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家的開山鋤

沈可為

爺爺家的開山鋤、開山斧換了一把又一把，種下的樹苗不斷地抽枝發芽。數十個春秋過去了，爺爺那一輩人老了，有的永遠地離開了，但老家的青山卻擁有了永恒的綠色。

霧氣氤氳，天際一片瑩白，仿佛在為青山加冕。縈青繚白，無聲牽引著人的心弦，流水環繞的是層巒疊嶂的高山，樹木蒼翠欲滴，筆直地守衛著這方土地，正如身姿挺拔的將軍。鳥鳴環繞在密密匝匝的綠葉間，微風吻過樹梢，蕩起一層層綠浪。

大山腳下是一個古樸精致的小山村，小山村里住著幾十戶人家，現在留守的大多是上了年歲的老人。每當回老家時，我總可以在黃昏的墻根下拉家常的一眾老人當中，一眼找到我的爺爺。他干瘦、黝黑，整天樂呵呵的，看上去和普通的老頭并沒什么兩樣。

“回來啦！”他招招手，每一次都是如此。爺爺站在墻根下，傴僂著腰笑盈盈地招呼我的樣子，在我的腦中凝成一幅溫暖的、線條分明的版畫。

“快去山上看看那棵你種下的樹，爺爺老了，上不了山，好久沒幫你照顧它了。”他拍拍我的肩，把我往山上趕。

“哎呀，沒事的，山上的樹生命力旺著呢，哪用得著您惦記！”我朝他一笑，聽他在我身后喊：“快去吧，你幫爺爺再看看這山。”

“知道啦！”我回應道。說話間，記憶隨著漸淡的回聲不斷追溯……

幾年前回到鄉下，我想著為腿腳不便的爺爺打掃屋子，卻看到了被整理得干干凈凈的堂屋，木頭縫里都藏著暖意。我好奇地推開門，陽光爭先恐后地涌進屋子，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舞蹈。我看到兩邊的墻上，滿滿當當地掛著兩排鋤頭，可以看出它們有些年頭了，但鋤身光亮，鋤柄光滑，這些鋤頭就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它們都是我的老搭檔了。”我回頭，爺爺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進來。

故事要從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說起，由于時代的特殊需要，國家倡導“大煉鋼鐵”，需要用大批的木材當燃料。于是砍伐隊住進了大山里，夜以繼日地砍伐樹木。再加上當時村民的過度開發，幾年之后原來茂密蔥綠的森林就像被剃了頭一樣，大山逐漸失去了綠色的屏障，留下的是滿山的樹樁和亂石……

時光荏苒，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人民政府的倡導和鼓勵下，嘗盡了生態破壞之苦的鄉親們終于決定植樹造林。爺爺成了領頭人，他們發誓要給大山重新披上綠裝，還家鄉一片青山綠水！

大伙在山里搭起了臨時的窩棚，從山腳開始種植樹木，種到山腰，再種到山頂。不管是酷暑還是寒冬，從未間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大伙餓了就啃一口饅頭，渴了就喝一口山泉水，有時候一待就是幾天，本就粗糙的手上出現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山上的風見證了他們的每一次彎腰，每一下揮舞的鋤頭，每一把播撒的種子。有的人累了，疲憊了，爺爺就帶頭唱起山歌：

“我們的家鄉喲喂——綠水青山喲喂——大山的子孫喲喂——齊心守護她喲喂——”

勞作是辛苦的，但他們的眼睛卻始終是閃亮的，心也是透亮的。大山回應著他們，蕩起了回聲。他們的歌聲堅定而充滿力量。

爺爺告訴我，他永遠不會放棄造林，那是他的使命。

那一年夏天，爺爺在勞作時，左手被山里的竹葉青蛇咬傷，傷口處腫得老高，蛇的牙印深深嵌進肉里，隱隱透出一絲絲紫黑色。

當時偏遠的山村里條件落后，缺醫少藥，幸好村里的二伯公是遠近聞名的蛇醫，他用祖傳的由半邊蓮、牛黃等調成的藥劑精心地為爺爺治療。連續幾天高燒后，爺爺總算脫離了危險。奶奶看到爺爺痛苦的神色，只能心疼地低聲嘟囔：“唉，你呀你，讓你小心點吧，怎么傷成這樣……”

爺爺一邊疼得齜牙咧嘴，一邊卻說道：“是啊，我太不小心了，竟然傷成這樣，可能好幾天都上不了山了，這多耽誤事！”

奶奶瞪了他一眼。

半個月后，爺爺的手大致恢復了知覺，他在屋里走了數圈，感覺疼痛可以忍受，就和奶奶提出要上山。

奶奶把藥碗“砰”的一聲放在桌上，一貫溫和如水的人也忍不住生起氣來：“你到底能不能關心關心自己的命！”

爺爺沉默著，用手輕輕摩挲著身旁的開山鋤，又望向窗外的大山，那里本來是郁郁蔥蔥的，一度變得滿目瘡痍，而現在，一切正重新煥發出生機。

“大山是我的命，”他說，“也是大伙兒的命。我作為村里的黨支部書記，必須以身作則，帶領鄉親們堅持下去！”

爺爺帶著奶奶為他準備的饅頭和梅干菜，帶著未愈的傷上山了，又和他的老伙計們站在了一起。他們可以流汗，甚至流血，但沒有流過眼淚。

斗轉星移，日頭東升西落了不知道幾次，檐下的大紅燈籠摘了又掛，掛了又摘，爺爺家的開山鋤、開山斧換了一把又一把，種下的樹苗不斷地抽枝發芽。數十個春秋過去了，爺爺那一輩人老了，有的永遠地離開了，但老家的青山卻擁有了永恒的綠色。

我走在淋過雨略有些泥濘的小路上，稍稍提起褲腳，感覺自己似乎跨越了時空，正和爺爺他們并肩前行，與那個年代一群健碩、黝黑、淳樸的漢子笑著唱著，干勁十足，不知疲倦……

在半山腰的地方，我找到了那棵樹。現在它還不夠高，不夠壯，與周圍的大樹比起來，顯得纖弱而青澀。這是幾年前爺爺手把手教我種下的。周圍不知名的小野花，在小樹的蔭庇下盡情地綻放著。我想，它們綻放的一定是五光十色的希望。

又一陣山風吹來，掀起了層層綠浪，還帶來一聲聲清脆的鳥鳴，我仿佛又聽到了那支山歌：“我們的家鄉喲喂——綠水青山喲喂——大山的子孫喲喂——齊心守護她喲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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