是通過熟悉的語言和習語來表達含義的,因此它們觸發豐富的視覺模擬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與此相反,基于物理相似性感知的隱喻,包括意象隱喻,往往具有較少的約束,因為人類的想象力將相似性施加于不同物體上的能力是無限的(Grady 1999: 96)。意象隱喻傾向于使用非規約的語言表達,從而產生視覺共鳴。然而,有實證研究表明,當人們被明確要求描述可視物體的形象時,即使是那些能夠從具體源域映射到抽象靶域的高度規約化習語,如spill the beans和hit the ceiling等,也能觸發與表達一致的心理意象(Gibbs & O’Brien 1990)。Steen(1994)發現,與非文學語篇相比,讀者通常更關注文學語篇中的隱喻。高關注度進一步增加了隱喻產生豐富想法和幻想的可能性。此外,即使是用法單一的隱喻表達和習語也可以由語境直接激活,并且不受它們所在的文本體裁和語域的影響(Goatly 1997;Müller 2008)。例如,如果一個常見的隱喻表達在新聞報紙中被多次重復使用,或者如果它伴隨著一張照片出現,相當于字面意義上的源域,讀者可能會更加意識到其潛在的映射,從而構建更為豐富的視覺模擬。同樣,如果針對某一特定隱喻而明確提到與眼睛和視覺相關的概念,那么這一概念在人們的腦海中得到了前景化(Gleason 2009: 445),從而增加了生動的心理意象的可能性。
意象隱喻區別于其他類型隱喻的關鍵特征是當人們考慮到兩個概念的視覺屬性時,它們才有意義。Ritchie(2013: 95-105)將PST與Sperber & Wilson (1995) 提出的關聯理論結合并指出,在面對一個語言單位時,語義所波及的整個范圍同知覺模擬至少會激活部分內容。在尋找關聯時,一些激活由于與當前的認知語境完全無關而導致數量減少,甚至被完全抑制,而另一些則會被高度激活。對于某些隱喻,知覺模擬可能比語義聯系的關聯性更強。在極端情況下,語義聯系可能被抑制,因為與單詞和短語的字面意義相關的語義無法得到解釋,甚至沒有意義,只留下與靶域間接相關的抽象圖式和模擬。在尋找相關隱喻意義的過程中,概念的具體視覺特征起到了重要作用,其重要程度與隱喻源域和靶域之間的相似性有關。Tsur(1992)提出如下推論,人們在解釋相似性隱喻時偏向于兩事物在行為本質上的相似性,而不是在外貌與美學方面的相似。例如,如果將隔壁的男孩比作一個火球,人們通常認為小男孩的性格狂野而且精力充沛,而不是他有張圓圓的臉蛋,一頭火紅頭發。如果Tsur的推論是正確的,那么在隱喻將兩個外表上毫無相似之處的概念域聯系在一起時,視覺模擬可能被高度激活。例如,在把人比作稻草人時,除了外貌特點,很難找到任何動作或功能可以合理地映射到人類身上,而這點也促進人們關注共有的視覺屬性。因此,當人們有意識地尋找與諸如此類隱喻相關的解釋時,我們可以預測視覺系統的激活程度較高。
然而,盡管意象隱喻極易觸發可視化,但并不意味著每個人都會以這種方式處理。Lakoff(1987)對意象隱喻的初步描述就強調了源域和靶域所觸發的心理意象的規約性。意象隱喻所涉及意象均為規約性的,是同一文化群體中的成員長期以來無意識自動獲得的意象(Lakoff 1987: 220)。與此背道而馳的是,Lakoff(1987,1993)以及Lakoff & Turner(1989: 90-99)的許多意象隱喻例子實際上并不是規約的心理意象。
個體處理可視化事物細節的能力也具有較大的差異(Breitmeyer 2010: 139)。這種能力主要依賴記憶,記憶為了滿足人們當前的興趣,會對經驗要素進行選擇和重塑。具有詳細視覺記憶的人在處理語言信息時可能比那些靠動作行為或聽覺系統的人更依賴視覺系統。研究得出,大約3%的人自稱其未產生任何視覺形象,至少在意識層面上如此(Bergen 2012: 152)。有證據表明,人們在物體或空間視覺的處理上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Bergen 2012: 172)。一些人依賴于事物路徑,負責處理物體的視覺細節,亦有人依賴于方位路徑,負責處理物體的排列順序及運動軌跡(Bergen 2012: 51-53)。意象隱喻不僅要求人們將兩個概念域可視化,還要在心智空間中將一個域映射到另一個域上。但是,從一個心理意象到另一個心理意象的映射到底涉及什么視覺過程呢?Breitmeyer(2010: 145)認為,人們對事物可視化的能力和描繪事物的可能性之間存在密切聯系。然而,意象隱喻的語言和視覺表現之間的一個重要區別是,意象隱喻的視覺結構映射需要在讀者或聽眾的大腦中進行,然而對后者,可視化已經被意象制作者轉變為具體的意象。也許是因為天賦異稟,又或是基于多年來對事物形狀、顏色和形式的密切接觸,視覺藝術家可能比常人更能觸發大量精確的心理意象,并且使用這些意象圖式引導他們呈現視覺藝術作品。Breitmeyer(2010: 145)明確談到,部分人可能也會產生這種意象,但缺少將其以藝術形式呈現出來的媒介技巧,而這是優秀藝術家的眼力特質。
意象隱喻所觸發的視覺屬性至少有三種不同形式的心理映射方式。首先,Forceville(1996)稱其為“圖像式明喻”(pictorial simile),也有學者稱為“對稱性意象協同”(symmetric image
如將這些發現用于處理人們語言中的意象隱喻問題,可以推測,將源域和靶域都視為獨立的實體,然后根據它們的部分-整體結構或視覺特征來評估兩者在視覺上的對應關系。在某些情況下,二者的共同屬性便會相當明顯,但其他的意象隱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物體表面發現相似之處,這就迫使人們不得不將其統一對待,以此強調其間尚未被發現的相似性。Gleason(2009: 444)對意象派詩歌中的隱喻進行研究,發現意象隱喻主要利用形狀的相似性,但也存在把不同物理性質的物體放在一起進行比較的情況(如一卷繩子和一片楓葉)。事實上,Gleason懷疑讀者是否真的能夠在想象中將兩個實體合二為一。他引用了格式塔心理學家在20世紀上半葉發明的歧義圖形,包括內克爾立方體(necker cube)和鴨-兔圖形,具體而言,人們通常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看到這些圖形,但是每次只能看到其中一種。Gleason(2009: 459)認為,在感知歧義圖形時,人們之所以未能同時識別兩個意象,是受到了標記視覺想象的局限,意象隱喻也是如此。從認知角度來看,歧義圖形好似意象隱喻,無論抽象概念如何相關或物理性質如何相似,視覺形象中的差別都是不變的。
格式塔心理學的歧義圖形讓人們想到了意象隱喻中處理視覺結構映射的另一種方式。Thompson(2003)在Blankets中用半自傳的形式講述了自己在美國中西部一個小鎮上的成長經歷,該作中體現的隱喻意義被稱為“知覺回響”(perceptual echo)(El Refaie 2013),即一個實體以一種能夠引起對另一實體回憶的方式被描繪出來。主人公年少時愛上了一位美麗的女孩,但他的信仰使他們之間的關系無法圓滿。鑒于此,大多數讀者可能會覺得故事中的雪堆看起來非常像一個女人赤裸的臀部、大腿和胯部。尤其是人們有一種對自然的認知偏好,看見天上的云朵會想到臉和身體等(Breitmeyer 2010: 178)。在解釋對應的意象隱喻(她的身體是雪堆)時,一些人完全有可能會在腦海中構建起一個模糊的形象。然而,這需要對結構復雜的可視化進行非常精細的調整。
另一種解釋意象隱喻過程的方式是“一個意象疊加到另一個意象上”(K?vecses 2002: 38)。這指向了一種類似于視覺隱喻研究者所說的融合心理意象,即靶域和源域在視覺上合并為一個有空間界限的意象(Forceville 1996)。Thompson(2003)在Blankets(《毛毯》)中早期章節的描述是一個典型的視覺融合的例子。克雷格(Craig)一直和他的弟弟打架。為了懲罰他們,父親強迫弟弟睡在樓梯下的小房間里。在小男孩的眼中,折疊床呈現出鱷魚一樣的怪物特征。對應的圖片充分說明了他十分害怕單獨在黑暗、骯臟的地方過夜。為了解釋與此相對應的意象隱喻(折疊床是鱷魚),讀者可能需要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個與Thompson的漫畫類似的聯合圖像,這個過程需要大量的意識參與其中,以及準確、詳細的視覺記憶。事實上,大多數人可能會發現,即使是最普通的鱷魚也很難被描繪出來,更不用說復雜的且與其相關的視覺融合體了。顯然,僅僅依靠人們的視覺系統難以無意識、自動地模擬這種心理意象。
由于意象隱喻具有創造性和獨特性,而且通常只有基于兩個概念之間的視覺相似性才能得以解釋從而具有意義,因此意象隱喻通常比關聯隱喻更能引起有意識、生動和復雜的可視化(孫毅 2021: 40-41)。這一過程可能涉及心理意象,類似于其他學者描述的對稱意象、知覺回響和融合意象這三種意象類型之一。然而,在語言處理過程中,個體視覺系統的參與度可能存在很大差異,一些意象隱喻可能會對許多人處理復雜視覺任務的能力要求過高。顯然,這些假設未經證實,需要嚴格的實證研究對其進行檢驗。
Lakoff & Turner(1989: 92)認為,一些意象隱喻能夠以復雜的方式觸發、強化原型概念隱喻,或與原型概念隱喻相互作用。例如,樹與人的意象映射可能會激活“人是植物”這個隱喻,從而促進知識和推論從一個領域轉移到另一領域。然而,Crisp(1996: 84)指出,在CMT中,這種需要激活的概念隱喻似乎并不是意象隱喻的必要屬性,而是一種可選屬性。
對于意象隱喻“她的身體是雪堆”的主要關注點是兩個實體共享的形狀,是雪堆而不是草堆,這一點暗示了深陷情網的年輕男人覺得他的女朋友膚如凝脂,對她的感情至純至真。在其他例子中,視覺屬性的映射似乎只是一種線索,可以喚起一系列共有的意義,盡管大部分意義只有在特定的敘事語境中才會被激活。例如,對于“折疊床是鱷魚”而言,讀者不僅觸發了二者外表的映射,還可能包括想象小男孩對床變成張著血盆大口的鱷魚的感受。
事實上,如果對Lakoff & Turner(1989)所討論的大部分詩歌意象隱喻的原型范例進行深入研究,就會發現它們并不局限于意象結構的映射,特別是在根據整首詩的語境來解讀其意義時更是如此。例如,Breton選擇用沙漏來描述女性的腰部,可能不僅是因為這個物體的外在形狀,還因為它能激發與此對應的感知模擬和文化內涵。根據經驗,我們知道沙漏通常代表脆弱,常被用于轉喻表達稍縱即逝。在西方的消費主義社會中,這兩個含義歷史悠久,并且與女性身體之間的聯系十分密切。由此,當讀到把妻子的腰比作被老虎咬住的水獺的腰時,可能一些讀者在腦海里處理這一隱喻時順勢激活了這些聯系。如果Breton選擇把她的腰描述為非洲手鼓,即使這個樂器也是沙漏的形狀,但我們對這個隱喻的理解可能因此迥然不同。
在非文學語篇中,人們發現意象隱喻傳達的意義超出了意象結構的一次性映射。例如,在建筑語篇中,它們構成了許多規約術語的基礎,并在幫助建筑師和評估員在構建抽象空間概念域方面具有啟發作用。例如,將建筑描述為“蝌蚪狀”可以讓人們理解和評論建筑的獨特之處,以及它們是如何組成整體的(Caballero 2001: 84)。在建筑師的專業知識方面,許多隱喻也具有重要的評價意義。Caballero(2001: 99)總結道,無論是抽象知識映射還是意象映射,只有當隱喻出現在具體語境中時,我們理解語言表面含義和潛在含義的能力才會被激活。事實上,Caballero(2003c: 90)發現許多隱喻例子都無法純粹地歸類為意象隱喻或概念隱喻,如建筑中的空調系統被描述為“巧妙編織在天花板上的管道系統”。這一隱喻反映了常見的概念隱喻“建筑施工就是布料制作”,同時也喚起了一種視覺形象,將建筑中管道的布置比作編織布料的線。
Lakoff(1987)和Lakoff & Turner(1989)對規約概念隱喻和意象隱喻涉及的映射所做出的區別可能過于簡單化,在考慮到話語語境、知覺模擬的可能性以及更多的內在涵義時更甚(參見Deignan 2007)。因此,意象隱喻在文學和非文學語篇中的普遍性是基于它們能夠實現廣泛的交際功能,包括吸引注意力、提供想象的樂趣以及幫助理解和評價某一概念域。
以上對意象隱喻的一般概念,即傳統觀念“一次性隱喻”進行了討論。研究發現,意象隱喻不僅被用于文學和詩歌語篇,同樣也見于日常語言表達。
繼Caballero(2003b)之后,認知語言學將隱喻類型簡單劃歸為“意象”和“概念”的做法較為粗略。不難發現,許多常見的隱喻體現各自的特征,而這些特征使它們歸屬于以上兩大類別。涵義是隱喻表達的重要特征,由此統一了字面意義和非字面意義。受到之前隱喻研究的影響,對現有隱喻分類的研究也產生了一定的質疑。
意象隱喻與其他隱喻類別的關系仍未厘清,其內在運作機制也存在爭議,致使學界對意象隱喻的現實性和必要性提出質疑。本文在界定意象隱喻的基礎上,論述了意象隱喻與概念隱喻的區別與聯系,并通過語言數據驗證意象隱喻的現實性和普遍性,凸顯意象隱喻研究的必要性。在視覺模擬理論的視角下,詳盡闡釋了意象隱喻的加工機制及交際功能,進一步厘清了意象隱喻與概念隱喻的區別,這有助于推動意象隱喻研究的縱深發展。誠然,本文只是對前人文獻的歸納和總結,后續研究可展開多角度的實驗研究,為意象隱喻提供切實的支撐數據。甚至可以展開意象隱喻與其他隱喻類型的對比實驗研究,為兩者的區別與聯系提供可靠的數據支撐,成果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