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他不僅關注宏觀經濟運行,更關注萬家燈火中的微弱一盞。他呼吁大城市平等地接納來到這里的每一個人,深化戶籍制度改革,優化公共服務供給。讓大城市更大,讓異鄉人安家,讓城鄉鴻溝得以彌合。他始終站在時代的前面,為弱勢者奔走,為所有想在城市里追求美好生活的人們發聲。在公共話語空間里,他堅守著一塊屬于理性、科學和人文關懷的陣地。他用思想拆除藩籬,改變偏見,也讓看似冰冷的經濟學有了“經世濟民”的溫度。
與陸銘交談,一時會忘記他已年近五十,是一位享有聲譽的經濟學家。
時下最新潮的流行語,他信手拈來。他說,自己在復旦大學讀書時,本科前兩年一上課就打瞌睡,稀里糊涂地以為學經濟學以后是去當會計,后來大三終于睡醒了,一發力,保了研——“我這么說是不是有點凡爾賽了?”他笑著說。
回憶自己高中時的經歷,自己讀了文科,讓父親很不高興——“真是爺青回了。”
陸銘說,他比一些自己的博士生還了解現在年輕人的消費方式。他逛街,看電影,主動地去接觸時尚,永遠保持著年輕和開放的心態。這似乎和人們心目中位于高閣之上的學者形象有所出入,但對于陸銘而言,研究城市經濟,必須要與城市日新月異的發展保持同步。
他懷有熱切真摯的人文主義理想。他關注留守兒童,在空間政治經濟學系列研討會上,發起簽名征集,呼吁讓留守兒童和流動兒童在他們父母工作的城市接受更好的教育。他為在大城市打工的外地人發聲,向政府建言,為外來工提供平等的公共資源服務,讓他們在城市安家。
這似乎和冷冰冰的經濟學形象有所出入,但陸銘覺得,這是人們對于經濟學的誤解。
“在現實生活里,大多數場合中,效率和平等是可以兼顧的。甚至于,兩者之間是良性互動的關系。”他積極奔走著,希望將這個道理告訴政策制定者和心懷隔閡的社會公眾。
陸銘是多面的、矛盾的。他嚴謹,對社會科學研究一絲不茍;他風趣,在公共演講場合是一位娓娓道來的表達者;他也有叛逆的一面,敢于逆風而行,敢于走與眾人不同的路。
然而,陸銘說,自己是社恐。
我在南風窗“2021中國社會價值年度榜”活動現場與他第二次見面。他是這場上百人的活動上不容置疑的視線焦點之一。他的主題演講從小故事切入,繼而引出自己的研究結論,口齒清晰、節奏適中,引人入勝,即使是對經濟學一竅不通的聽眾,注意力也會被牢牢抓住。一位對他略有了解的同事對我說:“完全看不出來,陸老師怎么可能是社恐。”
對他自我評價的驚訝,他已面臨過太多次。“我其實很內向”——這話和學生說,和同事說,結果“他們都笑死了”。“他們覺得,你看這個人一天到晚在媒體上出現,演講、直播,都覺得我特愛社交。其實完全不是。”
在外界眼里,陸銘是一位明星經濟學家。近年來,不少政府論壇、公共演講上都有他的身影。2020年8月,陸銘參加了在中南海召開的“十四五”規劃經濟社會領域專家座談會,作為在場發言專家里最年輕的一位,將自己的觀點講給國家最高決策層聽。自那以后,陸銘更是邀約不斷。
但他并不享受被聚光燈對準的滋味。
有時,他甚至會對朋友和學生講,如果再一次選擇,自己不會學經濟學。要么學一個更加偏文史的學科,要么學自然科學,總之不太想當社會科學家——“因為我有非常嚴重的社恐,但社會科學研究太需要跟別人打交道了。”
他的研究方向——流動人口、戶籍制度等,與公共政策息息相關,天然具有強烈的爭議性。在2019年國家區域經濟發展政策迎來拐點之前,他的觀點一直是“逆風而行”的。
陸銘認為,人口城市化,并向中心城市周圍的都市圈以及沿海地區聚集,是城鄉和區域發展的客觀規律。因此,公共政策的制定應該尊重這一普遍規律,加快實施以中心城市為帶動的都市圈和城市群發展戰略,深化戶籍制度改革,優化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的供給,加強流動人口子女的教育投資,增強土地和住房管理的靈活性,在人口流入地提高承載力。
簡單來講,是讓大城市敞開懷抱接納外地人,為人們提供更加充沛的公共服務資源,而非采取“控制大城市人口”的管理策略,在教育、醫療上對非本地戶籍人口區別對待。
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他不被理解。有時,向刊物投稿論文,都會引起對方內部的激烈爭論。對他的觀點,有贊成的,也有反對的。
2016年,他出版了《大國大城:當代中國的統一、發展與平衡》,被人評價是一本“離經叛道的書”。他在后記里寫道,在無數次反復講著令人生厭的理論與數據之后,有滿頭白發的前政府官員握著他的手說“不能動既有的利益啊”,有朋友半開玩笑地說“你等我兒子考上大學再講這些吧”,還有學生說“上海是上海人的上海”。
2017年以前,發論文、演講、參與政府會議,陸銘接收的負面反饋占據了絕對多數,十個人里面約有八個人是反對和抗拒的。“有的就差罵人了。”陸銘說,“我是一個典型的江南人,沒有好斗的性格,這樣的爭論,對我自己個人生活和心理狀態也有影響。太累,心累。”
所以,陸銘有時會想,自己也許更適合去研究一門不用和人打交道的學問,躲進小樓,自成一統,也不愁沒飯吃。話音剛落,他又覺得這樣太矯情,自我批判道:“當然,有人聽你講話,有人覺得你的研究可以影響國家政策,我應該覺得榮幸。應該自己慢慢適應、慢慢調整,天性不行,后天努力。”
負面反饋于他而言一直是困擾,但并未成為阻止他向前邁出腳步的石頭。在與時代發生碰撞的過程之中,陸銘也會疲憊、沮喪,但從未停止發聲。他會說,“我又不是必須要去做這個事情”,但也會說,“還是應該有人去講點話、寫點東西”。
政策拐點發生在2019年8月26日,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五次會議。這同樣是陸銘學術科普事業的拐點。
陸銘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他在家里吃午飯,像往常一樣將電視打開,看新聞。畫面里,正在播報這次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重要講話的主要內容。會議強調,當前我國經濟發展的空間結構正在發生深刻變化。新形勢下,要增強中心城市和城市群等經濟發展優勢區域的經濟和人口承載能力,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在發展中營造平衡。
這正是陸銘一直以來不斷向政府和公眾建議的方向。坐在餐桌旁,他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這個社會是這樣的,如果一個觀念變成了政策導向,絕大多數人就會覺得是對的。在以前,我的觀念和政策不一樣,人們覺得我肯定是錯的。現在,政策調整了,我再去講一些話,比以前順利許多。”他說。
阻力依然存在,不過肯定少多了。于這位生性恐懼與人打交道的學者而言,仍是需要鼓起勇氣去面對的一堵墻。
陸銘不怕被批評,但怕被曲解。他觀察到,現在通過社交媒體接收信息的群體呈現出一種拒絕理解的狀態,甚至于,會以某種先入為主的理解和不設條件的引申來混淆他的表達。
“為什么不可以理性一點呢?”這是陸銘對社交媒體時代持有的困惑。
于是,在南風窗的頒獎典禮上,陸銘在發表感言時說,把自己2021年的關鍵詞定為“調整”。調整自己,更加專注、聚焦,將自己的研究發現講給愿意聽的人聽,不再強求所有人聽。
陸銘之所以選擇流動人口、城鄉收入差距等作為研究方向,一方面是學理邏輯上的一致性:他的博士生導師袁志剛教授,研究方向是失業經濟學,于是,他在讀博時選擇談判理論作為研究方向,畢業后開始關注收入差距,沿著這條路一直走,流動人口、戶籍制度、區域經濟,自然而然。
另一方面,是他個人對于流動人口群體的情感認同。這與陸銘的成長經歷有關,他開玩笑說:“我們家三代人是一部中國當代移民史。”
他的爺爺是寧波人,屬于上世紀30年代移民上海的“寧波幫”。母親家是四川人,在新中國成立之后遷移至上海。他的父母中學畢業之前一直在上海生活,50年代,響應國家號召,支援內地建設,于是戴著大紅花來到安徽馬鞍山扎下了根。
陸銘是在馬鞍山出生、長大的。
馬鞍山是一座移民城市。在陸銘的成長記憶里,父母講上海話,鄰居是山東人,老師是北京人,同學們講著各種口音的普通話。從小到大,他一直很怕別人問起自己是哪里人,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算是寧波人、上海人還是安徽人。
兒時,一放寒暑假,父母就把他送去上海親戚家,就這么一直在上海與馬鞍山之間來回往返。
初中畢業的暑假,他在馬鞍山的同學到上海來找他玩,兩人從外灘出發,走過南京路、華山路,走到華庭賓館。走了整整一天,大汗淋漓。“小時候很自信,以為外灘和華亭賓館離得很近。那時對空間是沒有尺度感的。”陸銘對那一天記憶猶新。
中學生陸銘以馬鞍山為參照系,覺得上海實在太大了。地圖上相隔不遠的兩點,竟然需要走上整整一天。
而學者陸銘,在見過世界后,發現“上海”其實很小。從經濟規律看,一個在經濟意義上連片發展的大城市(都市圈)有多少人口是由國家總人口來決定的,而上海都市圈的成長速度仍未匹配世界人口第一大國的規模。
從個人關心的議題出發,再超出個人身份的局限性,站在全國、全球、全人類的視角去討論公共議題,這是陸銘成為一名學者走過的路。
陸銘強調國際經驗的普遍性。他在《大國大城》一書的扉頁寫道:越是將歷史拉長了看,我越是相信,決定人類發展軌跡的是普遍規律,每個國家的特色只會在普遍規律下開花結果。
第一次出國時,少年陸銘也懷有強烈的文化保守性,喜歡給自己限定一個討論問題的身份:我是一個來自發展中國家的中國人,我們和別的國家不一樣。“慢慢地,你看得越多,越會與人共情。而共情是對話的起點。”陸銘說。
2019年,他帶著上海交通大學MBA的學生去英國訪學,劍橋大學教授問學生們,你們覺得中國人和英國人差別大不大?學生們回答:大。課程結束后,晚宴上,陸銘作為帶隊老師致辭,他說:如果我能夠有一個機會來回答中國人和英國人有什么差別的問題,我會首先說,我們在絕大多數方面是一樣的。我們都愛美食,愛更加美好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樣呢?人性對于自由、平等和公正的向往,有什么不一樣呢?
有時,他聽見人們說,老師,你講的都是外國的道理,中國有自己的特殊性。陸銘會感到悲觀:當普遍性成為一件需要強調的事情,會讓人們忘記經濟和社會的發展是有規律的。
陸銘強調公共的價值觀。他常常提醒學生,講話不能帶有歧視意味。學生在微信朋友圈發表對某個歌星的偏見,陸銘看見,會立即提醒他刪掉。“喜不喜歡是你的事情,在公眾場合表達是另外一碼事。”提起這事,陸銘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朋友圈是‘公眾場合’,你的表達會影響周圍的人,反過來,別人也會因為你的表達這么看你”。
他對學生說:“你們是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人,要建立公信力,要有公正的價值觀,不能這么做。”
這也是他作為學者對自己的職業要求。
在陸銘位于上海的家里,有整整一柜CD。第一次采訪時,我被他家里濃厚且精致的藝術氣息所震驚。或許難以想象,這位經濟學家平日里是一位資深的文藝愛好者。
談論經濟學時,陸銘條理清晰、沉著冷靜。話題一轉,談起文藝,他仿若化身成為一名資深發燒友,對自己欣賞的藝術家和作品如數家珍。
他說,文藝會讓人變得柔軟。經濟學的基礎是數字、曲線、方程式,是冷冰冰的分析工具。但一位好的經濟學家需要知曉世間冷暖,洞察人心,文藝就是一個窗口。通過藝術家的眼睛去看世界,于社會科學家而言,是極佳的參考。
“和所有人一樣,文藝對我來講也是撫慰人心的。甚至是某種精神支柱。”
他喜歡八大山人。這是出身明朝皇室的畫家,在明朝滅亡后削發為僧,后轉信道教。他的書畫以水墨寫意為主,筆致簡潔,有靜穆之趣,得疏曠之韻。陸銘的一位書畫家朋友,得知他喜歡八大山人后,吃驚極了。書畫家覺得,經濟學家應該是個活在塵世之中的人,怎么會喜歡這么花鳥孤絕的畫?
他還喜歡愛爾蘭搖滾歌手希妮德·奧康娜,“在我心里排名第一,沒有第二”。她的音樂里有宗教,有政治,有文化,有叛逆。
陸銘對他們不單純是欣賞,還有與他們跨越時空對話的共鳴。他覺得,藝術家和社會科學家存在某種共通性:“某一天你會覺得別人都不懂你,別人都在質疑你,你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越是走在前沿的人,越是會有這種感覺。”
這也許可以被稱作某種孤獨。自提出讓大城市繼續更大的理念開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陸銘是不被人理解的。而這些年,在公共領域得到承認之后,他又在學術研究上陷入瓶頸。
近年,他提出,經濟學研究需要“新思想、新數據、新方法”,將大數據研究和經濟學分析更加緊密順暢地結合在一起。“學術界已經有一個圈了,我要在這個圈里再往前走一步。”他比喻,“像是在森林里另辟一條小徑。這路上也許會有美麗的風光,但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去,有著強大的不確定性”。
陸銘不在乎別人是否認同。他在自己寫的小說里,借主人公畫家之口,說:“一幅畫大家都說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位經濟學家,和他欣賞的藝術家一樣,一直存有某種搖滾精神,獨立、反叛,不迷信權威。
他從來不在微信群里恭喜別人發表了什么文章、升遷了什么職位,覺得沒有意義。“如果我知道他寫了什么,我會去和他討論。但是在我了解他做了什么研究之前,我不會因為他在Top 5期刊上發文章就去恭喜。”陸銘說,“好雜志上的文章也有可能是錯的。”
我問陸銘:“您如何定義自己?”
他回答:“我是一個讀書人,職業讀書人,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