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磊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語言的邏輯”或者說日常語言的表現形式容易將其本質掩蓋而引起哲學誤解,因此維特根斯坦與弗雷格、羅素一樣,都對語言的邏輯結構進行研究。維特根斯坦和弗雷格都認為思想澄清并非是一個理論問題,“哲學的目標是思想的邏輯澄清”。[1](P40)但在邏輯真理的問題上他們之間的看法是不同的,弗雷格認為邏輯真理是可以擴展我們的知識,而維特根斯坦認為邏輯真理只不過是同語反復,是空洞的。對于維特根斯坦這個觀點,毛納特在1913年的初版《文集》第3卷中首先提出,在后來的《哲學詞典》中又突出此觀點。他在《哲學詞典》第1卷表示,永恒的真理是重言式,在最后一卷則蓋棺定論,我們稱為思維的東西,僅僅是重言式的推論。從上述來看維特根斯坦和毛納特兩人的觀點是一致的。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認為邏輯命題并沒有說出什么東西,它的作用僅僅是用來顯示世界、語言的邏輯性質,因為,可顯示的東西,不可說。[1](P42)但是,邏輯命題并非是無意義的,它只是缺乏意義的命題,真正無意義的是偽命題。在維特根斯坦看來真正有意義的命題是那些具有事實內容的并且具有偶然性特征的命題。而命題的本質反而是缺乏意義的,因為命題的本質是所有命題所共同具有的東西,在一定程度上是表達相同的意義的。那么,我們從對邏輯命題是同語反復式、邏輯命題不可說、邏輯命題的標志并不是普遍有效性以及邏輯命題是先驗的進行討論,來理解為何維特根斯坦對命題的本質作出如此判斷。
維特根斯坦認為關于邏輯問題回答的特征是具有“簡單性”的。一方面,因為所有的邏輯命題是具有相同地位的,它們都是同語反復式。另一方面,如果需要對一個命題是否為邏輯命題進行判斷,只需要在邏輯運算的基礎上展開,而這個過程是不需要經驗的幫助的。維特根斯坦以現代稱之為“真值表”的形式對邏輯運算加以解釋。當基本命題的數量為2時,真值的可能情況的個數為4;當基本命題的數量為n時,真值的可能情況的個數為2的n次方。復合命題是由基本命題通過五個真值聯結詞“”“∧”“∨”“?”“→”的聯結而構成的。通過這些聯結詞構成的復合語句的真值僅僅取決于其組成成分的真值。[2](P41)因而,我們一旦掌握基本命題的組合所出現的可能情況,就會知道復合命題的真假;同樣,我們通過對真值的運算,能夠得出復合命題的邏輯形式。但真值復合命題的本身情況與真值的可能情況相比并不始終都是一致的,兩者既存在一致的情況也存在不一致的情況。簡言之,就是在所有可能情況中,至少存在一種可能情況是該命題的真值,而一旦其中一種可能情況存在了,那么剩余的所有可能情況都不能在現實世界中存在了。
當我們對這些真值情況的可能情況進行觀察時,就會發現有這樣一種情況比較特殊:在命題的所有真值可能情況全部都與命題本身一樣,也就是2的n次方個可能情況都為真。那么我們將這種命題情況下的真值條件,命名為同語反復,將該命題(邏輯命題)稱為同語反復式。經過維特根斯坦對于邏輯命題與同語反復的說明,我們最后可以總結出以下結論:其一,因為邏輯命題的真值可能情況都一樣,所以可以將其看作是沒有任何的真值條件,是無條件地真。其二,邏輯命題的邏輯性質是以各個命題結合為具有同語反復性而顯現的。其三,邏輯命題是同語反復式,是以系統的方式來顯示世界,對世界是無所說的。那么邏輯命題與世界是否因為無所說而相互獨立呢?答案是否定的。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以這樣的話語來表達兩者的關系,即:“一個命題借助于一個邏輯腳手架構造起了一個世界。”[1](P34)也就是說,世界是通過邏輯命題表現出來的,因而不能說邏輯命題是沒有作用,它只不過是沒有體現“處理”東西的作用而僅僅具有展示的作用而已。那么,當我們對名稱有指謂與基本命題有意義進行假定,這樣的操作便使邏輯命題與世界相聯系,因此,“邏輯命題是描述世界的腳手架”。[1](P103)
“任何命題都有一個內容和一個形式。”[3]一個命題是否是可證的,是否具有實在性,是否是可說的,是由其內在性質決定和表現出來的。“一個真或假的命題可能是有意義的命題,反之,一個有意義的命題卻并不一定是真或假的命題。”[4]維特根斯坦認為命題的“真”與其意義之間并不具有必然關系,而且命題本質是不可說的。而弗雷格的觀點與之存在很大差異,他認為邏輯的本質是以“真”來指示的,每一個命題在邏輯系統中,都需要經過一個斷言符號才能進行構造,邏輯的本質是通過對命題的斷言加以顯示的,即“真”是我們把握邏輯的本質環節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但是他認為我們不能將邏輯的本質直接等同于“真”這個詞,因為只有斷言產生的力量才是邏輯的本質。我們通過斷言符號將“真”確定下來,命題就有意義。
維特根斯坦與弗雷格不同之處在于,他認為命題本質是不可說的,我們直接認為邏輯命題是可證的說法是錯誤的,事實上邏輯命題僅僅顯示于自身之中,人們絕不能對其加以斷言或說明。維特根斯坦將弗雷格提出這種說法的原因歸于他將邏輯中的命題與自然科學中的命題混為一談,并未作出區分,事實上兩者之間完全不同。自然科學命題是對世界上的某種東西進行說明的,它不是必然為真的,即使它能正確地將此東西進行正確的說明,它也是偶然性為真的。而邏輯命題則不同,一方面,邏輯命題并沒有對世界上的什么東西進行說明,它僅僅是通過將一些相關命題結合在一起的邏輯性質,是對命題本質的表現;另一方面,邏輯命題是必然為真,這與自然科學命題的偶然為真截然相反。
除此以外,維特根斯坦還反駁弗雷格關于“真”與“假”的論斷,主要表現在《邏輯哲學論》中白紙上有黑色斑點的例子。如果我們要對一個命題進行斷言之前,人們是不能對白紙上出現的黑點或白點的概念有所定義,如果你違反這種規則,就意味著你已經提前確定了該命題的意義,因為你已經對命題它本身的意義作出了肯定判斷。因而當你在已經知道的情況下再作出斷言是不恰當的。維特根斯坦還以同樣的說法繼續展開說明,當我們假定了被否定的命題,被否定的這個東西一定是一個完整且有意義的命題。所以,無論對命題做“真”的判斷還是做“假”的判斷,我們都不會對命題本質產生影響。因此他得出結論,之前的邏輯學家將“┣”放在邏輯命題之前的做法實際上是不恰當的,也是不必要的,邏輯命題不可說的特征導致我們根本不必對此進行斷言。
新邏輯中尤其是數理邏輯的蓬勃發展,使舊邏輯中原有的缺陷與狹隘性更加明顯,傳統邏輯中的缺陷表現在:第一,將主謂形式看作是所有命題的本質;第二,推理形式的內在關聯性不夠清晰;第三,有限的有效推理形式。而新邏輯中命題不再是像傳統邏輯一樣具有最簡單的主謂形式,還有很多不同的形式。新邏輯視推理為被置于形式化的公理系統內而具有內在關聯性。同時也持有有效推理形式并非有限反而是無限的觀點。
維特根斯坦將新邏輯觀中的思想加以繼承和發展,在邏輯命題的相關理論上,他對前人的觀點都并不是很滿意。首先是康德的先天綜合判斷,得出邏輯觀是一種先驗的。接著弗雷格對于康德的將邏輯和數學真理看作是缺乏普遍必然性的說法表示反對,他認為這兩者是“潛存”(Bestand)的事項,具有客觀性和有可能具有普遍必然性的。他提出“邏輯研究真,邏輯是關于實真的最普遍規律的科學。邏輯的任務是僅僅說明最普遍的東西,對所有思維領域都有效的東西。”[5](P51-56)隨后羅素和弗雷格一樣,也對康德的此觀點表示反對。羅素對將邏輯規律視為一種與經驗有關而只在現實世界或可能世界中存在的說法持反對態度。他認為邏輯規律不僅僅是一種在現實世界或可能世界中存在的絕對的規律,還是一種與人類思維過程相關的規律。他將邏輯規律看作不僅是具有普遍有效性的,而且是可以被人通過親知能力而認識的東西。邏輯規律和其他的知識是一樣是來源于邏輯直覺,所以人能夠識別邏輯規律。最后他得出結論,邏輯命題是具有先天性以及普遍有效性的。
前人的說法并沒有使維特根斯坦滿意,維特根斯坦提出邏輯與經驗的關系并非是他們所說同質的,而是異質的說法。邏輯命題雖是同語反復的形式化表達,卻也是具有普遍有效性的。但是,需要說明的是維特根斯坦前期與后期思想具有很大差異性。在早期他將同語反復式的一般化和同語反復式兩者相區別,同語反復式的一般化有意義,而同語反復式沒有意義,邏輯命題屬于前者。從1914年開始,他認為這兩者均無意義并無本質區別,因為即使將同語反復式一般化,它依舊是同語反復式,所以,邏輯命題出現的形式并非只有同語反復式一般化這一種形式,以上兩種形式均可以是邏輯命題出現的形式。他提出,“邏輯命題的標志并不是普遍有效性。”[1](P102)
但對此還需要進一步說明,我們要將邏輯命題本質的普遍有效性和偶然的普遍有效性有效區分,因為如果從邏輯命題的本質來看,它確實是普遍性的,雖然有些命題可能看起來并不是一般性的或具有普遍有效性,也就是本質上具有一般性但非全稱命題的形式。而有些命題雖具有全稱命題的形式卻是經驗性的,其本質是非必然為真的,這樣的命題是具有偶然的普遍有效性。因而僅僅從是否具有全稱命題的特征來判斷是否為邏輯命題就會出錯。由此得出結論,不能從普遍有效式推出邏輯命題,因為它僅僅通過自我就足以顯示的,任何求助于經驗的做法都是非必要的,邏輯命題是不需要任何證明的,某一命題具有普遍有效性并不是邏輯命題的充分必要條件。所謂的對邏輯命題進行判定,是不需要找到任何的標準。對所有人來說,邏輯命題具有客觀性的“自明”的性質,我們只要將邏輯命題放在正確的位置上,給予其獨特的地位即可。
論證邏輯命題是先驗的,應從以下幾個步驟入手:第一,要確認哪些命題能被稱為是邏輯命題。常規做法就是對命題進行邏輯證明,證明的過程是通過初始符號、形成規則等進行的推演過程,在這個推演過程中不能借助相關符號的意義和所指。這也就是說我們根本不需要對邏輯命題進行證明。
第二,解決邏輯命題是具有先天的形式還是關于經驗的概括總結的問題。維特根斯坦認為我們首先需要對某個世界或者某對象的存在進行假定。因為如果對象是不存在的話,那么命題的意義就不是從自身找答案,而是要從其他的命題之中找答案,一個命題的意義依賴于另一個命題,而另一個命題的意義又要依賴于其他的命題,這就會導致無限追溯的情況出現,沒辦法對命題是否有意義進行判定,所以假定對象的存在也就假定了命題是能夠表述為是否有無意義的。因此,純邏輯是一種先于經驗的東西,通過對符號進行邏輯運算的過程,我們對邏輯命題進行確定,這個過程與經驗是毫無關系的,所以可以說邏輯是具有先天性的。
第三,邏輯命題的邏輯性質是以何種方式顯現的。維特根斯坦提出“歸零法”,是通過以某種方式進行命題的結合,各個命題的結合在邏輯命題中實現了一種平衡,這種平衡狀態就恰恰將命題具有什么性質表達出來。維特根斯坦認為我們對命題的理解就能夠得到關于邏輯命題的性質。既然邏輯是先驗的,那么對一個命題是否是同語反復式的解決,只需通過對它的符號邏輯性質進行計算,這樣任何經驗都沒辦法對命題進行證實也沒辦法將其駁倒,所以根本無需借助經驗的幫忙。因而邏輯命題也不需要經驗來加以證明。但值得注意的是,像“所有人都是會死的”這種命題,看起來是邏輯命題,實際上我們并不能因為這個命題具有全稱命題的形式就將其定義為邏輯命題,因為我們都知道一個人總會在一個年齡就死亡,沒有看到哪個人是一直存活的。所以,該命題雖然具有全稱的特點,但根本上說還是屬于不具有先天形式的經驗命題,并非是邏輯命題。所以,當我們能夠合理地將邏輯命題與經驗命題相區分時,就能更清晰地明白邏輯命題是先驗的,是不需要經驗的證明就能顯示自身的。
邏輯命題雖然是不可說的,但并不像羅素所評價的那樣是具有神秘主義的。羅素對于維特根斯坦的批評是錯誤的,這是韓林合先生對此的評價。韓林合先生認為羅素將神秘與不可說相等同,而實際上維特根斯坦并沒有將所有不可言說的東西都與神秘主義相等同,不可言說涵蓋的內容范圍與神秘主義涵蓋的內容范圍相比,前者要大于后者。所以,雖然邏輯命題是不可言說的,但它并不神秘,因為“邏輯是思想的本質”。[6]
本人對韓林合先生的觀點表示贊同,原因有以下幾點:首先,維特根斯坦將世界的本質歸結為一種確定的邏輯形式,但其中并沒有否定復雜多變的對象與事實等概念;其次,世界的本質或者說邏輯命題是內在于其本身的東西,是一種內在的本質,并不是外化于世界獨立于世界的某種實在;再次,維特根斯坦認為人們要獲得關于世界本質的知識是需要經過分析這一方式的,也就是需要運用理性而非理性之外的認識方式;最后,關于世界本質的問題維特根斯坦并沒有違反邏輯的觀點。雖然維特根斯坦在整本《邏輯哲學論》中似乎都在言說不可言說的東西,但是我們需要正確地看待他的用意,他將不可言說的東西具有不可言說的性質進行說明,就像他所表述的那樣,這種說明就像是人們爬高所用的梯子一樣,只有當你真正的理解了他所言說的,你就可以將這些理論放在一旁了。
但不得不承認,不同的哲學家對維特根斯坦思想的解讀并不一致,甚至可以說是大相徑庭的。就連維特根斯坦本人在前后期思想就相同問題都出現了不同回答,所以,我們要站在時代的角度,正確看待和理解他的理論。如果從其理論的表層意義來理解,直接將他的理論放在一旁,那于任何人而言,以這種方式去看待世界、理解世界都是十分困難的。所以,試圖對維特根斯坦有關邏輯命題的思想進行詮釋的人,必然會對其中某些思想產生誤解,但也正是這種復雜性與多重性又不斷吸引著后人去探求更為清晰精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