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兵,左 霞
(1.江西理工大學 法學院,江西 贛州 341000;2.淮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江蘇 淮安 223001)
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首次從國家政策層面提出宅基地“三權分置”,改革方向是“適度放活宅基地和農民房屋使用權”。在功能上,為貫徹農民“居者有其屋”的社會保障目標,宅基地使用權表現為高度的身份性與福利性的結合。在制度頒行伊始,由于我國處于農業生產為主的鄉村社會,宅基地制度能夠與當時相對固化的傳統村莊生活相匹配,也發揮了其正面的歷史意義。但隨著城鄉之間交往的融合與人口的頻繁流動,鄉土社會時代僵硬封閉的局面被打破,農戶個體也對宅基地資產功能之發揮抱有迫切需求。就此,宅基地制度在應對實踐需求時就顯得“力不從心”了,在實踐中也出現了眾多游離于現行法之外的宅基地利用樣態,綜合各種因素考量卻不能對其一律予以禁止,亟待出臺合適的方案予以應對。
宅基地使用權作為我國特有的一項用益物權制度,目的是為了在集體所有的土地之上能夠建造并保有住宅。但由于宅基地使用權的取得無須支付對價且為了突出居住保障功能,在法律上實行著較為嚴格的流轉限制。對于宅基地使用權流轉的規定,在制度層面上可以大致分為三個時期:
這一時期,《土地改革法》的頒布率先將地主階級封建剝削的土地所有制廢除,同時為了能夠真正實現“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目標,建立了土地歸農民私人所有的土地制度,并且農民可以領取由政府頒發的房地權證書,實行兩權主體合一,即確立了土地所有權和其他資料所有權由農民所有的地位。之后的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時期,實質上是把農民所有的主要生產資料轉變為土地集體所有。雖然農村土地所有制由此轉變為合作社集體所有,但在總體上卻并未改變農民對宅基地和房屋享有個人所有權。此時,宅基地及其房屋的流轉處于歷史上最為寬松時期,但囿于當時的社會環境,房地流轉在實踐中極為罕見。
這一時期,《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的出臺標志著農民擁有的宅基地所有權與使用權發生分離,①由之前所擁有的土地所有權轉變為宅基地使用權,從此公社社員對宅基地只享有使用權而不再享有所有權,初步形成“兩權分離”的權利架構。特別是《關于各地對社員宅基地問題作一些補充規定的通知》的頒布,通過無償平調的方式完成了農村宅基地所有權變更,標志著農村宅基地所有權私有的局面正式被終結,明確規定社員享有使用權,而所有權則由生產隊享有,并在其后的1975年《憲法》中確認了該種土地權利制度。這一時期,“社員有買賣或租賃房屋的權利”。②此時的宅基地使用權流轉是相對較為自由的,主要原因是受制于當時的社會經濟條件,農房買賣只是偶發現象,“并未對當時的城鄉二元管理結構造成沖擊,因此也未對此做嚴格限制”。[1]
1979年頒布的《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的意見》規定在宅基地使用權發生糾紛時,應嚴格貫徹土地公有制原則:一律不準出租和買賣,對宅基地屬于集體(生產隊)所有進行了重申。1981年國務院頒布的《關于制止農村建房侵占耕地的緊急通知》,一方面對社員建房地點要求統一規劃、節約用地,另一方面規定社員新建的房屋不能侵占集體的耕地。1982年《憲法》第10條第2款正式以根本法的形式確認了宅基地集體所有制,其后的《民法通則》第74條以及《土地管理法》第6條第2款為落實《憲法》規定,都進行了沿用。此時,宅基地使用權在城鄉之間的流轉尚未被完全阻絕。
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深入貫徹,土地的資產價值也日益得到彰顯,尤其城郊附近土地的價值迅速提升,農村土地市場化規模不斷擴大,由此引發亂占耕地、炒賣宅基地等一系列社會問題。為了扼制這一發展趨勢,國家不僅在法律上出臺相關規定予以規制,如1998年《土地管理法》規定了城鎮居民禁止取得宅基地,同時也在政策層面上進行積極回應,如1999年《關于加強土地流轉管理嚴禁炒賣土地的通知》、2004年10月《國務院關于深化改革嚴格土地管理的決定》以及11月《關于加強農村宅基地管理的意見》就直接規定城鎮居民禁止購買農宅。
2007年《物權法》的頒布,盡管對于宅基地使用權內容規定的較為簡略,但明確其性質為用益物權,具有重大意義。由于未對實踐中許多亟待解決的問題作出規定,采用轉介條款為日后進一步完善留下制度空間。但從2013年十八屆三中全會開始,我國宅基地使用權流轉政策進入了井噴式的增長期,中共中央、國務院幾乎每年都會公布有關方案或者意見。與政策層面如此頻繁地鼓勵地方積極進行探索相比,在立法上則顯得保守與謹慎。無論是2019年新修訂的《土地管理法》還是剛通過的《民法典》,一仍其舊,未進行實質性的改變。
自1999年以來,國務院相繼出臺一系列的政策都明確禁止城鎮居民購置并取得農村宅基地及其上的房屋,并且直至今日并未有太大變動。城鄉二元治理格局又加深了這一隔閡,宅基地在農戶與城鎮居民二者之間進行流轉也變得不切實際。但是,也不能就此認為國家將在政策層面上長期貫徹禁止宅基地資源的可流動性。相反,因應實踐的需要,國家在已出臺的政策中就允許并且鼓勵多種社會主體積極參與到對宅基地資源的盤活利用當中去,倡導地方試點通過多種渠道來增加農民財產性收入。總體來看,主要有宅基地置換、“增減掛鉤”與地票交易三種模式為主,在取得一定社會成效的同時也存在不足之處。
宅基地置換,顧名思義,就是以宅基地及其上的房屋換取農戶建設住房,強調流轉是在公權力機關主導之下進行的。宅基地置換模式在各地試點的演繹下,又衍生出本質相同但形式各異的版本,如天津“宅基地換房”、成渝“城鄉統籌”、嘉興“兩分兩換”等模式。置換模式簡便快捷、易于落實且操作空間大,在一些地方試點改革中也取得了較為不錯的社會效果。有學者就呼吁“深化義烏市和德清縣全國農村土地制度改革試點探索,及時復制推廣農村宅基地制度改革經驗和辦法”。[2]但是隨著地方試點不斷地推進,置換模式也存在著不可忽略的問題:政府主導,在流轉時不能發揮農民個體的意思自治,忽略了農民的主觀意愿與選擇自由。有學者就認為,“宅基地置換名義上是市場化操作,其實質是落實政府的有關政策,政府行政力量強,農民利益難以得到有效表達。”[3]
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初衷在于增加耕地有效面積并使得城鄉用地布局更為合理,但也促進了農村宅基地使用權的流轉。從中央層面來看,早在2005年11月,國土資源部就出臺了相關試點工作的意見并在天津、浙江等省(市)的28個縣(市、區)落實建設用地“增減掛鉤”試點工作,意圖為其他改革提供經驗借鑒。在增加農民財產性收入方面,“增減掛鉤”試點通過將土地增值收益分配完全、及時地返還給農村,使得農民真正能夠從城鄉土地優化配置中享受到收益,“切實做到農民自愿、農民參與、農民滿意”。由于“增減掛鉤”試點主要形式亦是以政府為主導,加上宅基地流轉市場缺乏,因此這種在公權力介入之下的交易價格普遍較低。在土地發展權轉移的過程中,由于缺少市場定價要素,完全由地方政府單方面地規定轉移價格,不可避免地存在損害農民利益的行為。
地票交易,相對于前一種模式而言,其設計更為精細復雜。具體過程為:由有資質的農民提出宅基地申請,經相關部門驗收合格后,對應的復墾指標就形成地票。農村土地交易所會根據具體需求來確定地票的額度,地票購買者可以依申請購買,所生的交易金全部返還到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手中,農民因此而獲得其中的絕大多數土地收益金。地票可以看作是對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模式的升級改造,其創新之處在于“突破了掛鉤的區域局限性,因而增強了指標的流動性”。[4]一方面,地票交易可以將農村沉睡的死資產顯化并盤活,并將交易所得的地票收益分利于集體經濟組織與農民,將農民增收政策落到實處;另一方面,地票交易還開辟了新的宅基地退出渠道。“地票創新制度雖然不能完全顯化農村土地資產價值,但相對于征地補償,有效地提高了農村土地資產價值。”[5]當然,地票交易最明顯的弊端在于被置換后的土地及其上房屋的產權權屬和性質有待進一步明確與規范。
宅基地使用權內部流轉強調的是隸屬于同一集體經濟組織的成員之間發生的宅基地使用權的流轉。現行法律與政策框架都致力于維護農村宅基地的身份屬性,由于受讓前后的主體身份屬性并沒有發生改變,也就沒有構成對宅基地使用權制度邏輯前提與法律基礎的破壞。因此,宅基地使用權在集體經濟組織內部成員之間流轉,歷來就被允許,無論立法上還是司法裁判上都分別予以直接或間接的認可。內部流轉,不涉及體系內部沖突以及司法裁判依據的缺位。在司法實踐中,發生在同一集體經濟組織內部的農房買賣糾紛,法院幾乎一致認為簽訂買賣房協議系雙方真實意思表示且未違反我國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都對農房買賣協議的合法性和有效性予以承認。
概言之,為尊重農民自身意愿,宅基地使用權應當允許在集體經濟組織內部自由地向無宅基地使用權人流轉。作為本集體經濟組織的成員完全可以憑其社員權無償申請宅基地,所以在同一集體經濟組織框架內將宅基地使用權向無宅基地使用權人流轉本身就是題中應有之義,予以認可并無任何不妥。既然是在本集體內部流轉,就并未破壞宅基地使用權特定身份屬性。根據科斯定理可知,應當減少交易阻礙,促進產權流動,“降低市場中資本要素和勞動要素的交易成本,可以有效的促進資源的合理配置,提高資源的利用效率。”[6]因此,對于向無宅基地使用權人流轉的理由也不應作出特別限制。
我國目前規定農村宅基地使用權禁止對外流轉。如上所述,只能流轉給符合申請宅基地條件的本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同時又囿于房地一體原則的限制,無法僅僅對外流轉農村住宅,否則在實踐中容易形成失去宅基地使用權這一權利支撐后,受讓人保有的農房成為法律意義上的“空中樓閣”。就單純房屋流轉而言,如果將流轉范圍僅僅局限于集體內部,一是農村地區并未建立完整的宅基地交易市場,沒有引入市場交易機制,房屋的交易價格偏低;二是受讓主體大多可以通過其自身的社員權進行申請建造,受“地隨房走” 原則與“一戶一宅”規定影響,需要購買他人房屋而自己又無宅基地的主體本身就較為少見。為了克服這一現實困境,必須設計出合理的法律方案予以應對。
1.彌補體系之罅漏,加強農村宅基地資源管理,應當建立宅基地收回制度。集體收回宅基地及其上房屋的,主要針對“一戶多宅”“面積超標”及“宅基地閑置”的情形。加強宅基地資源管理,建立收回制度,主要目的是為后續宅基地規劃、分配、流轉等環節蓄能,充分落實集體經濟組織對宅基地資源的管理權、收益權與處分權。例如,收回的宅基地可以轉化為集體經營性財產,由集體對外進行統一的管理與經營。
2.拓寬農民增收渠道,豐富集體經濟收益,特定情形下實行宅基地有償使用。1990年國家土地管理局《關于加強農村宅基地管理工作請示的通知》首次對宅基地有償使用進行試點,隨后即被廢止,徹底取消農村宅基地有償使用收費和農村宅基地超占費,宅基地福利由成員無償使用的屬性得以貫徹下來。由于宅基地所具有的特定身份屬性以及以居住功能為主的保障屬性,因此有必要對有償使用的適用情形進行嚴格限定,應為:不具備身份要求的外部主體合法取得對宅基地占有、使用時(例如繼承、購置農房等)應當對其實行有償使用制度。
3.發揮農民自身意愿,通過具體權利之設計允許農戶向外部主體流轉房屋。原宅基地使用權人的權利于對外流轉時消滅,而取得房屋所有權的外部主體因房屋所有權之取得可以向該集體經濟組織申請臨時使用土地。
取得農戶房屋所有權的外部主體因房屋所有權之取得的同時,應當向該集體經濟組織申請臨時使用土地。這種沒有身份屬性要求的臨時使用土地的權利,在具體權利設計上可以參照土地經營權。
1.權利名稱與權利構造。在宅基地制度歷史變遷下,集體經濟組織對其土地享有宅基地所有權,本村農民對其建房享有宅基地使用權,作為法律術語的兩項權利也已為普通大眾所熟知。農戶將其房屋與外部主體流轉之時,其享有的宅基地使用權旋即消滅,房屋以及附屬設施占用范圍內的宅基地使用權復歸集體所有。理由在于宅基地使用權是由宅基地所有權所派生的,不能脫離宅基地所有權存在,否則就成為“無源之水”。因此,不能“地隨房走”附隨流轉給外部主體,而是出于物權彈力性規則回復到所有權人手中較為合理。外部主體取得房屋后應當向該集體經濟組織申請臨時使用土地的權利,這種全新類型的權利與宅基地使用權大異其趣,也遠非現有的法律術語所能涵蓋表達,因此需要對外部主體申請臨時使用土地的權利另賦名稱。為與原農房出讓人所享有的宅基地使用權土地權利名稱相對應,可以將這種臨時使用土地的權利采用“農房土地使用權”代替之。
在權利構造上,以土地經營權為參照,目的在于根本上解決后者身份限定導致的流轉性不強的問題。同樣,破解宅基地使用權嚴格身份屬性亦可采用此種方式——對宅基地權利進行二次分離,由集體經濟組織將原農戶享有的宅基地使用權派生出農房土地使用權以供社會主體獲得所有權之時向集體提出申請臨時使用土地之用。具體操作為本村農戶向外部主體出售農宅,宅基地使用權回復到集體經濟組織手中,再由受讓的外部主體向集體申請臨時使用土地。宅基地三權分置背景下,農房土地使用權的設置不失為一種適度放活宅基地和農民房屋使用權的具體路徑與辦法。
2.權利屬性與權利內容。應當對農房土地使用權這一權利屬性進行界定。只有明晰了權利的性質,才能為權利具體內容的展開提供討論的基礎。還是以土地經營權為例,雖然對外實現了在繼承土地承包經營權基礎上進行有序流轉的目的,但關于其屬性界定自政策入法以來就備受爭議。擱置對土地經營權定性的爭議,通過考量農房土地使用權是對宅基地使用權的身份剝離,從而能夠實現外部主體獲得農村住宅所有權后合法占有、使用宅基地使用權這一根本目的。筆者認為,將其認定為物權較為適宜,理由如下:一是農房土地使用權是運用次級用益物權創設理論將現有的宅基地使用權派生出一個子權利,本質是作為一項次級宅基地使用權。既然宅基地使用權作為物權不容置喙,那么,將這項次級宅基地使用權認定為物權也并無不妥;二是將農房土地使用權認定為物權,其權利效力與權能雖較宅基地使用權弱且具有一定的期限限制,但與債權相比,其效力更強兼具期限長、權利穩定等特征,擁有債權所無法比擬的優勢;三是農房土地使用權由宅基地使用權分離繼承而來,其功用都在于對房屋的保有與使用,將其納入物權之中,可以實現與現有法律理論相銜接,發揮體系效用的同時也能節約立法、司法之成本。
從權利內容來看,外部主體作為農房土地使用權人,其享有的權利主要有三項:第一,占有使用農房的權利。農房土地使用權人依據買賣合同取得房屋所有權并向集體獲準使用后,才享有對房屋占有使用的權利。需要注意的是,其使用房屋不得違反國家對于土地用途管制的規定,也不得違反農村規劃,破壞農村環境等。第二,對農房進行收益處分的權利。在獲得集體經濟組織同意的情況下,可以對農房進行收益處分,采取的形式可以是出租或以抵押、質押等方式設定擔保,抑或是直接對外再流轉房屋等。當然,考慮交易的順暢便捷,新的農房受讓人獲得所有權后無須再次向集體申請批準。第三,到期后的添附取回權。在房屋或將滅失或者不再具有使用價值時,農房土地使用權人可以直接取回與土地相分離的添附物。對于無法與土地相分離或者分離后不再具有價值的添附物,可以與集體進行協商折價,雙方無法達成一致的,添附物歸集體所有并予以折價補償。
農房土地使用權人負擔的義務主要包括:第一,維持房屋原貌的義務。農房土地使用權人不得對農房進行重修、翻修,即便為了生活便利增添必要的附屬設施,也必須提前向集體申請批準。第二,按時或一次性支付費用的義務。農房土地使用權人應當在申請之時,按照集體規定可以一次性或者按一定期限支付宅基地使用費用。一方面,作為外部主體不再享有原農房出讓人無償使用宅基地的身份福利,予以收取一定的費用并無不妥,因為“土地增值收益應有相當部分由本集體所有”;[7]另一方面,此舉也能增加集體經濟組織收入來源,更好加強農村基礎設施建設。當然,各地集體應當結合本地區實際制定收費標準。由于農房土地使用權人在購買農房時已經支付一定費用,所以宅基地使用費用不宜過高。第三,為貫徹意思自治,從每個農村實際出發,允許雙方在合同中約定其他義務。
3.權利的取得與消滅。在權利的取得上,社會主體購買農房時,宜先與村民簽訂協議,隨后應及時向集體申請,獲準同意后即可取得農房土地使用權。當然,流轉期限應予以限定,而不能像宅基地使用權一樣長期使用或者永久保持不變。集體在收到申請后,應經過第三方評估房屋的使用壽命,一般最長不超過50年。農房因被認定為危房或者因自然原因毀損滅失的,這種臨時使用土地的權利也隨之消滅。
注釋:
①1962年《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第20、21、44、45條。
②同上第45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