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言
云頂牧場放牧的不是喧騰的馬
和佛系的花奶牛
云頂牧場放牧的是云、是風
是風云之后,一場不期而至的雨
從流泉的山石走過
左耳鉆進幾聲蟲唱
右耳鉆進幾聲蛙鳴
迷途的小獸在午夜敲響我的窗扉
住在九百九十九米的山巔
站起身,超過一千米的海拔
成都平原就在眼前
稀稀疏疏幾盞燈火
從高處往下看
兩千四百萬人都很安靜
夜雨將下未下,天空黑得發(fā)藍
一壺茶讓時間停下來
我已躺平
世界矮了一米八
我與這個油膩的世界
互不往來已經多年
我不是歷史虛無主義
我只擁有這個夜
只在這個夜里,占據(jù)一座山
林石不解語
我練習寂寞
像一個孤獨的王
整整齊齊的隊列
排了兩千年
從秦朝站到現(xiàn)在
紋絲不動
仔細觀察
他們眼神早已渙散
他們依然堅守
只因皇帝的死訊
還沒傳達
我站在一號坑邊上
對著這些黃土燒制的陶器
揮揮手
輕輕說了一聲:
解散!
這座城市的上層建筑
都是有錢人的居所
所有的人都在向上攀援
國王住在山巔城堡
上帝住進尖頂教堂
窮人在地平線以下
在瑪麗·金夾道
像鼴鼠一樣向下挖掘
儲藏身體和糧食
中世紀的黑暗褪去
維多利亞的陽光抹掉古建筑的淚痕
金鏈樹和草坪鋪滿大地
皇家一英里大街上
女王的馬車馳向荷里路德夏宮
穿花格裙的高地男人奏響風笛
地底的窮人再沒從洞穴里爬出來
一根根白骨擠在一起
成為歷史的內傷
來自東方的游客小心翼翼
傳說中的魔鬼就埋在石板路底下
每一步踩上去
都聽得見他們尖叫
黑夜來臨,他們從下水道鉆出來
面色蒼白,瘦骨嶙峋
躲在墻角酗酒、嗑藥
而此刻,
我坐在一家名叫世界盡頭的餐廳
享受牛排和威士忌
徒步走過倫敦橋
我從泰晤士河南岸
跨到泰晤士河北岸
花了十分鐘
有一隊螞蟻
沿著同樣的線路
十年前就出發(fā)
如今剛剛走到橋的中部
數(shù)目龐大的蟻群
在漫長的征程中
不斷遭遇意外災患
有的殉于行人鞋底
有的亡于肆意的風雨
有的被冰雪凍成標本
有的被烈日曬成空殼
有的迷失方向,誤入歧途
有的回到原點,不知所終
日漸縮小的隊伍
并沒改變他們初衷
哪怕如今只剩下一只
又老又瘦的螞蟻
當我走過倫敦橋的中部
這個固執(zhí)的老家伙
正沿著大橋鋼鐵欄桿的陰影
歪歪斜斜地爬行
沒有人注意到他
只有我為他停下腳步
他已透支掉的健康
不會再有下一個十年
這趟發(fā)軔于多年前的長途爬涉
注定是一場無法兌現(xiàn)的夢
他所付出的掙扎和努力
如同我們如今所做的一切
為此,我伸出指頭
想帶他走完剩下的旅程
他卻毫不領情
只在我指頭上打了個轉
就一躍而下
回歸自己的道路
想站在馬廄邊
鼻子里塞滿草料的氣息
想牽著韁繩
耳朵里灌滿輕盈的馬蹄聲
想看見牠一邊低頭啃著青草
一邊搖擺著尾巴
想一邊撫著牠的鬃毛
一邊對著牠的耳朵
輕聲說話
從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
城市有無數(shù)條馬路
卻沒有一匹馬
就在此刻
我禁不住仰頭
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嘶鳴
草是潔凈的
樹是潔凈的
石頭是潔凈的
流泉是潔凈的
鉆進草叢的兔子是潔凈的
爬出樹縫的昆蟲是潔凈的
石頭上蹲著的豹子
露出的牙齒是潔凈的
那座失了煙火的破廟中
神仙是潔凈的
陽光下,晾曬著的一聲聲
濕漉漉的鳥鳴是潔凈的
黃泥山徑上
沒有一絲塵世的痕跡
心懷雜念的我
不忍踏上一只腳
有時候,我會走進
群山環(huán)抱的地方
坐在一塊老得
看不出年齡的石頭上
與群山聊天
群山很高
聲音很低
但,我確信他們全都聽見
一直是我在講
他們安靜聽地聽
偶然會微微點頭
帶動風
那些樹也微微頷首
但我知道,樹只是
假裝聽懂
我的話,只有那些
經歷歲月捶打的老骨頭
才能真正明白
我喜歡這樣的氛圍
這種毫無爭辯的小型會議
最終讓我?guī)е鋹偟男那殡x去
離去不久之后
會有山崩、會有泥石流
所有的痕跡都被抹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