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俐茹,王閏吉
(1.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00;2.麗水學院民族學院,浙江 麗水 323000)
詞匯化是語法研究的熱點之一。所謂詞匯化是指在語言的發展演變過程中,一個短語或其他大于短語的句法單位在語言使用過程中變成一個較穩固的詞的過程,它是人類語言在長期發展過程中較為常見的現象。《現代漢語大詞典》將“其實”一詞解釋為“事實上,實際上”,用于承接上文,含轉折義。“其”和“實”在先秦文獻中就已連用,但只是作為一個線性緊鄰的結構。直至唐代,“其實”才凝結成詞。本文擬對“其實”的詞匯化現象進行考察,并探討其產生變化的原因。
(1)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葉如谷,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癉,可以御火。(《山海經·西山經》)
可以看出,“其”與“實”在先秦時期只是一個線性緊鄰的結構,作為偏正短語出現。“其”為代詞,用來復指前面已經出現過的名詞性成分,“實”為名詞,表“果實、種子”義。“其實”可以充當句子的主語和賓語,翻譯為“它的果實”[1]37。
分析上述的例子,可知“其”的用法仍是復指前面已經出現過的名詞性成分,而“實”的意義已由“果實、種子”義引申為“實際”義。“其實”的意義隨著“實”的引申而有所改變,但就其本質而言,依然充當句子的主語和賓語,是一個名詞性偏正短語。
綜合分析例(1)至例(5),可知在先秦至兩漢時期,“其實”一般充當句子中的主語或者賓語,意義從“它的果實”引申為“它的實際情況”,充當主語時后面所接為名詞或者名詞性短語。“其”與“實”并非凝結成詞,只是兩個語素義的簡單相加。
從名詞性偏正短語到語氣副詞,“其實”經歷了一個虛化的過程。王鴻雁在《從漢語助詞的起源、發展、演變看促使實詞虛化的幾點動因》中指出:“一個實詞虛化的過程,大體可以通過這個實詞的句法位置、組合功能的變化而引起詞義的變化來考察;也可以反過來從某個實詞意義的引申變化來觀察它的句法位置、組合功能的變化,以及由此引起的詞義的進一步變化等。也就是說,實詞虛化的過程是可以通過句法位置、組合功能以及詞義的引申演變等方面觀察的。”[2]由此,我們可以從多方面考察“其實”的發展。將偏正短語“其實”與副詞“其實”相比較,總結二者的異同。
(7)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摸幾個錢,也還罷了,又不能了。這會子又贖我做什么?(《紅樓夢》)
將上述兩例進行比較。例(6)材料選自東漢時期,“其”指代前文所說的“清廟、太廟”,此例中“其實”屬于偏正短語,在句中所指具體,充當句子的主語成分,后面所接一般為名詞或名詞性成分。例(7)材料選自清朝,“其”的所指無法在句中找出,指代意味消失。此例中“其實”屬于副詞,在句中充當狀語,后面所接一般為謂詞或謂詞性成分。
通過對上述用例的分析比較,我們可知:從句法位置看,“其實”無論是作為偏正短語還是副詞,其表層結構都為“分句1,其實+分句2”,但句法位置由主語變為了狀語;從組合功能看,作為偏正短語的“其實”句法結構為“其+實+N/NP”,作為副詞的“其實”句法結構為“其實+V/VP”;從詞義的角度看,作為偏正短語的“其實”可以翻譯為“它的實際情況”,作為副詞的“其實”可以翻譯為“實際上”。
由此可見,“其實”要完成從偏正短語到副詞的演變,從詞義發展角度看,首先是“其”字在發展過程中指代意味逐漸減弱,伴隨著“實”字從“果子”義引申為“實際”義,二者的分界逐漸消失,距離拉近;從組合功能角度看,“其實”的搭配對象從名詞性結構向謂詞性結構轉變;從句法位置看,偏正短語“其實”做主語和副詞“其實”作狀語,在句中的位置都處于謂語之前[3],由于偏正短語“其實”在句中作主語時前面另有一分句,且自身語義顯著度不大,故主語地位也就不突出,上下文中便取消了“其實”作為主語資格的語言成分,同時后接的成分向謂詞性成分轉化,故“其實”在句中充當狀語。綜上,“其實”就有了被重新分析為副詞的可能。
通過上述總結分析,我們搜索語料庫可以考察副詞“其實”最早出現的情況。
例(8)的材料選自南朝劉宋時期,“其”字復指前文“王莽”,“其實”二字雖然仍然理解為“實際情況”,但是后面所接為謂詞性成分,已經有了演變的苗頭。例(9)和例(10)的材料選自唐朝,“其”字已無所確指成分,偏正短語“其實”演變為副詞。此二字既可以出現在主語前面充當句首狀語,如例(9)可以翻譯為“實際上撫慰賑濟天下的災民,也很不容易”,也可以緊貼動詞作狀語,如例(10)。由此可知最晚在唐代時,副詞“其實”就已經出現。
曹開建認為,“在主語位置上的‘其實’后來演化為副詞,因此當其他名詞性成分取代‘其實’的主語地位,即‘其實’和其他主語共現時,就可以認為此時‘其實’已經完全虛化為副詞。查閱語料庫可知,‘其實’和其他主語共現最早出現在李善對《昭明文選》所作的注解中……李善注《昭明文選》有時不引用原文中的句子,而是根據文意用自己的話進行敘述。由此可知,在唐代,‘其實’已經虛化為副詞”[1]38。
實際上,“其實”從偏正短語發展為語氣副詞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實詞虛化不是一蹴而就的,一種新的形式出現了,舊的形式不會立即消失,新舊形式存在并存現象。在很多文獻資料中,“其實”作為偏正短語和作為副詞并存,但是作為偏正短語的用法在逐漸消失,作為副詞的用法逐漸成為主流。
從上述用例中,我們可以看出,唐朝時在副詞“其實”的用法出現后,仍然有不少文獻將“其實”當作偏正短語使用。而考察近現代文獻,在《紅樓夢》《西游記》等書中,我們已經無法找出“其實”作為偏正短語的用例了,副詞“其實”占據主導。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清晰地描述出“其實”的詞匯化過程。在先秦時期,“其實”只是一個線性緊鄰的結構,作為名詞性偏正短語存在,“其”字表示指代,復指前文所出現的成分,“實”字表示“果實、種子”,“其實”在句中一般充當主語或者賓語。隨后“實”字的意義擴展為“實際”,但“其實”二字仍然屬于偏正短語。最晚在唐朝,副詞“其實”出現,“其”字的指示意味脫落,“其實”二字虛化,既可以出現在主語前面充當句首狀語,也可以緊貼動詞作狀語。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語氣副詞“其實”占據了主流地位。
“其實”由名詞性偏正短語變為語氣副詞,屬于詞匯化的現象,即短語等非詞單位逐漸結合凝固導致內部結構緊湊而成詞的過程。詞匯化的過程有著復雜的原因,要找出其內在演變過程,必須要多角度、多方面、深層次地進行挖掘。
從韻律機制來看,雙音化是漢語詞匯不斷發展的趨勢之一。古代漢語是以單音詞為主的,基本上是因詞造字,故在大多數情況下,字與詞是一致的,一個字就是一個音節。馮勝利認為,“音步”是人類語言中最小的能夠自由運用的韻律單位,它是通過比它小的單位“音節”確定的,同時它又能夠確定“韻律詞”的定義,故三者的關系可以總結為“音節→音步→韻律詞”。一般認為,漢語最基本的音步是兩個音節,這兩個音節由于線性緊鄰而被音步“桎梏”起來逐漸成詞[4]。“其”和“實”本屬于偏正短語,但是由于二者是雙音節,滿足了一個音步的條件,于是構成了韻律詞,具備了成詞的可能。
Langacker把結構層次的變化分為三類:取消分界、改變分界和增加分界[5]。“其”在發展中指示意味逐漸脫落,“實”的意義也逐漸泛化,二者距離被拉近,句法關系之間的分界逐漸取消,“其實”得以副詞化。
從句法位置來看,解惠全指出實詞轉化為虛詞的條件之一即它常出現在某些可表示語法關系的位置上[6]。“其實”在使用初期,是作為“分句1,其實+分句2”中分句2的主語,“其”指代分句1中的大主語,它本身的主語性不強,后來“其”的指代弱化。這涉及到一個概念,即“可及性”。許余龍在《語篇回指的認知語言學探索》中指出:“可及性是一個認知心理學概念,是指人們在語篇產生和理解過程中,從大腦記憶系統中提取某個語言或記憶單位的便捷或難易程度。指稱詞語表達的可及性是名詞短語表達的一種篇章語義屬性,是說話者在需要指稱某一實體時,通過采用某個指稱詞語,向聽話者所表達的這個指稱對象在語篇表征中的可及程度。而聽話者則可以根據指稱詞語表達的指稱對象的可及性,在自己大腦儲存的語篇表征中找出那個指稱對象,從而語篇回指得以確認。”[7]故我們猜測“其”指代弱化的原因可能與它的指代主語在句子中難以得到確認以及與指代主語距離較遠有關。“其”的可及性降低,指代功能也減弱,“其實”便不再作為主語而存在,且由于后加成分轉變為謂詞性成分,“其實”在句中就由主語位置融合進入狀語位置。考察“其實”的使用情況,我們可以發現在古漢語中有大量用例,這給詞匯化提供了極為有利的環境,使得“其實”最后能夠融合成為一個獨立的詞。
從認知因素的角度來看,體現出了重新分析的過程。重新分析是從西方語言學中引進的理論,它主要對語法現象產生、變化的原因和過程進行解釋,如一個可分析為(A,B),C的結構,經過重新分析后,變成了A,(B,C),它是一個沒有改變表層表達形式的結構變化。“其實”的表層形式為“分句1,其實+分句2”,在先秦時期,“其”作為指代詞,可復指分句1的主語,“實”的意義由“果實”擴展為“實際情況”。后來“其”的指代意味削弱,“實”的意義也逐漸泛化,“其實”的主語地位不再突出且后接分句的成分由名詞性短語轉為謂詞性短語,“其實”有了重新分析的可能。雖然表層結構沒有發生變化,但是語義層面和語法層面都有了重大的改變。這些改變使得形式和意義之間的關系不再簡潔明了,而是變得曲折化。
本文主要從歷時角度對“其實”的詞匯化過程進行了考察分析。“其實”經歷了一個由線性緊鄰的結構演變為現代漢語語氣副詞的過程。“分句1,其實+分句2”結構的反復使用,“其”與“實”位置的鄰近,“實”意義引申且“其”指示意味脫落,使得“其”與“實”兩個語言單位詞匯有了重新分析的可能,再加上漢語雙音節趨勢的發展演變,使用頻率的大幅提升,使其演化為一個語言單位,產生了新的語言意義,演變為現代漢語語氣副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