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雄生
清人李彥章在《江南催耕課稻編》(1834)中列舉了眾多早種早熟稻,有以日計者,有以月舉者,有以節候占者,有以方言稱者,有以地著者,有以色辨者,又有以庶物名者。其中以地著者,首先提到的便是江西早,很顯然這是一個產自江西的早種早熟品種。江西早,是明清時期外省對原產于江西的早稻品種的統稱。它由來已久,并且跟隨著人們的腳步遍及長江流域各水稻主產區,對數百年來,中國稻作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江西自古以水稻生產著稱。南朝江西人雷次宗(386—448)《豫章記》云:“嘉蔬精稻,擅味于八方。”北宋每年從東南六路漕運米麥六百萬石至京師,江西占五分之一[1](P385)。時人曾鞏說:江西“其賦粟輸于京師為天下最”[2](P305)。江西上供漕米的數量一直保持在120萬石左右。南宋偏安,完全依靠江南財富支撐,江西糧食輸出更多。“諸路共六百萬石,而江西居三之一,則江西所出為尤多。”[3](P396)除此之外,淮東、淮西、湖廣等地總領所的上供米、和糴米也大多仰仗江西路。作為產糧大省,江西的九江也因之成為近代中國四大米市(蕪湖、長沙、九江、無錫)之一。
江西稻米不僅以自身的產量供給了數以千萬的人口,也以其技術和品種影響周邊地區稻作的發展。公元六世紀時,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除了引《廣志》所載的水稻品種外,還記載了當時種植的水稻品種24個。這24個品種當是當時北魏統治區內黃、淮流域水稻種植區中一些流行的品種。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豫章青稻”和“長江秫”兩個品種,這兩個品種可能是來自長江流域,豫章則是今江西南昌一帶,而北方至今仍然稱糯米為“江米”,江米最初可能就稱為“長江秫”。于此可見,當時江西的水稻品種早已向外輸出,并對黃淮流域的稻作產生影響。16世紀以后,出現在各地方志書中的江西早是一個更突出的例子。這原是一個產自江西的早秈稻品種,明清時期,這個品種引種到了安徽、浙江、江蘇、湖南、湖北、四川、河南、福建、廣東、廣西、云南、貴州等省區,并被冠以了江西早的名字,對當地的水稻生產和人們的生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江西早是個早稻品種。中國早稻的種植歷史悠久。西晉郭義恭的《廣志》載:“南方有蟬鳴稻,七月熟。有蓋下白稻,正月種,五月獲;獲訖,其莖根復生,九月熟。青芋稻,六月熟;累子稻、白漢稻,七月熟。”[4](P99)其中的蟬鳴稻,用蟬的鳴叫代表收獲期,說明是個極早熟的品種,庾信(南北朝時人)詩:“六月蟬鳴稻”,《廣東新語》說:“最早者曰六十日。種之六十日而熟,又曰蟬鳴稻。”[5](P373)可見蟬鳴稻即后世方志中常見的“六十日”稻,當然指的是移栽稻的六十日,加上育秧30日,全生育期約90天,屬于很早熟的類型。在江西農村流傳著這樣的歌謠:“蟬兒叫,早禾熟,架起礱來,推新谷。”蟬鳴稻當是在蟬開始鳴叫時成熟的一個早稻品種。
古代所稱的早稻和晚稻是以收獲期的先后來確定的。在稻田實行一年一熟的東晉時期,一般水稻都在九月底或十月初成熟,故九月成熟者可以稱之為早稻。東晉時江西詩人陶淵明便有“九月獲早稻”詩。東晉以后,特別是在宋元明清時期,水稻成熟期有不斷提前的趨勢。沈括《夢溪筆談》有載:“稻有七月熟者,有八九月熟者,有十月熟者,謂之晚稻。”[1](P541)沈括的說法也為各地水稻生產的實際所證實,宋代南方各地的水稻成熟期從農歷五、六到九、十月都有。
南宋戴侗《六書故》曰:“南方自六月至九月而獲。北方地寒,故詩曰:十月獲稻。”水稻的成熟收割期跨越了3個季度,長達4個月,于是就有了早稻(早禾)、中稻(中禾)和晚稻(晚禾)的劃分。如“早禾收以六月,中禾收以七月,晚禾收以八月”[6](P7370)。由于各地的水稻成熟期并不一致,所依據的歷法標準也不統一,有的分之以月份,有的別之以節氣,即便是都按節氣或月份,其差異也是顯而易見,所以各地早、中、晚稻的劃分不盡相同。如潮陽三陽,“其熟于夏五、六月者曰早禾;冬十月曰晚禾”[7](P34)。浙東地方,據陸游“秋詞”所詠,七月有“早禾”,九月有“晚稼”;浙江四明,“早禾以立秋成,中禾以處暑成”[8](P5040)。而江西西昌(今泰和),據北宋曾安止《禾譜》的說法,則以小暑、大暑節收割為早稻,寒露、霜降節收割為晚稻。早、晚稻只是相對而稱,且大致以立秋(每年8月8日或9日立秋)或農歷七月為界來劃分,此前收獲的稻子稱為早稻,此后則是中稻或晚稻。
從生育期而言,宋代大多數所謂“早稻”,屬于中晚熟品種,生育期在120至180天,而現代意義上的早稻生育期在120天以內。不過在宋代的確有一些在農歷五六月份即可收獲且生育期在120天以內的真正早稻,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豫章(今江西南昌)所種的八十占、百占、百二十占等,以及救公饑(六十日)等,其生育期或有不等,但都在入秋以前“已是成熟收割了當”[9](P295a),它們可能就是明清時期江西早的前身。

表1 宋代文獻中所見水稻成熟收獲期舉例
江西早之得名“江西”,是因其來自江西,就如同占城稻來自占城(今越南中南部)一樣。江西早出自江西并非偶然,它是江西早稻發展的產物。江西早稻的發展起步早,發展快。最早的“早稻”一詞就出自江西人陶淵明的筆下,但那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早稻,那只是九月成熟的晚稻中的早熟品種。但依據立秋前或七月收獲為早稻的標準,江西在晚唐時似已有早稻的存在。晚唐詩人鄭谷辭官歸鄉,隱居仰山(位于江西宜春西南),有詩云:“竹巷溪橋天氣涼,荷開稻熟村酒香。”[10](P7762)宋代江西人周必大有詩曰:“郊居三池皆種蓮,自五月開至七月末”[11](P91),據此推測晚唐時江西 已 有 早 稻 的 存 在[12](P932)。入宋以后,江西的早稻隨著丘陵山區的開發,特別是占城稻的引進,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江西早稻的興起與江西的自然條件有關。江西大部分地區春夏兩季的降雨量占全年的75%,秋季只占15%。進入小暑后便轉入到久晴少雨的干旱期,降雨量明顯減少。干旱影響晚稻的收成,早稻因需肥水較少所以得到垂青。民國二十四年(1935)夏秋,江西農業院作物組調查發現,各縣水源缺乏為未種粳稻之首要原因。普遍粳稻生長期較秈稻為長,所需水分總量亦較多,本省雨量最多之月為五、六月份梅雨期內,七、八月以后,遂逐漸減少,故多數地方,均栽早熟秈稻,以期避免干旱之損失。[13](P30)
宋人對干旱危及晚稻多有提及。如李綱在其江南西路安撫制置大使任內(1135—1139)曾上奏說:“(洪州)自入秋以來,闕少雨澤,已覺亢旱,又生青蟲,食害苗稼……若更旬日內無雨,晚田決致旱傷”,“難以指準”。而早禾則因“春夏之間,雨旸調適,早禾已是成熟收割了當”。撫州知府黃震在咸淳七年(1271)七月二十一日《雨旸申省狀》曰:“自六月初三日有雨,亢旱一月,至七月初二、初三,而后得雨,早禾雖賴以有收,自七月初三以后,又復兼旬無雨,晚禾凜乎可慮,本州早禾少,而晚禾多,關系非小。”[14]相比之下“臨川境內早禾最多,晚禾雖被蝗旱,然所在有大歉之處,亦有大熟之鄉,長短相補,亦得半收,早晚禾通計已是七八分成熟”[15](P321c)。朱熹在南康軍任上也提到:“敝郡今秋雨少,晚田多旱。”[16](P809)陳宓在《與江州丁大監》書中說:“此月初以來不雨……建昌邑大苗米(即晚稻)居多,遭此晚稻大可慮。”[17](P517)有見于晚稻易旱,宋代的一些地方官員積極致力于早稻的推廣。朱熹就曾在晚稻種植面積較大的都昌推廣早稻,他說:“夫都昌田禾,例宜早秈,非若星子早田,十居七八。”[18](P3871)
干旱的形成,既受制于雨水的時間分布,同時也受制于雨水的空間分布。水往低處流,地勢高的地方往往先受到干旱的影響。江西的地形地貌有“六山一水二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之說,古代時,山水的比重更大一些。唐以后,江西的丘陵山地得到前所未有的開發。最早的“梯田”二字便出現在江西袁州(今宜春)。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十二月,范成大在袁州(今江西宜春)仰山游覽時看到,“嶺阪上皆禾田,層層而上至頂,名梯 田”[19](P828)。北宋時“撫之為州,山耕而水蒔”[20](P878),提供了五六十萬人的口糧,可以想見丘陵和山區開發的程度。吉州也有類似情況,“自邑以及郊,自郊以及野,巉崖重谷,昔人足跡所未嘗至者,今皆為膏腴之壤”[21](P76)。到了南宋時期,江西梯田面積當是更大了。
但與丘陵山區開發配套的水利建設卻沒有跟上,南宋紹興十六年十一月,前知袁州張成已言:“江西良田多占山岡,上資水源以為灌溉,而罕作池塘以備旱暵。”[6](P7519)據《中書備對》引述司農寺的數據,熙寧三年至九年,府界及諸路水利田10793處,361178.88余頃,其中兩浙路田1980處,104848.42頃,而江南西路田997處,4674.81頃[6](P7475)。與兩浙相比,處數近半,但面積不足二十分之一。又據冀朝鼎的統計,唐代治水活動江蘇18項,浙江44項,江西20項;宋代治水活動江蘇117項,浙江302項,江西56項[22](P36)。很明顯江西要落后于江浙。這樣的情況下,極易發生“稍旱即水田不登”[23](P4162)的情況。在水利設施沒有跟上之前,選用生育期短,需水量小的品種不失為良策。因此,當耐旱早熟且適合于高卬之地種植的占城稻在江、淮、兩浙推廣以后,江西的早稻種植率先得到發展。
由占城稻再演變成江西早又有賴于物種的自然變異及人工對這種變異的關注和利用。史書記載,元豐二年,“袁州禾一莖八穗至十一穗,皆層出,長者尺余;洪州六縣稻已獲再生,皆實”[24](P8161)。江西早一類的品種就是在稻種自然變異的基礎上,通過人工培育,以適應特定自然條件下栽培的需要而發展起來的。它可以說是占城稻引進中國內地之后,進一步本土化(即自然選擇和風土馴化)的產物。包括江西早在內的早稻的發展適應了唐宋以后江西丘陵山地的開發而水利建設滯后,水源缺乏的需要,因而較快的發展。如,建昌(今江西永修縣)山鄉苦旱,“種稻分早、遲二種,早稻四月種,六月獲。遲稻五月種,九月獲”[25](P3b)。
江西早的出現當是在占城稻引進之后,與占城稻的引進有著密切的關系。眾所周知,宋代引進占城稻的地方非止江西一處,江東、兩淮和兩浙,甚至是后來江西早種植較廣的荊湖南、北地區也是占城稻的引種地區之一。這些地區也相繼發展起了早稻種植。如,潭州(治今湖南長沙)“多種早稻,其視晚禾居十之七。……細民之所仰食,惟早稻而已”[26](P373),早稻約 占全州 稻谷種 植 的70%。江東諸州“盡是秈禾小米”[6](P6907),似也是以早稻為主。南宋嘉泰《會稽志》記載了蚤白稻(一名回犁望)、烏黏、蚤白、宣州蚤(一名下馬看)、蚤占城等5個早熟品種,白婢暴、紅婢暴、八十日等3個次早熟品種。事實上,后來許多引進江西早的省區,不僅是占城稻的引種區,本身后來發展出不少早稻品種,并向外輸出,如,河南光山縣的水稻品種中除了江西早之外,還有“湖南早”“云南黏”,“皆以種之來處得名”[27](P1a)。長沙縣的品種中除江西早外,還有云南早、思南早、衡山早等,其中衡山早可能是產自本省衡山的一個品種。且至遲清末時,衡山縣也有江西早的種植[28](P353)。在江西早流行的明清時期,還有“蘇州早”“瀏陽早”“吉安早”等。但江西早無疑是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個。
江西稱早稻為早占,或占米。這顯然是受到占城稻的影響。早占在多數州縣都占據主要地位。洪州所種“占米為多”[29](P383),“管下諸縣,民田多種早占,少種大禾。……鄉民所種稻田,十分內七分并是占米,只有三二分布種大禾。”[9](P294c)江州“土產皆占米,晚禾不多”[30](P517)。南宋徐鹿卿稱“江東、西……地多早田,收成不出六、七月”[31](P854b)。
隨著占城稻的推廣和耕作制度的改變,水稻品種發生很大的變化。成書于宋元祐年間(1086—1093)的《禾譜》可視為這一轉折點的里程碑。《禾譜》的記載表明:北宋時期江西的水稻品種屬于晚粳類型。此后,江西的水稻品種一改過去以晚粳為主,轉而改以早秈為主。這在南宋已非常明顯。據各種文獻的記載(《禾譜》除外),宋代江西的主要品種名稱見表2。

表2 宋代江西的水稻品種一覽
在這些品種名稱中,給人一個最突出的印象便是“占”禾。占禾就是占城稻,為秈之一種,而秈又是稻米中最不黏者,在以黏不黏劃分為粳糯,即糯性和非糯性的分類中,秈又屬于粳稻。
早稻的異軍突起構成了對晚稻的沖擊。長期以來,和糴及賦稅主要對象是晚米(白稻、白粳),但隨著早秈稻產量的增加,價格相對低廉,晚稻的地位開始動搖。“小民樂得白占,甚于得白稻。”[32](P534c)結果像吉州、江州這樣一些早稻主產區便形成了“以早稻充民食,以晚稻充官租”[33](P222)的格局,進一步的發展,人們便要求改變這種以晚米充當和糴、租賦的制度,要求“許納早禾米,應付支用”[6](P6186)。譙景源遷太府丞知江州時,更“請隨所宜輸納以便民”[26](P1358)。近代走到了另一個極端,由于以早秈生產為主,繳納田租也用早秈,粳谷則由于脫粒困難、多芒,為田客、田主所厭惡。這也是占城稻在江西推廣以后,在租賦方面所引起的變化。
自宋代以后,江西的早稻種植一直走在全國的前列。《江南催耕課稻編》之七《各省早稻之種》載:安徽6地、浙江7地、湖北7地、湖南6地、福建12地、廣東4地、廣西11地、云南2地,而江西則有25地。江西的早稻種植最為廣泛,早稻品種的數量也最多,每個州縣都有多個品種的存在。北宋時以記載江西泰和縣水稻品種為主的《禾譜》一書就記載了所謂“早禾秔品”,即早稻,12個。清末記載江西撫州地區農產的《撫郡農產考略》一書記載“早秥”,即早稻品種,有不下24個之多。這種現象在江西各地都較為普遍。《江南催耕課稻編》所載江西各府縣水稻品種就有近80個,其所謂的“以地著者”,不僅首舉江西早,舉例中的“撫州早”“信州早”等也是產自江西的早稻品種。這些品種傳到外省時也可能被統稱為江西早。嘉慶《浦城縣志》卷七《物產》載:“豫章早,又名江西早、贛州早。”
因應江西丘陵山地開發而興起的江西早稻生產,到明清時已是聞名遐邇,并對保障全國的糧食供應、穩定糧食價格,產生了關鍵性的影響。明永樂四年(1406)閏七月二十三日庚辰,上燕間問翰林侍讀胡廣等曰:“昨有中官自江西來,言江西田家刈稻皆畢,何獨早?”廣對曰:“臣鄉多種早稻,故種獲皆早。”上又問:“聞江西民眾而田少,農家亦給足否?”對曰:“勤者可給。”[34](P842)如果說明代江西糧食已實現自給,清代江西糧食已自給有余。清乾隆元年(1736)題準,江西早谷豐收,酌動存公銀買谷十萬余石,分貯各府州縣以裕本省之蓋藏,兼備鄰封之緩急[35](P237b)。乾隆十三年閏七月,因江蘇米價昂貴,令江西撥運接濟。江西在奉派撥江蘇倉米十萬石之外,尚可備谷二十萬石碾米接濟鄰省。江蘇需要靠江西糧食接濟。“江蘇戶口殷繁,一年出產原不敷一年民食。年成豐歉無定,若待需用時遠路撥運,恐緩不濟急。江西素為產米之鄉,各屬倉糧充裕,應請一并撥運江蘇補入倉貯。得旨:如所請行。”[36](P272)宋元明清時期,江西作為產糧大省,成為糧食供應基地,維系著國家的糧食安全。
隨著江西早稻在全國糧食供應中作用的凸顯,江西早稻品種也開始受到各方的青睞,并產生了強烈的外溢效應。江西早,雖然產自江西,但只是到了外鄉,才獲得了江西的名號。如,乾隆《光山縣志》載:“江西早,以種自江西來也。”[37]其他如道光《宣平縣志》、嘉慶《南溪志》、道光《懷寧縣志》等志書中有一致的說法。江西早名號的出現是外省從江西直接引種的結果,但當江西早在異地扎根,又再次引種到第三地的時候,比如,從江西引種到湖南,再從湖南引種到湖北、河南、四川時,它的品種名稱可能會遇到這樣兩種情況,一是繼續沿用江西早,二是冠以新的地名,如,“湖南早”,或更具體的地方的名字,如“瀏陽早”等。根據對雕龍數據庫所收4127種方志、《中國農學遺產選集》甲類第一種《稻》(下編)等資料集的查詢,歷史上江西早的分布如下(表3)。

表3 方志中所見之江西早
依據方志的出版先后,16世紀,江西早主要分布于安徽、福建、湖北、湖南、浙江五省。其中以安徽為最早。江西早最早在1518年出現在安徽池州府(下轄貴池、銅陵等縣),接著又出現在福建漳州龍溪,湖北黃岡蘄州,湖南常德、湘潭,安徽六安等地,16世紀后半葉又傳到了浙江衢州5縣(即西安、龍游、江山、常山、開化),安徽帝鄉(鳳陽府泗州)和福建政和等地。17世紀,以上述地區為基礎,江西早又擴展到了福建建寧府建陽、延平府尤溪,湖北漢陽府漢陽,黃州府廣濟,浙江金華府武義、處州府景寧、宣平等地。

續表3
成書于康熙四十年至四十五年(1701—1706)由陳夢雷主持完成的《古今圖書集成》,大致可以反映江西早在此前,即16、17世紀的分布情況。依據該書《草木典》和《職方典》有關記載,江西早的分布區主要包括:浙江的衢州府、福建的延平府、湖北的漢陽府、德安府,湖南的寶慶府,福建的尤溪縣、政和縣、建陽縣、永安縣,安徽的貴池縣,浙江的西安縣、開化縣,湖南湘鄉縣、邵陽縣、新寧縣。這一分布在此后的四十余年中仍然沒有太大的變化。成書于清乾隆七年(1742)《授時通考》的記載表明,當時安徽貴池縣,浙江西安縣(浙江省衢州市),湖北漢陽府、德安府,湖南湘鄉縣、邵陽縣、新寧縣,福建尤溪、政和、建陽等縣有江西早的分布。
18世紀的中后期,即清乾隆統治時期,江西早的傳播速度加快。足跡遍及廣東惠州府長寧,廣東肇慶府恩平,湖南衡州府衡陽,長沙府湘鄉、長沙、善化,寶慶府邵陽,安徽寧國、太平府,湖北黃州府黃岡,德安府隨州,四川眉州青神,江蘇揚州府高郵,河南汝寧府光山等地。其中廣東、四川、江蘇、河南是新增加的省份。乾隆年間所修《授時通考》 中還不見江西早的高郵州,在嘉慶《高郵州志》開始登場。原來有分布的省份,分布的范圍也在擴大。以湖南長沙為例,康熙四十二年的《長沙縣志》卷二《物產》中并無江西早的記載,而乾隆十二年的《長沙縣續志》卷二《物產》,以及同年出版的《長沙府志》卷三十六《物產》中都出現了江西早這一名稱。因此,江西早極有可能是在1703年至1747年這四十余年的時間里進入長沙的。再如衡州,明嘉靖十五年(1536)和清康熙二十一年的府志物產中都沒有江西早的記載,但在清乾隆二十八年的府志中首次出現。推想江西早也可能是在18世紀進入衡州的。長沙和衡州的江西早可能是直接從江西引進,但也可能經由常德、湘潭、湘鄉、寶慶、邵陽等地中轉。明嘉靖十四年的《常德府志》、嘉靖三十二年的《湘潭縣志》、清康熙十二年《湘鄉縣志》、康熙二十三年的《寶慶府志》及《邵陽縣志》等中都已有江西早的記載。
一些地方在接受了一個品種之后,再將它擴散到更遠的地方。如湖南的瀏陽縣,它在引種江西早的同時,也在向周邊的地區輸出種子,于是在湖南醴陵、湖北廣濟、江西新建、宜春、分宜、萍鄉等地便有了“瀏陽早”的品種。甚至在明代江西奉新人宋應星所著《天工開物》中也留下了“瀏陽早”[38](P12)的大名。18世紀中后期,還有一些地方可能也獲得了江西早的品種,卻沒有留下這一品種的名稱。如,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太平府志》卷十二《物產志》載:“秈稻……近則又傳有種自江西來者,熟多早。”江西早在向西傳到湖南后,繼續向西南擴展,還傳播到了湖南、貴州等地的苗族聚居區。“苗地山高泉冷,土性多寒,故宜晚禾,而不甚宜早稻也。”盡管如此,江西早也在苗鄉找到了它的位置。苗民將“四月種,八月收”即內地所謂的中稻稱為早稻。而江西早則作為晚稻來種植,稱為“遲江西早”“四月種,九月底十月初始獲”[39](P47)。但方志中并沒有得到充分的反映。
19世紀,江西早的種植面積還在繼續擴大。湖南的江西早種植版圖擴展到了攸縣、 清泉、瀏陽、龍陽和衡山等地。湖北則擴展到安陸和隨州。浙江則發展到金華、蘭溪。安徽則擴展到懷寧和繁昌。四川的江西早種植由此前的青神縣,擴展到了南溪、峨眉、敘州等地。福建在16世紀初便有江西早的進入,但發展較慢。以浦城縣為例,該縣在乾隆八年的縣志土產部分中尚不見有江西早的記載,又過了半個世紀,在嘉慶十六年才出現。從該縣志所載江西早又名“豫章早”和“贛州早”來看,江西早進入浦城的東行路線可能有南(贛州)和北(豫章,即南昌)兩條。湖南衡山縣在乾隆三十九年(1774)的縣志物產中尚不見有江西早,卻在道光三年(1823)的縣志物產中首次出現,據此推測,衡山縣的江西早最有可能是在1774年后的半個世紀進入的。新寧縣在同治八年(1873)的縣志物產中尚不見有江西早,但在20年后的光緒十九(1893)的縣志中首次出見,據此推測,新寧縣的江西早最有可能是在1873至1893年這20年進入的。
從省區來說,19世紀,江西早已經完成了最大面積的擴散。粗略統計表明,湖南種植江西早的縣份最多,共14縣;其次是安徽,13縣;湖北10縣;浙江8縣;福建7個縣;四川3縣;廣東2縣;江蘇1縣;河南1縣。但這還不足以反映當時江西早真正的分布狀況。以湖南而論,因與江西地緣和血緣的關系,無疑是接受江西早最多的省份。舊方志中雖然不見有湖南省雙峰縣的記載,但今人認為,清末以來雙峰縣也有江西早的種植[40](P147)。清人黃本驥在《湖南方物志》中所載“黏之早熟者”便有江西早[41](P372)。江西早傳入湖南后,一直是湖南水稻種植的當家品種之一。該省產量最多的云南白、江西早、冬粘糯等均為舊日傳入的品種,近代毫無改良[42](P138)。明清時期,徽州地區流行的《易見雜字》中也提到江西早這一品種[43](P220),可見,江西早在徽州地區已很常見。
20世紀,江西早還在擴大它的領域。此前不見有江西早記載或已失傳的安徽霍山、 南陵、歙縣,湖北英山、麻城,湖南平江,廣東和平、河源,云南石屏等都有了記載。地處大別山腹地,位于安徽霍山縣城西部的漫水河區域,古稱“西鄉”,清光緒年本地的10余個稻種就有江西早[44](P89)。清末民初,袁梓青報告書(稻種調查表)提到“江西早種稻(安慶物產會)”[45](P239)。民國時期,安徽南陵縣,“以土性稍變,多改種湖南秈、江西早,舊時稻種幾致失傳”[46](P20b)。至20世紀50年代初,安徽省種植江西早的至少還有安慶、 石臺、 岳西、青陽、繁昌、南陵、蕪湖、涇縣等市縣。還有些地方,雖然過去曾種過江西早,但一度失傳,而在50年代又重新拾起。潛山縣在1955年第一次(實際上潛山縣早已引進江西早)引進外地品種江西早。[47](P406)銅陵也在這年開始推廣雙季稻,引種早秈品種江西早[48](P119)。太湖縣在大躍進期間普遍推廣包括江西早在內的早熟高產品種作為措施之一,“戰勝百日旱,崗坡變良田”[49](P65)。早前似已有江西早種植的安徽歙縣也在30年代再次“移種于江西”。
20世紀30年代,江西早仍然是湖南的主打品種。該省的水稻品種中“以云南白,江西早,冬粘糯三種為上等,色白而光,質柔而糯,誠為諸米中之冠”[42](P138)。江西早作為 常 識寫 入 鄉土教 材[50](P88)。1936年,平江縣境水稻栽培品種36個,早稻主要有瀏陽早、江西早等4個[51](P192)。江西早在湘潭縣栽培時間長達三四十年,栽培面積占水稻總面積面積70%以上,新中國成立初期仍為全縣主要栽培品種[52](P152)。衡東的遲熟早稻播種面積約占水田總面積l0%左右。江西早為其品種之一[53](P232)。湖南大庸在20世紀50年代也種植江西早,是為中稻早熟品種[54](P183)。20世紀50年代,江西早還在湖南不斷地推廣之中。1957年,江西早由瀏陽引入新寧縣[55](P11)。臨湘市在50年代中后期還把江西早當作是“產量較高的良種”加以引進,以取代此前引進的青森5號等品種[56](P148)。1956—1958年,湖南株洲市水稻地方品種征集名錄表中,江西早為晚稻品種之一[57](P193)。80年代,郴州地區農科所還將江西早還作為恢復基因品種,加入水稻雜交試驗,但未從雜交后代中選育出優良的早稻恢復系[58](P23)。1983年出版的《湖南水稻研究志》所載省內品種資源名錄中仍然可以見到江西早的名字[59](P76)。
湖北歷史上種植江西早的還有沙洋、 新洲、松滋、漢川、竹山、孝感、洪湖、浠水等縣。安陸縣在50年代初的水稻品種中還有江西早。黃梅縣1957年還有江西早種植,1958年改種紅腳早和早粳[60](P21,P25)。1958年,湖北武漢侏儒鎮橫龍鄉早稻推廣江西 早[61](P91)。江 西早 也 是湖北 黃岡地 區 傳統的早稻品種之一[62](P338)。1958年,湖北麻城麻溪河鄉建國第一農業社更用江西早創造出轟動一時的“高產紀錄”。該社用江西早做早稻中的晚熟種,用于水稻高產衛星田建設,并采用掇秧密植的辦法實現高產[63](P13)。《人民日報》1958年8月13日頭版報道:“這個縣的麻溪河鄉建國第一農業社,在一點零一六畝播種‘江西早’種子的早稻田里,創造了平均畝產干谷三萬六千九百五十六斤的驚人紀錄。”現在看來,畝產36956斤是假的,但江西早是真的。當時湖北各地種植江西早較為普遍,以致隨后的饑荒時,人們也把饑荒與江西早聯系起來。鄂西北有個坳村,村民對集體化時期吃大食堂,餓肚子的印象很深,那年年景不錯,之所以出這么大的問題,“一是因為吃大食堂沒有計劃,不算賬,扣住啥就吃啥。例如那時坳村種有一種名叫‘江西早’的稻谷,早熟,收了稻谷就上頓米飯下頓米粥地吃,致使留作口糧的稻米沒多久便已所剩無幾。”[64](P20)麻城縣在20世紀60年代,中稻(包括一季晚稻)的主要當家品種之一仍然是江西早[65](P98)。
四川省新都縣民國時期的早稻品種中有江西早[66(P322)。20世紀50年代,這一品種又出現在沐川縣[67](P118)。1982年,內江縣的早稻品種中還有江西早等品種[68](P75)。
江蘇的方志中雖然只有高郵有江西早種植,但淮安卻有這樣的民謠:“好面出在三月黃,好粉出在五月豇,好米出在江西早,好歌出在姐身上。”[69](P156)20世紀20年代,江西早受到農學家的重視。沈宗瀚在“改良種子的重要和農家選種的方法”演講中,提到南京南門外的江西早極好,育成的新種要比較已有的品種好才好[70](P82)。顯然,江西早在20世紀仍然是育種的標桿。30年代高寶湖區重要農作物的品種中也有江西早[71](P33)。
浙江建德在20世紀30年代,為種植田青豆、馬料豆,多選用立秋后成熟的中稻,其中包括江西早[72](P158)。同時也開始由中稻向早熟發展,江西早又扮演了一個過渡的角色[73](P140)。
同樣,明清時期除建寧、浦城、尤溪、政和、建陽、南平等縣移植江西早[74](P254)之外,福建省歷史上有江西早種植的至 少還有 長樂縣[75](P27)。崇安縣(今武夷山市)50年代的晚稻品種中還有江西早,而該省明溪縣則是在20世紀60年代引種江西早[76](P195)。
廣東和平縣在50年代以前就有江西早的種植[77](P161)。1985年,河源縣調查全縣水稻品種有228個,其中早造品種130個,江西早為其中之一[78](P199)。
云南石屏也引進過江西早[79](P104)。1979—1984年,云南文山州第四次農作物品種資源普查。基本查清稻谷品種有350個。其中外引常規品種有“老撾谷”“黃皮矮一號”、江西早等42個[80](P77)。
20世紀50年代初,江西早仍然是南方稻區一個有名的品種。1951年出版的一本《選種法》小冊子中,在列舉的4個秈稻品種中就有江西早[81](P1)。1958年,農業部種子管理局編,“全國農作物優良品種”,作為農家良種,江西早名列其中[82](P424)。時至今日,江西早仍然在江蘇宜興、溧陽、金壇,安徽宣城、和縣、岳西、桐城,廣東豐順,湖南醴陵、岳陽、寧鄉,四川江安、宜賓、高縣等地有分布[83]。
江西早作為早稻品種之一,自然符合一般早稻的特征。古人說:“六月收者曰早稻、 秈稻、占稻。”[84](P831b)早,指其生育期和收獲期而言;秈,則有先熟和早熟之意,更指其生長的環境,適合地勢較高的丘陵山地種植;占,則是指其性狀不黏,但更指其品種來源。
江西早的祖源可能來自占城稻。以占城稻為代表的早稻系列品種有兩個主要特性: 第一,耐瘠。傳統的晚粳稻對土壤肥力要求高,“非膏腴之田不可種”[85](P540b),而早稻“不 擇地 而 生”[23](P4162),在較為瘠薄的丘陵、山地也有不錯的收成。第二,成熟早,耐旱。秋季晚稻孕穗,需水量大增,而此時正逢南方伏旱,嚴重威脅晚稻成實。莊綽稱兩浙秋季稻欲秀熟,乃反亢旱,即指此。早稻一般立秋前后即可成熟,正可避開長江中下游地區的伏旱天氣。故而,種植早稻較晚稻省水甚多,如明宋應星云:“凡苗自函活以至穎栗,早者食水三斗,晚者食水五斗。”[38](P25)由于早稻節水耐旱,因此它更適宜水源缺乏的高田。
占城稻之后選育,并且從江西外溢他省的早稻品種江西早,雖然擁有同一個名字,但卻可能有不同的來源。浙江、福建的江西早,可能是來自廣信府的“救公饑”“三朝齊”或“六十日占”;湖南、湖北的江西早則有可能是來自臨江府等處的“救公饑”等,性狀上也不完全相似,但他們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根據1960年《邵陽專區農作物品種志》的記載:
江西早,原產江西,1957年由瀏陽引入新寧縣,種植面積約200余畝。
主要性狀:株高3.6尺左右,莖稈較粗,葉細長,淡綠色葉面。禾穂長7寸左右,結粒較稀,谷粒壯實,呈灰黃色。売薄,出米率高,米白色。肯發蔸,抽穗齊,耐肥力強,不易倒伏,抗蟲力較弱,易遭螟蟲為害。產量不太穩定,58年一般畝產600斤左右,高的達800多斤。
栽培要點:宜較肥的黏質壤土和沙質壤土田栽培,在冷浸田生長較差。春分邊播種,谷雨邊插秧,大暑前收獲。本田生育期80天左右[86](P11)。
但不同時期,不同地區,江西早的性狀略有差異。即便是同省不同縣,所呈現的性狀也有不同。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水稻種質資源查詢得知,保存在湖南農科院統一編號分別為18-00112和18-02844的湖南地方品種江西早,因原產地不同,望城縣(高程38,東經11249,北緯2823)和衡南縣(高程71,東經11236,北緯2654)在芒長、粒形狀、穎尖色、出穗期、病蟲害易感度等方面都略有差異。放大時間和空間的尺度,這種差異更大,詳表4。

表4 望城、衡南兩地江西早性狀
但作為同出江西的早稻品種,它們的共性還是明顯的。首先,江西早為秈稻。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帝鄉紀略》載:“秈,西田早,一名江西早、旱早。”[87](P300)古代所說的“秈”雖然與現代農學上所說的秈稻有很大程度的重合,但意義卻不盡相同。秈指的是粳稻中的尤不黏者,即秈為粳的一種,與糯相對。糯是黏性最大的稻米,粳次之,秈又次之。其基本區別在于所含淀粉的結構不同。糯含支鏈淀粉最多,直鏈淀粉最少;而秈相反,含直鏈淀粉最多,支鏈淀粉最少。粳介于二者之間。現代農學又將這種含支鏈淀粉少而含直鏈淀粉多的稻米統稱為“粘稻”(非糯性稻)。《廣雅·釋草》“秈,粳也”王念孫疏證:“今江北呼秈稻聲如宣。……秈之為言宣也,散也,不相黏著之詞也。秈從禾山聲,山、宣、散三字古聲義相近。”秈,又寫作秈,山禾也。指其適合高地,需水性不高。《本草蒙筌》:“秈米,秧蒔高田,早秋便可收割。谷長無刺,米小不黏。”[88](P270)《三農紀》:秈,“乃陸谷之屬,山產之米也,故字從山。葉與稻同,但粗長;實與稻同,但長糙。米有赤、白,為飯香美,釀酒濃郁,可熬糖,可炒米,山原之地,皆可種之。早種早熟,晚種晚熟,六十日可獲、水源頗少,陸地沾濕者皆可種。此谷中之至美者。”[89](P219)
其次,江西早是一早熟品種。雖然各地的江西早成熟期并不相同,但早熟是它們共同的特點,作為早稻播種,一般在農歷六月或立秋前成熟。清雍正諭旨中提到,“今江西早稻于六月下旬收割,至七月中旬俱已完畢”[90](P332c)。江西早稻的這一特點在傳入江西以外的地區種植時,仍然保留下來,故稱為江西早。湖南湘鄉“望秋先熟”[91](P97a)。湖北黃州“六月即熟”[92](P32a),黃岡“有六月收者,名江西早”[93](P59a),麻城“粘谷,一種六月即熟,名‘江西早’”[94](P29b),浙江衢州的江山[95](P1b)、西安[96](P33a),六月熟,金華“秋前獲”[97](P35a),蘭溪“小 暑前可刈獲”[98](P1a);廣東長寧“六月收”[99](P10a)。
江西早的生育期較短,但各地的表現不盡相同。福建建陽“三月種,七月初收”[100](P1a),龍溪則是“驚蟄后種,至夏末熟”[101](P1b)。在建寧、浦城、尤溪、政和、南平,江西早生長期為公歷三至六月[102](P35)。《歙縣志》則載:“蒔之七十日熟者,曰江西早。”[103](P)在安徽,江西早用作連作早稻,全部生長期110—115天[104](P130)。
江西早顯然不是生育期最短的水稻品種。它的生育期還可以從與其他品種的比較中得出大概。地方志在收錄品種時,多依據成熟的早晚排列。查各地方志,江西早前后排列的品種往往有:五十日、六十日、七十日、百日稻、六月白等名目。如:
[光緒]《敘州府志》卷二十一:“志所載曰:六十早、紅蓮早、江西早。”
[乾隆]《衡州府志》卷之十九:“六十秥、百日秥、江西早、云南早、鐵腳早。”
[乾隆]《高郵州志》卷之四:“晏五日、望江南、秋前五、江西早、趕上城。”
[康熙]《寶慶府志》卷之十三:“四香禾、六月白、江西早、八風粘、隴里粘、須粘。”
[乾隆]《銅陵縣志》物產載:“江西早,即百日稻。”
[民國]《歙縣志》卷三《食貨志·物產一》載:“蒔之七十日熟者,曰江西早。近移種于江西。”
江西早在江西原本是個早稻品種,但在一些地方,江西早也可以用作中稻或晚稻。如宣平縣,江西早屬于中禾,不過在中禾中又屬于偏早的,因為該縣的品種中還有晚江西[105](P1b)。20世紀50年前后,安徽蕪湖郊區的中稻品種中也包括江西晚、江西早等[106](P115)。在江蘇句容,江西早也是中稻早熟品種[107](P118)。在湖南和貴州的苗族稻作區也作為中晚稻品種。在湖北,早稻種在7月10日到7月中成熟。中熟種在7月20日左右到大暑成熟,江西早屬中熟種。遲熟種在7月25日以后成熟[108](P6)。江西早可作為連作早稻,也可以作為再生雙季稻。再生稻與其品種的萌蘗力強弱的關系很大。適宜于湖北浠水的品種中,秈稻以勝利秈、江西早等產量較高[109](P36)。湖南醴陵縣是將江西早作為間作晚稻品種來種植的。這在1953—1958年該縣征集的地方品種中得到證實[110](P322)。
地方文獻記載江西早“須沃壤”[112](P10b),“宜沃土”[113](P1a),這可能是相對而言,實際上,江西早適合“水利、土質和積肥等一般的”[114](P9)稻田種植。此外,江西早對病蟲害也有一定的抗性。以病害的感染而言,江西早的白葉枯病發病較輕[115](P192)。20世紀50年代,湖北曾將江西早作為抗病品種之一,加以引進和推廣[116](P113)。見表5。

表5 中國地方稻種資源目錄之江西早[111]
產量的高低是古人選擇品種時考慮的主要因素。安徽六安,包括江西早在內的七種秈之早熟者,“獲少,布種不多”[117](P1)。但江西早的產量其實并不低。1958年,湖北省麻城縣建國一社江西早的千粒重為29.41克, 17000粒就有一斤,減少空殼率(只有2.9%),從而增加了產量[118](P15)。只是這個數字在大躍進年代或許有所浮夸的成分。江西早為高稈品種[119](P556,P559)。稻谷有短芒[120](12b)。米色以白色為主。湖南攸縣的江西早,“米純白”[121](P1b)。但也有記載說,“江西早,較細葉青稍遲,其種來自江西。紅犁早,米色多紅,與江西早同。”[122](P1b)似乎江西早也有米色為紅色的。何德潤《武川備考》卷四中《食貨考》上《物產》也載:“余若江西早,俗呼江西谷,米赤色。”
食用品質雖然不是農民在選用種時考慮的主要因素,但也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對品種的選用。早熟,產量又高的品種不多,產量高品質又好的品種更少。江西早大概是能夠兼顧早熟、豐產且質高的少數品種之一。有說江西早碾米煮飯香甜適口,是食中上品,因此江蘇淮安民謠中有“好米出在江西早”的說法。湖南的水稻品種中,則以云南白、江西早、冬粘糯三種為上等,色白而光,質柔而糯,誠為諸米中之冠[123](P126)。安慶府屬潛山江西早稻根莖葉茂而健,粒團而大,色老黃籾,薄皮細,胚乳陰白,富于蛋白質,每株百六七十粒,質堅而重,品種優良。遲稻亦與江西早并價。……通常稻種惟潛山江西早及遲稻種最佳,此外特別種子為珍珠稻,頗為奇品,即各出品陳列,為皖省之冠[45](P222)。20世紀20年代,農學家沈宗瀚在“改良種子的重要和農家選種的方法”演講中,提到“南京南門外的江西早極好”[124](P82)。顯然,彼時江西早仍然是育種的標桿。
江西早的性狀較為穩定。從最初出現到廣泛種植有幾百上千年的歷史,這過程中一直保持穩定的性狀。也是其受到歡迎的原因之一。這當然與農民的選種技術有關。穗選是老農固有的經驗,1950年湖北隨縣庹家鄉農民梁樹和穗選了四升江西早,以后單栽,成熟早又整齊[125](P21)。此外,在長期的引種和試種中,也出現了一些表現優異的地方品種,如潛山江西早[45](P222)、灌縣江西早[126](P414)等。
植物種子有自身的傳播能力。它可以借助于風力、水流、動物和自身的彈射等方式傳播。水稻種子也是如此。有的稻種具有長長的護穎,如飛來鳳,便通過風力來傳播;宋代有個水稻品種稱為“海漂來稻”,似乎暗示此稻與水流傳播有關,而稻又稱為有芒之種,雖有短芒和長芒之別,但芒的存在很顯然可以利用動物去傳播。中國和印度的民間傳說中,有關稻谷來源的傳說都與老鼠、狗、豬等動物有關。核心的內容都是說狗的尾巴粘著稻谷帶給了人類。稻谷是狗幫助人取來的,所以南方民間至今還保留敬狗的風俗。稻種還具有落粒性,尤其是秈稻種,落粒性更強,這也使它具有較強的傳播能力。但和野生植物的種子不完全相同,水稻品種作為人工選擇的結果,具有種子自然傳播的屬性,更加上了人類行走的力量,使其具有迅速的傳播力量。1608年從江西傳到浙江桐鄉的赤秈種,其落粒性就很強,“是谷晚植早熟,不刈則隨落,后雖他植,厥種恒在田間,歲復歲不絕。”[127](P6a)成為桐鄉一帶稻田的伴生雜草,并且進一步抽外擴展。一百多年后的清乾隆年間浙江海寧縣晚稻田,“間有秈米,色赤者”,“實由鄰潤也”[128](P22b)。“鄰潤”是作物傳播的常態,一方面它借助自然傳播的力量,另一方面它更借助鄰里之間的相互擴散,像波浪一樣推展開來。江西早的廣泛分布便是借助人的力量得以廣為傳播的結果。這其中不乏移民的帶入,有心人士的推廣,糧食運銷過程中的自發行為和輸入地的積極引進等。
江西歷史上就是一個移民輸入或輸出地。宋元時期江西已成為中國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之一,而湖南、湖北、河南等地,卻因開發相對滯后或戰爭等因素而人口較少;四川、云南、貴州、廣西更是“土曠人稀”。至少從宋朝開始到明清時,自發性的人口流動和朝廷大規模強制移民,數百上千萬江西人口先是涌向湖南、湖北,繼而涌向四川、云南、貴州及其他地區,形成了影響中國歷史數百年之久的移民大潮。歷史上,將這股移民大潮形象地稱為“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
相鄰的湖廣(今湖南、湖北)是江西移民首先“填”的地區。宋朝時,與湖南接壤的袁州和吉州農民就紛紛遷移到湖南,從事水稻生產。《宋史·地理志》 在提到荊湖南北路時說:“其土宜谷稻,賦入稍多。而南路有袁、吉壤接者,其民往往遷徙自占,深耕穊種,率致富饒,自是好訟者亦多矣。北路農作稍惰,多曠土,俗薄而質。”[23](P2201)明代丘濬在分析江西向荊湖移民的原因時說:“人之生也不無多寡之異焉,以今日言之,荊湖之地田多而人少,江右之地田少而人多。江右之人大半僑寓于荊湖,蓋江右之地力所出不足以給其人,必資荊湖之粟以為養也。”[129](P125)譚其驤根據道光《寶慶府志》 等方志中的氏族志和地方文獻族譜序有關各族的原籍(遷出地)、遷入地和遷入時間的分類統計,發現隋唐以后湖南吸收移民的人口中,江西省最多,占總數近三分之二。
譚其驤認為,“江西人之開發湖南,鮮有政治的背景,乃純為自動的經濟發展”。江西人遷入湖南等地后大多從事農業。江西移民在進入湖南從事農業開墾時,很自然地就將種子、農具和技術帶到了湖南。于是在接收江西移民最多的湖南常德、湘潭、善化、攸縣、清泉、龍陽、衡山、邵陽、湘鄉、長沙、瀏陽等地方志中就看到了江西早的名字。明朝開始流行的諺語“湖廣熟,天下足”,實由兩大要素造成,即湖廣的土地和江西的移民。進入湖廣的江西移民和移民的后裔,沿著長江、嘉陵江,流向川東地區、流向成都平原,又沿著沅江、湘江等,流向貴州、云南及廣西,也把最初從江西帶來的種子、 農具和技術帶到了上述地區,他們和當地民眾及其他地區的移民一道,對于中國大西南的開發,起了極其重大的作用。
江西和湖廣、四川、云貴之間所發生的情形也在江西與福建、浙江等地上演。盡管漢民族在長江流域的開發的主流趨勢是由東向西的開發過程,但也存在小股由西向東的支流。明朝時,與江西接壤的福建汀州的深山密林中就有“江右游手輕生之儔,逃聚于此”[130](P447)。于是,至少從明朝開始,江西早的名字就出現在了福建龍溪、政和、尤溪、南平、浦城、建陽等地的方志中。民國《長泰縣新志》中還見有“吉安早”的名字。浙江建德自太平天國起義失敗后,社會混亂,人煙稀少,本籍人僅存十之四、五,田地荒蕪。本省溫、臺、處及安徽省的安慶、江西省的南豐、廣豐等地貧民,挑一副籮擔來建德開荒。江西早也因此進入到了建德[131](P17)。
江西移民也到達了江北和淮南等地。南宋時淮南地區“鋤耰耘耨,皆僑寄之農夫”[132](P1986)。僑居農夫中既有北方難民,也有兩浙、江西、江東、福建等的南方人。“江南轉徙人戶來淮甸者,東極溫(州)、臺(州),南盡福建,西達贛(州)、吉(州)”[133](P277c)。明初河南南陽等四市、縣所建立的自然村中,除133個為山西人所建之外,還有來自江西和南京人所建的7個[134](P259)。河南商城縣(民國時期劃歸安徽的金寨縣),在明初及明初以前遷入的有22族,一半來自江西,9族來自徽州[134](P263)。河南光山縣居民的原籍也大多是江西人。他們是在宋、明期間進入光山的。光山縣的《湯氏族譜》記載,湯氏于宋代末年由江西余干縣瓦屑壩遷入光州[134](P263)。另一《黃氏族譜》則記載祖先明末由江西德安縣遷來。光山“舊族百無一二,及朱元璋定鼎,然后徙江西之民以實之”[135](P7)。在光山民間至今還流傳著光山人來自江西的傳說。江西早可能就是跟著移民的腳步進入光山等地的。對比嘉靖三十年光州屬縣《固始縣志》 卷四所載40個品種中,就會發現其中有一半在此之前已在江西九江等南方地區出現,另一半則屬本地首次記載[136](P506)。光山因此成為河南唯一有江西早種植的地方。
與河南相比,安徽與江西接壤,受到江西的影響也更大更早。《明史·地理志》 記載的鳳陽府民籍人口有427303人,移民人口30萬,占70%。其中就包括成千上萬的江西移民[134](P60),他們主要聚居在壽縣南部[134](P53)。在元代末年的戰爭中,安徽池州府受到了破壞嚴重。池州轄下的東流縣,“明初兵燹,逃亡殆盡”[137](P15a),戰后的人口補充主要來自江西。同樣有江西早分布的貴池縣,也曾是江西移民的聚居地[134](P70)。差不多同一時期,舒州宿松縣接收移民19族,其中12族來自江西省,2族遷自今安徽的其他地區[134](P63)。這也就無怪乎江西早最早就出現在池州,并且安徽是湖南之外接受江西早最多的省份。
明初至洪武二十六年,由江南的蘇州、蘇南各縣、江西、浙江、安徽及山西流向蘇北的揚州、淮安、徐州三府的人口就達70余萬[134](P43)。雖然這70萬人的流動大多還是在稻作區內,但卻有助于稻作技術和品種的擴散。據1951年的普查,江蘇宜興縣有水稻品種120多個。這些水稻品種的來源,據老農反映:一是在長期生產實踐中,農民自選自留,代代相傳;二是農民隨著遷居從外地帶來,這情況在丘陵山區比較多,帶來的品種,一般都以原產地命名,如湖北早、湖南早、江西早等等;三是科研單位選育,如中農四號、三一四、四一二等,農民統稱為改良種[138](P72)。
江西移民的分布在語言上也得到反映。贛語人口的大致比例,其中江西本地人只占六成,這在南方方言中非常少見,其實也反映出古代江西文化對周邊強大的輻射力。例如,至今安徽東至縣贛語分布面積占全縣92.4%,人口占83.3%,是東至縣的主體方言[134](P69)。江西人所到之處,不僅帶去了語言,也帶去了他們賴以為生的稻種和生產技能。江西早的分布和贛語方言的分布大致是重合的。
移民大多是出于經濟目的,但也有因為軍事上的原因而移民。這也成為水稻品種傳播的重要途徑。乾隆九年(1744),臺拱廳(今貴州省黔東南州臺江縣)榕山總旗李尚云從原籍江西吉安府帶回大麻谷、小麻谷、大白谷和小白谷等粘稻品種,在望湖屯、榕山(今清水江北岸的黃平、施秉、臺江)一帶種植,獲得了明顯比當地糯稻要高的產量。到咸豐四年(1854),臺拱中北部的河谷和壩區已遍種麻谷和白谷,使得當地糯稻栽培面積減至40%[139](P361),第一次在黔東南的大型連片稻作區中出現了粘多糯少的局面。隨之在地方志中也出現了白黏、紅黏、百日黏、麻黏、銀項黏等眾多的品種,雖然不見有江西早的名目,但卻出現了“江西糯”的名目。很明顯,江西的水稻品種已對黔東南地區的稻作產生了影響。
江西人還可能通過經商等方式將江西的稻種帶到更遠的地方。王安石在《送程公辟傳守洪州》 詩中不無夸耀地說洪州:“中戶尚有千金藏,漂田種粳出穰穰。沉檀珠犀雜馬商,大舟如山起牙檣,輸瀉交廣流荊揚。”[140](P57)明清時期,江西商人(江右商幫)尤其活躍。“南昌豐(城)進(賢)商賈工技之流,視他邑為多。無論秦蜀齊楚閩粵,視若比鄰,浮海居夷,流落忘歸者,十常四五”[141](P31b)。清江縣(今樟樹市)“俗多習賈,或棄妻子徒步數千里,甚有家于外者,粵吳滇黔,無不至焉,其客楚尤多”[142](P34b)。“滇黔各處,無論通衢僻村,必有江西人從中開張店鋪,或往來貿販”[143](P169)。清代在云南經營“歇店飯鋪,估客廠民,以及夷寨中客商鋪戶,皆江西、楚南兩省之人”[144](P18)。清康熙初年,曾在云南為官的江西南昌人劉崑提到:“滇中無世家,……吾鄉數十萬人,捐墳墓,棄父母妻子老死異域者。”[145](P358)江西早作為糧食和種子,也可能隨著江西商人的步伐進入到異域他鄉。
宋元明清時期,江西人才輩出,他們通過科舉之路進入政壇,在官場上大展宏圖,也在有意和無意之中將江西的稻作文化,包括一些水稻品種和技術帶到異地他鄉。
江西自古是水稻的主要產區。有著悠久的水稻種植歷史。在江西東鄉至今有野生稻的分布,距東鄉不遠的萬年縣更發現了萬年以上的稻作遺存,使中國稻作起源的年代大大推前。江西人熱衷于水稻生產。陶淵明在擔任彭澤縣令時,“在縣公田悉令種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秔,乃使一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秔”[146](卷49,P2461)。江西人對稻米情有獨鐘,這種鐘情使他們排斥小麥等糧食作物。“以為粗糲,既不肯吃,遂不肯種。祖父既不曾種,子孫遂不曾識”[147](P49b)。江西人自幼受到稻作文化的熏陶。當他們由于各種原因移居他鄉時,積極致力于江西稻作文化的推廣,稻米成為他們驕傲的資本。歐陽修就有這樣的詩句:“為愛江西物物佳,作詩嘗向北人夸。青林霜日換楓葉,白水秋風吹稻花。”[148](P236)他們希望在異鄉的土地上長出自己喜歡吃的稻米,這或許是他們熱衷稻作最原始的動機。
在江西早興起的同時,江西的經濟文化也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士人在科舉考試中的表現尤為亮眼。“自歐陽子以古文起于廬陵,遂為一代冠冕”[149](P284)。在歐陽修的影響之下,“江西士風,好為奇論,恥與人同,每立異以求勝”[150](P2971)。在北方種植水稻就是江西士人的“奇論”之一。王安石籍貫江西撫州臨川。他所領導的改革中,農田水利是重要內容之一,而大興水利的目的之一就是發展水稻種植。他建議利用流經京師的蔡河水源“若相旱地為塘,多引溝洫作水田”,以解決陳、潁數州及京師的糧食供應[151](P6017)。王安石主政期間,許多南方的農民被有組織地移民到北方種稻。積極執行王安石改革路線的官員也多是江西人甚至就是撫州臨川人。在汴水一帶引淤種稻的侯叔獻是王安石的同鄉,撫州宜黃人。主張重開八丈溝,俾數百里復為稻田的殿中丞陳世修則是南昌人,并且王、陳兩家“世有好”[152](P123)。在甘肅洮河一帶種稻,請求朝廷調發一批稻農前來此地從事此項生產的王韶,是江西德安人。在唐州興陂種稻,貢獻卓著的布衣王令夫人吳氏也是臨川人,與王安石之妻吳氏為姊妹。元代積極倡導北方種稻的虞集,系臨川崇仁人。
明清時期,力主在北方種稻的徐貞明、汪應蛟和朱軾等人也都是江西人。明代徐貞明更是在明清兩代倡導北方水利建設和水稻種植的代表人物,其所著《潞水客談》對明清時期畿輔水利之議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一定程度上可與元代江西人虞集的主張所產生的影響相比肩。明萬歷年間,將水利屯田付諸實踐并取得實效的汪應蛟是婺源人(時屬于安徽管轄)。清雍正年間京東水利營田種稻的主要策劃人之一的朱軾,是江西高安人。江西人對于水稻的推廣并不限于北方,一切他們認為可以種稻的地方,他們都試圖施加自己的影響,去發展水稻種植。清代江西長寧(今江西尋烏縣)人曾宗發在出任湖南宜章知縣時,“宜章民疏于農功,宗發教以挽犁,置桔槔之法,召故里農師,攜再熟稻種,教民樹藝,民德之甚”[153](P5)。這里的“再熟稻種”可能就包括江西早。
推廣水稻種植成為南方官員建功立業,實現人生價值的重要途徑。作為同鄉,總能多一分理解。徐貞明在倡議西北水利時遇到阻力時,兵部尚書、江西宜黃人譚綸就對徐貞明的主張未能實行深感惋惜,他以自身的親身經歷“深知其必可行也”[154](P308)。這也給徐貞明以很大的信心。與徐貞明具有差不多同樣主張的魏時亮則是江西南昌人。明嘉靖、萬歷年間,在山西濱河州縣、河南汝州、輝縣、彰德等地,傳播南方農田水利技術,教民種稻的萬恭、徐善慶、聶良杞、陳邦瞻等,分別是江西南昌、金溪、高安人。明天啟年間,江西贛縣盧觀象先后受到左光斗和天津巡撫張慎言的重用,在天津水利屯田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同樣,肯定萬歷、天啟年間畿輔一帶種水田成績的鄒元標則是江西吉水人。
明代江西人宋應星撰《天工開物》,首卷便是“乃粒”,以體現其“貴五谷而賤金玉”[38](P4)的思想,對水稻生產技術和水稻品種進行了詳細的記述,也有推廣江西稻作文化的意味。宋應星說:“凡稻谷形有長芒、 短芒。江南名長芒者曰瀏陽早,短芒者曰吉安早。長粒、尖粒、圓頂、扁面不一,其中米色有雪白、牙黃、大赤、半紫、雜黑不一。”[38](P12)江西早,或許就是其中某些早稻品種在傳入外省之后的名字。
宋代開啟的江西士人對稻作的推廣,在清代還在持續。清雍正四年,江西人朱軾率先提出京東開渠種稻的主張,獲得朝廷的肯定,隨后在怡賢親王等人的親自指揮下,一場聲勢浩大的水利營田運動在京東大地展開。雖然這次大規模的水利營田活動因主事者的逝世而草草收場。但江西人對這一結果并不滿意,光緒年間江西人丁符九在擔任寧河縣地方官時對其中的經驗進行了總結。[155](卷15,P42b-43b)顯示江西士人對稻作技術推廣的執著。清乾隆年間,在河北阜平、望都等縣治水、營田、種稻取得突出成績的羅仰鑣、陳洪書、裘曰修則分別是江西泰和、江西宜黃和江西新建人。
當然,致力稻種推廣的也不止江西士人。勸農為官員職責之所在。雖然我們還沒有找到歷史上官員直接推廣江西早的直接證據。有說清代重臣桂林人陳宏謀在湖南巡撫任內曾派專員往攸縣覓稻種[156](P102)。道光十五年,江蘇巡撫林委(林則徐)購楚省早稻種,發借高郵,三十日熟[157](P1a)。官員們的這類活動必然會促進江西早這類品種在更大范圍內的傳播。
自古以來,江西就是水稻生產大省,所產稻米自給有余,并向外省運銷。據《隋書·食貨志》記載:“在外有豫章倉、釣磯倉、錢塘倉,并是大貯備之處。”[158](P675)豫章倉在今江西南昌,釣磯倉在今江西都昌,而錢塘倉則在今浙江杭州。三倉有兩倉在江西,與江西產糧豐富是分不開的。唐代江西水稻生產更是盛況空前,“鄱陽勝事聞難比,千里連連是稻畦。”[159](P5625)自宋代以來,江西不僅每年交納巨額的漕糧,而且一直是周圍省份的糧食供應基地[160](P545)。
明清時期,受到產業轉移的影響,江蘇、浙江等傳統的產糧區,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出現了桑爭稻田和棉爭糧田的局面,導致這些地區由糧食輸出區變成了輸入區。而江西、湖廣、廣西等成為糧食的輸出地。“湖廣、江西地方,糧米素豐,江南、 浙江咸賴此二省之米”[161](P501c)。“廣東之米取給于廣西、江西、湖廣,而江、浙之米皆取給于江西、湖廣”[162](P668d)。而江西更是最主要的米谷輸出大省。江西生產的糧食經贛江、鄱陽湖入長江,沿江而下至長江三角洲一帶,主要銷往安徽、江蘇、浙江等地,再由江浙經由海道,向南轉運到福建和廣東,向北轉運到山東、河北等地;或經由京杭大運河運到河南、山東、北京等地。也有部分江西出產的米糧逆流而上,取道贛江支流章水、貢水,轉陸路銷往廣東廣州、 潮州和福建汀州等地。或取道都江、昌江而運進入徽州等地。
江西稻米銷往的地區,有的對江西米糧有長期的依賴。這主要靠商業行為來解決,如,徽州府從事農業的人口只有十分之三,即便在豐收的年份糧食自給率也不會超過三分之一,他們大多數通過到江西來經營茗、漆、紙、木,來取得江西的糧食供給。汀州府“山多田少,產谷不敷民食,江右人肩挑背負以米易鹽, 汀民賴以接濟”[163](P11b)。有的只是臨時救濟,如,雍正元年六月,皇帝下令將正在北運的20萬石江西尾幫船糧截留在山東,賑濟災民[164](P43d)。而有的既有長期依賴,又要臨時救濟,這就需要市場和官府同時發力,比如,乾隆十三年(1748)閏七月,因江蘇米價昂貴,令江西撥運接濟[36](P240a)。除官府調撥外,“江西商販,則由九江一帶順流逕抵安省、 江寧、 蘇州等處”[165](P621)。雙管齊下的結果,使得從鄱陽湖運出沿長江而下,進入江浙地區的江西稻米為最大宗。
江西的稻米甚至銷往到湖廣地區。雖然湖廣地區也是糧食輸出地,但遇上災荒年月,也要到江西來購買糧食。如清雍正十年(1732)的朱批諭旨中提到,“九江為數省往來孔道,上年楚省饑民就食九江,以致米價每石貴至一兩五六錢。又贛州商賈云集之區,現今米價日昂,每石一兩四五錢。此兩處實為江省要沖,積貯之策不可不預為籌劃,請于九江、贛關兩處,各設一常平倉。”[161](P714a)乾隆五十年(1785)“湖北省被旱,屢有民人赴江西販賣糧食”[164](P639)。“楚省商船過境已有一千三百余只,從江西販去米谷,約有數十萬石”[164](P656)。這些來江西就食或販賣糧食的外省人在回去時把江西的稻種帶回去是很可能的。
雖然江西生產的稻米經過運銷可以到達河南、山東,甚至北京等地,理論上說這些地方都有可能將江西的稻谷當作種子,但北方省份除了河南以外,并不見江西稻種的身影。稻種的傳播和稻米的運銷并不等同,一個面向生產,一個面向消費。山東等地稻米消費有限,生產更少,對稻種的需求不大。但為生活所需的糧食運銷也的確給為生產所需的稻種傳播指明了方向,提供了路徑。我們會發現,稻種傳播的方向和稻米運銷的方向大致是相同的。江西早所到之處,也是江西米銷往之所。
與糧食運銷的市場行為不同,稻種的引進更是一項技術活動,精英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所以有些品種常常具有傳奇色彩,并和特定人物聯系在一起,如占城稻之于宋真宗,御稻米之于康熙帝。江西水稻品種外傳的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傳奇故事。明福建將樂縣有“百日黃種”乃徐友敬從江右(江西)傳至,此種“夏杪即熟,可刈”[166](P21b),可能是江西早之一。最典型的例子可能要數明萬歷三十六年,從江西(一說泰州)引種到浙江桐鄉等地的赤米(赤秈)品種。當年春夏,桐鄉一帶發生了嚴重的水災,水災過后,新苗浮沒,稻不遺種,于是桐鄉縣令胥之彥,出帑金三百兩,派人趕赴江西購買秈稻種,頒發民間。“是秋遠近大祲,桐邑再種者,畝收三石,民樂豐年”[148](P22b)。
災害往往成為引種的誘因。春秋時期,越王勾踐以年谷不登為由,向吳國請糴,借糧萬石。北宋元祐六年,汝陰縣(今安徽阜陽)百姓朱憲,因為旱傷,稻苗全無,往淮南糴得晩稻種一十六石。[187](P944)雖然糧食運銷主要解決的是民食問題,但如同在饑荒的情況下,種子可以變口糧,在恢復生產的情況下,口糧也可以變種子。春秋時期,吳國就曾將越償還的糧食用作種子,只是沒想到越國在糧食上做了手腳,粟種殺而無生者,遂使吳民大饑。這雖然是一個糧食變種子的不成功例子,但把貯糧變種子的情況肯定是存在的。《齊民要術》中的“豫章青稻”品種,最初可能是來自“豫章倉”儲備糧。明清時期,分布于各地的江西早極有可能部分來自于江西運來的救濟糧。而以稻谷形式運輸的糧食也客觀上便利于種子的傳播。
古人強調因土種植,對品種的選用很大程度取決于土肥因素。“凡諸種者,收有厚薄,而地茍瘠,不能強藝美種以冀多收也。”[127](卷1,P27b)歷史上,湖南湘鄉縣引種江西早與土肥因素不無關系。同樣,安徽南陵縣改種江西早,也“以土性稍變,舊時稻種幾致失傳”[46](P20b)有關。江西早是個早熟品種。這一“早”便有了生理上的意義和生產和生活上的作用。“早”意謂生育期短,對水的需求量小;早也意味著該品種可以先于其他品種而成熟。這樣一來,江西早作為水稻品種在生產上和經濟上便有了避害和救饑等雙重效益。
江西早首先是因應干旱的自然條件而出現,并隨著需求的擴大而由江西出發,四方扎根。湖南衡陽縣,“稻有早、中、晚三種,最早者大約以社日播種,六月而獲。然其實不蕃,惟高坡易旱,水道難通者,僅種焉”[169](卷5,P27a)。湖北隨縣糧食作物中以早稻種植最為普遍,江西早就是其中之一。“蓋隨地多砂質壤土,缺雨既旱,播種早稻,期免旱災”[170](P251)。安陸,由于水利條件差,多數農田“望天收”,水稻播種面積起伏較大。古人主要通過“打干種”來克服“春雨不足”[171](P83)的問題。同時他們也在積極尋找“生長季節短,可以減少用水量”[172](P122)的早稻品種。
作為一款早秈稻品種,江西早比較適合丘陵山區種植。比如,江蘇宜興丘陵山區,水利條件差,水源不足,旱情威脅大,地力也較瘠薄,種植的水稻品種是以早熟秈稻為主,只搭配少量中秈。基本不種晚稻、粳稻。主要的品種有六十子、地山白、帽子頭,黃瓜秈、湖北早、湖南早、江西早等。由于這些品種的生育期短,成熟得早,耐旱性較強,雖然增產潛力不大,但能穩產保收[173](P72)。
江西早在浙省的分布主要在浙江西部和南部,即金華、衢州和麗水地區,除了近臨江西的地緣因素之外,相同的自然條件及對干旱的應付可能是其中主要的原因。因為這些地方多為丘陵山區,地勢較高,水源短缺。現已劃歸江西,歷史上屬于安徽且與浙江衢州等地接壤的婺源,便是因為“田無水源,仰雨澤于天,雨不時則槁,幸而得雨,則谷早熟可以濟夏月之乏”[174](P1)。浙省江山縣是種植江西早較早的縣份之一。清康熙五十三年該縣縣令汪浩在《勸農文》中指出,該縣“一切高阜之處,盡種早禾,則田之須水為時無幾,如本年六月終,早禾即收獲,又何小旱之足慮?”[175](P34a)回答了該縣何以要種植早禾的原因,而江西早就是一個在六月便可成熟的品種。清嘉慶間浙江云和縣令陳治策《勸力穡文》:“邑山多田少,不憂水而憂旱。……大概亢旱多在六月及夏秋之間,若春時浸種布秧,趕早十日八日,三五日便可脫離此厄。”[176](P2a,b)這就是江西早等品種受到青睞的原因之一。
與浙南接壤的福建向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說,至少自宋代開始,山區梯田開發就已成為發展水稻生產的重要途徑,達到了“水無涓滴不為用,山到崔巍盡力耕”的地步,“寸澤如金”[177](239d)的福建仍然免不了干旱的困擾。南宋乾道六年(1170)六月,提舉福建常平茶事鄭伯熊報告:“福建路八州軍府縣,自入夏以來,缺少雨澤,其上四州(指建、劍、邵、汀四州)軍府雖時得甘雨,猶未沾足,早禾多有傷損;下四州軍(福、泉、興化、漳)亢旱尤甚,晚種有不得入土者。”[6](P7357)如:“泉(州)為瀕海之邦,厥土剛燥,五日不雨,則髙田告病;十日不雨,則雖膏腴之壤亦索然矣。”[26](P1528)福建人在興建水利工程,發展各種機巧的用水灌溉技術的同時,也通過選用耐旱和避旱的品種來應對旱災。占城稻就是最先引進到福建然后再推廣至江淮、兩浙等多地。福建人也自己培育了多種抗旱性品種。宋時福建建安人江翱在擔任汝州魯山令時,因邑多苦旱,乃從建安取稻種。該品種耐旱而繁實,且可久蓄,高原種之,歲歲足食。早熟是對付干旱的措施之一。清光緒《建安縣鄉土志·物產》載:“秈稻,其熟最早,俗呼早稻,高仰田種之。”在清道光十二年(1832)的《建陽縣志》 中就以當地方言記載了26個品種,且多以“早”為名,江西早是其中之一,還有南京早、蘇州早,更多的還是本地的寧化早、清流早、福德早等本地品種。福建政和縣則把“稻之不黏者”的所謂“秈”稱為“早”。“早”品種大多是應對干旱所需而準備的。如:“小早,春社播種,立夏分秧,約經九十日成熟,立秋可獲,故少罹天災。旱田恒選種之,一以相土宜,一以濟時艱。……承穗早,成熟稍遲于小早,故宜于旱田。花藊早,清明播種,至白露可獲,莖細長,殼有黑斑,實小,味甘,旱田宜之。”[178](P1b)不過或許是由于福建本身具有悠久的培育耐旱稻種的歷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和資源,及福建較為復雜的地理環境,江西早盡管比較早的就進入了福建,但在福建的分布并不廣泛。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 和清道光十二年(1832)的《政和縣志》都載有江西早,但民國八年(1919)的《政和縣志》中,江西早已不復存在。
早稻還可以避水溢之患,早稻的生育期短,可以在每年的大雨到來之前,完成收獲。這使得早稻除了適合于丘陵山區種植之外,也適合于在低洼易澇的地區種植。所以“湖田多,山田少”的豫章(今江西南昌)“所種占米為多,有八十占、有百占、有百二十占,率數月以待獲”[29](P383)。江西早在六月即可成熟,可以避免水災的危害。這對于地勢低洼,水害頻仍的稻作區而言十分重要。蘇北的里下河地區便是這樣的地區,由于水道不暢,時有水患,只宜種植生長期短的早秈稻。歷年秋水發時,早熟秈稻業已登場,能避免水災。蓋里下河一帶因淮水失治,易遭水患,農民多望于秋汛以前,提早收獲,不然,收獲過遲,易遭淹沒。這里的人們一直在尋找早熟的稻種,江西早自然是他們所青睞的對象。江蘇高郵和揚州的江西早種植可能與此有關。地勢的高低成為品種選用的關鍵因素,地勢越低,受水越早,水稻的生育期需要越短。記述清代揚州城北北湖地區(今分屬揚州市邗江區和江都市)地理水道、名勝古跡、風俗民情的地方專志的《北湖小志》就記載了當地不同地勢和不同作物及品種的分布情況,其曰:
湖濱之田宜稻,居民多力農,其田自下下以至上上,相去二三丈,為等六七。最下者,為湖蕩草場,種菱、種茭草,或長蘢古三稜,至旱之歲亦栽稻。次之為灘田,栽早色稻,拖犁歸、四十子兩種。再上為圩田,栽五十子。再上為高圩田,栽六十子及望江南。[179](P8b)
李彥章在《江南催耕課稻編》也記載了《江北上下河高郵各州縣種早稻中稻之法》,其中提到:早稻常種者有三種:一曰四十子;一曰秋前五,米色俱微紅;一曰拖犁歸,微有芒刺。三者以四十日子為上種,秋前五次之,拖犁歸又次之。農家多種四十子稻,以其易熟而米多也。
清及民國時期,江蘇江北地區,如高郵、興化等地,早熟早稻品種非常之多,從一些品種的名稱便可看出這些地方對于早熟品種需求的緊迫感,如興化的急猴子、嚇一跳、秋前五、四十子、六十子;高郵、寶應等地的三十子、四十子、五十子。其中三十子,又名三十日,指移栽后三十日便可成熟①。江西早是江蘇江北地區眾多早稻品種之一,它的選用與當地低洼易澇的地理環境不無關系。同樣,湖南醴陵縣“各鄉皆種早稻、晚稻兩種,可備水患,崇阿高麓可耕”[180](P24)。
“救饑”也是早稻盛行的原因之一。宋代新安有這樣一個品種,名紅歸生,米粒紅,成熟最早,然不廣種,少蒔以接糧耳。宋人有詩云:“前村后村水車聲,伊伊扎扎終夜鳴,皇天不雨四十日,高田何止龜兆出。田家眼穿望早禾,早禾不熟奈饑何?”[181](P400a)從中也可看出早稻在抗旱救饑上的用意。宋代一般以晚米為糴納對象,至于早稻很大程度上是農民自產自消。此外,剩余部分也進入市場,滿足中下層百姓的糧食需求。早秈稻成為“自中產以下皆食之”[182](P540b)的大眾主糧。中等收入以下的民眾,占據人口的大多數,由于其自身的經濟實力不濟,不可能有很多的存糧,一遇青黃不接,就需要有一種早熟品種來接濟,這就更為早稻的存在提供了一個契機。最早見于宋代方志記載的,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水稻品種,六十日,又名救公饑,其出現即與此有關。“六十日稻,名救公饑。傳有孀婦居貧乏食,擷稻中先熟者,以養翁姑,因傳其種。”[183](P4a)湖南常德、武陵等地有一種直播稻,名撒苗,收最早,農家間種之以救饑。[184](P1a)江西早等早稻品種的成熟期較早,春種夏收,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農民藉以接新”[185](P17b)。一般而言,生育期短的早熟品種產量偏低。農民只是“少種以應急”[27](P1a)。如果稍有盈余,供應市場,興許還能賣個好價錢。早熟,可使江西早搶得市場先機,取得較好的經濟效益,尤其是對江西這樣一些產糧大省。由于水旱等自然災害引發饑荒,早稻可以救饑,又通過市場流通,可以取得平抑物價的作用。雍正五年(1727)五月以后,湖南雨水稍多,湘陰、益陽等十一州縣衛被水,導致糧價上漲。但因長沙等九府州屬的早稻已于六月初登場,因此,在七月中以后,“米麥價值俱已平減”[186](P904)。
江西早的推廣還促進了多熟種植的發展。雖然早稻的種植在于抗御自然災害,但它的存在畢竟為多熟制的發展提供了條件。早稻可以避旱、救饑,但產量不高,救得一時救不了四季,同時,在早稻收獲之后還有較長的生產季節可以利用,于是古代農民可能很自然地就在早稻收獲之后,種上晚稻或其他作物,以彌補早稻產量的不足。于是多熟制形成了。自宋以后,稻田多熟種植得到發展。最典型的當屬水稻與其他旱地作物所構成的水旱輪作。《陳旉農書·耕耨之宜篇第三》:“早田獲刈才畢,隨即耕治曬暴,加糞壅培,而種豆麥蔬茹,因以熟土壤而肥沃之,以省來歲功役,且其收又足以助歲計也。”多熟種植的關鍵必須要有前作的配合。江西早等早稻品種在秋前即可收獲,這就為秋播作物的種植提供了時間和空間,甚至可以利用江西早等品種自身,通過“早翻早”的方式,實現水稻連作雙季。早稻由于生育期短,產量受到影響,但通過多熟種植可以取得高出一熟的收成,這也是江西早一類品種流行的原因之一。
江西早所到之處,不僅僅品種本身,同時傳播和引進的也是技術,甚至是整個農業生產和生活的整體。就品種而言,江西輸出到各省的品種,并非只有江西早,有許多省份在引進了江西早的同時,也引進了其他的江西水稻品種,如,江西紅、遲江西早、江西稻、江西晚、江西秈、江西糯等等。其中,引種江西糯的地方尤多,在明清至民國時期的方志中,至少有浙江嵊縣、龍游,湖南湘潭、武陵、祁陽,湖北英山,四川名山、灌縣、崇寧,廣西西延,貴州遵義、開陽、甕安、銅仁,河南光山等地方志有“江西糯”的記載,其引種的范圍甚至超過了江西早。20世紀60年代前后,江西糯在太湖地區的無錫、常熟、江陰、奉賢,蘇北海門,上海崇明等地仍有種植。今在水稻種質資源庫中查到,“江西糯”仍然是廣東和湖南的地方品種,統一編號為15-05195和18-04593,屬于早秈糯或中秈糯②。
就早稻品種而言,從江西擴散出去的品種,也不止有江西早,還有“贛州早”“豫章早”“信州早”“臨江早”等名目。清李彥章所載各省早稻之種中,浙江的西安、湖北的漢陽、湖南的湘鄉、新寧、福建的尤溪等地方的早稻品種中都有一個品種叫江西早稻種;另外,福建福清還有“信州早”,并注明“種出信州”。“臨江早”可能是產自江西臨江,這一品種至遲在明朝嘉靖年間便向北傳到了江西九江的武寧[187](P10b)和湖北黃岡的蘄州,在蘄州與江西早同在[188](P31a),清代時向南傳到了江西贛州南康縣,并與湖廣早并存[189](P1a)。
在江西水稻品種影響到周邊省份的同時,江西水稻種植技術也對周邊產生了影響。例如,清代湘西采用石灰法改良冷浸田的技術就可能受到江西的影響。明末江西人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寫道:“土性帶冷漿者,宜骨灰蘸秧根。凡禽獸骨,石灰淹苗足,向陽暖土不宜也。”[38](P17)松江人徐光啟在《糞壅規則》中提到“江西人壅田,或用石灰,或用牛豬等骨灰,皆以籃盛灰,插秧用秧根蘸訖插之;或用豬毛,一云將毛燒灰蘸秧根,一云將豬毛分散,每科秧夾數十莖同栽也。”[190](P444)石灰淹苗足的技術傳到了湘西。“煅石為灰,禾苗初耘之時,撒灰于田,而后以足耘之,其苗之黃者一夕而轉深青之色,不然則薄收。”[191](P2b)該操作的原理為“下田水冷,亦有用石灰為糞治,則土暖而苗易發”[192](P94)。
江西的水稻耘田技術也對周邊省份產生了影響。傳統的水稻耘田技術有手耘、足耘和耘耥之法等幾種,其中手耘和耘耥之法主要流行于江浙一帶,而江西則多見用足耘。足耘這種耘稻方式可能在東晉陶淵明時就已在江西存在。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中有“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根據《王禎農書》的記載,“為木杖如拐子,兩手(根據筆者的經驗一般是一手)倚以用力,以趾塌拔泥上草穢,壅之根苗之下。”明代宋應星稱這種耘田方法為“耔”。《天工開物》載:“凡稻分秧之后,數日舊葉萎黃,而更生新葉,青葉既長,則耔可施焉,俗名撻禾,植杖于手,以足扶泥壅根,并屈宿田水草,使不生也。”[38](P21)清劉寶楠撰《論語正義》引丁杰言,提到南昌人耘田“手持一杖,以足蹋草入泥中”[193](P725)。江西、湖南地區都稱耘田為“ 來距禾”,讀lai音,有踩踏之意。足耘雖然省力,但做工比較粗糙。這在后世的一些文獻中得到較多的反映。如湖南沅州,“樹藝之后,薅治不甚用力,農人連袂步于田中,以趾代鋤,且行且拔。塍間擊鼓為節,疾、徐、前、卻,頗以為戲,用是蕪草不能凈盡焉。”[194](P9)這種足耘之法可能是從江西傳入的,并可能進一步傳入到四川、云南地區。四川彭縣“東北鄉則多用足踐蕩,人持一杖,謂之腳頭薅也”[195](P29a)。光緒十八年(1892)四川《名山縣志》卷九《風俗》引《南農錄》載:“薅秧、踏秧二事,各以地之所宜。薅秧以手蘇其根,除治稂莠;踏秧以足固其根,秧過盛則分踐入泥,令爛以肥田,而秧亦稀而愈茂,得谷愈多。”民國云南《廣南縣志》載:“薅不以手而以足,手扶竹杖,以足踏蔓草而沒之,或傷及禾苗,隨以足扶之使正,其薅甚速,不甚費力,較之手薅者,力少而工亦減。”[196](P4b)
江西的稻田種植制度也對周邊省區產生了影響。明清時期,為了實現稻田多熟種植,出現了一種在早稻行間插蒔晚稻的作法,即間作雙季稻。間作稻,在十四世紀的時候就已在福建、廣東一帶出現③,隨后傳入到鄰近的浙江、江西、湖南等地④。在江西始獲得“利婭禾”的名號,在此之前江西吉安民間已有“利婭豆”的做法。利婭,是方言,也寫作成亞或丫。是一種種植方法,即在行與行,或株與株之間插種作物,如大豆、水稻等。“利婭豆子”便是在收割后的稻茬上直接點種大豆。其法最早見于明代江西人宋應星所著《天工開物》一書[38](P47)。這種點豆方法一直流行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百姓稱為“利婭豆子”。與“利婭豆子”相類似的便是“利婭禾”,早禾沒有收割之前,便在早禾的行間栽插晚禾,稱為“利婭禾”,即間作雙季稻。然后,“利婭禾”這種技術又由江西傳到了湖南。比如,醴陵“惟稻歲兩熟,有早晚兩種……晚亦兩種,夾蒔早稻縫中者,曰亞禾。另蒔早稻獲后者,曰翻子”[198](P24a)。
江西稻作技術對全國稻作技術影響最大的可能還是連作雙季稻的發展。明代江西人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說:“南方平原,田多一歲兩栽兩獲者,其再栽秧,俗名晚糯,非粳類也。六月刈初禾,耕治老蹧田,插再生秧。其秧清明時已偕早秧撒布。”[38](P14)這里指的就是連作雙季稻。游修齡考察了連作稻的發展,他發現自清初康熙乾隆開始,直至清末民初,連作稻的記載逐漸增加起來,各省的記載有多有少,有早有遲。從長江流域的川、鄂、湘、贛、皖、浙6省方志中記述的連作稻分布點和時間來看,以江西最突出,分布點集中贛南,然后向贛中、贛北東西發展,時間最早。其次為湖北及湖南,安徽和浙江的記述時間要晚于江西100多年,地點也較少,最遲是四川,記述點甚少[198](P223)。顯然,江西是明清時期長江流域連作雙季稻的策源地。康熙五十一年《贛州府志》卷三《氣候》載:“贛之諸邑有兩熟者,初熟早六十工,再熟曰翻耕。昔人攜其種至楚,楚地賴之,尸祝以為神,至今不絕。”某種程度上,江西早就是配合連作稻的推廣而傳播的。據湖南善化(今長沙)人黃皖《致富紀實》記載:“二禾之種,昉自江西,取稻蓀種之而成者也,今逕別成一種矣。”“二禾”即雙季稻,該技術“道(光)、咸(豐)間,始行及醴陵,近(指光緒年間)始行之瀏陽及善化、湘潭之東鄉,長沙接近善、瀏之地,亦漸有學種之者。”四川《南溪縣志》就明確記載:“江西早,種自江西來,一歲可栽兩次。”[199](P19b)
與江西早同時傳播的,還包括農業生產和生活的其他方面。如,南宋時,“贛、吉之民,每遇農畢,即相約入南販牛,謂之作冬”[6](P6386)。明代開始,江西人致力于廣東山區的開發。他們將豫章杉樹苗攜來廣東出售,種植樹苗,并根據成活樹苗株數,收取報酬[200](P612)。廣東博羅縣公莊桔子圩八甲一帶,“舊時缺水,相傳有江西人劉公指點宜于筑陂之處,截水溉田,至今鄉人猶在陂上祀劉爺,報賽甚豐”[201](P182)。閩中的“草、鰱二魚,俱來自江右”[202](P6)。安徽宣城一度流行眼病,其治療眼病用到的豆,系魏長史自江右載來[203](P178c)。像不種漆的徽州婺源,自縣農會從江西購秧試種后,各鄉亦多栽種[172](P22b)。浙江云和“貨有麻,江右人來種之,織成呼曰夏布,又曰腰機布”[174](P15a)。明時江東及吳地所有的茉莉,“皆從江右載來,唯贛州者尤佳”[204](P102)。
即便是受江西早影響的遠端四川,也能看到除水稻品種以外的其他來自江西技術的影響。除前引南溪縣的“江西早,種自江西來”外,威遠縣供食用的楠竹筍種苗,也是“歐陽氏自江西帶來”[205](P2b),中江縣的“線布紡線織成各種式樣,最堅牢,劉氏自江西來,攜匠至此,獨專其利,今 絕矣”[206](P6a)。還有合川縣的“淡豆豉制法……其法由江西傳來。城中程姓,江西瑞州府人,乾隆時來合,即業此。程有孫某,媳亦江西娶也,尤擅此,今繼其業,每歲所制銷售綏定七屬,其獲利足以贍家。近雖有能仿制,然較程姓不及遠甚。”[207](P14a)
與江西早關系最密切的則莫過于米粉或米線。有充分的證據表明,現代南方流行的食品米粉或稱米線最早出現于南宋時期的江西,其所用的原料就是當時廣泛種植的早秈稻米。隨后便隨著人口的流動和稻作技術的傳播,特別是江西早等品種的流行,而傳播到各地[208]。
江西早在歷史時期的大面積推廣,也為此后“南特號”鋪平了道路。“南特號”是我國雙季早稻品種中推廣面積大、使用年限長、生產貢獻顯著的良種,也是新種選育的最重要親源。南特號原名贛早秈1號,系1934年原江西省農業試驗場從農家品種鄱陽早中選得變異單穗,后經原江西省農業院(現江西省農業科學院)系選育成的中熟(指當地熟期,下同)早秈品種。1947年推廣40萬畝。50年代又經江西省鄧家埠水稻原種場協作提純復壯,在江西、福建、安徽、湖南、湖北、浙江、四川、廣東、廣西等省(區)進一步推廣。隨著雙季稻面積的擴大,南特號在南方稻區廣泛用作早稻種植,1956年達5000多萬畝,1958—1962年推廣面積均在6000萬畝左右。后來在南特號的基礎上,又衍生出38輩258個品種,其中成為骨干親本的衍生品種主要是矮腳南特、廣場13、蓮塘早和陸財號等4個。其中矮腳南特是第一個在我國南方各省普遍推廣應用的矮稈品種,不僅種植面積大,而且對促進品種向矮化演變也起主導作用。矮腳南特的推廣為改變耕作制度,擴大雙季稻面積和改進高產栽培技術提供了有利條件,從而開創了雙季早秈生產的新水平。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矮腳南特被廣泛地引種到江蘇、浙江、上海、江西、湖南、湖北,福建,廣西等省(市、區)。60年代中期推廣面積5000萬畝。其中1965年浙江663.1萬畝,廣東89萬畝,江蘇112萬畝。1966年湖南341萬畝。矮腳南特不僅是當時的主栽品種,而且也是開展矮化育種初期的杰出矮源。衍生了89個品種。衍生品種矮南早1號、朝陽1號、青小金早、不脫矮、溫選10號、溫選青、湘矮早2號、湘矮早8號、鐵骨矮、廣選3號等,不僅在生產上大面積推廣應用,而且又衍生了不少骨干親本[209](P17,P18)。
種子在農業的發展中起到關鍵性的作用。現代的綠色革命很大程度上就是種子的革命。今人袁隆平的雜交水稻更是為中國這樣一個人口大國的糧食問題的解決立下汗馬功勞。中國古人很早就懂得種子的重要性。3000多年前的詩歌中,就已有“嘉種”的概念,2000多年前的農書《氾勝之書》中首次記載了選留種技術,6世紀時的《齊民要術》,對于選種留種技術有了系統的記載。該書還注意到矮稈品種的作用,提到“早熟者苗短而收多,晚熟者苗長而收少”。這是對矮稈品種有高產能力的最早記載。品種矮稈化是綠色革命的重要因素。清代楊屾的《知本提綱》提出“母強子良,母弱子病”的理論,把留種同遺傳直接聯系起來。古人試圖用種子來解決農業發展中的諸多問題,比如地力下降,病蟲為害等,反映在農諺中的如“換種強下糞”“倒茬換種,消滅病蟲”等諺語。
江西早,是明清以來外省對原產于江西的一個早稻品種的名稱。這個品種秉承了占城稻的主要特征,具有生育期短、成熟早,耐旱,適應性廣等多種特征,使其在最近千余年的中國水稻種植中大放異彩,它不僅對江西糧食增產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而且通過移民、引種及推廣等多種方式和途徑對周邊甚至更遠省份的水稻生產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并被冠以了江西早的名字,成為中國稻作史上值得書寫的一筆。引種的范圍主要包括安徽、浙江、江蘇、湖南、湖北、四川、河南、福建、廣東、廣西、云南、貴州等省區。江西早所到之處,不僅僅品種本身,同時也包括技術,甚至是整個農業生產和生活方式的整體。“技術綜合體”的概念,可以為考察不同區域間技術文化交流提供一個視角。
應該指出的是,包括水稻品種在內的農業技術和文化的交流是雙向的。在江西早等原產江西的水稻品種向其周邊省份輻射的同時,江西也積極地引進周邊省份的品種,如瀏陽早、婺源光、云南早、湖廣糯、陜西糯、池州占、淮禾等水稻品種。在《撫郡農產考略》所記載的24個早秥品種中,就有福建粳、四川早、廣東遲、寧都秥、湖南秥等,很明顯這些品種都是從這些地方引進撫州的。雙向和多向的交流使各地的農作物品種得以豐富。
注釋:
①三十日,這一品種在明末朱國禎《涌幢小品》(卷二)“雜記”中已提到,但不知所出。據調查,20世紀50年代在江蘇鉦儀六山區及里下河稻麥區仍有種植.一般于谷雨前播種,小滿前插秧,夏至到小暑抽穗,立秋前成熟,生長期109—110天。鹽城秦南區于4月18日播種,5月22日栽秧,7月上旬抽穗,8月8日前后成熟,全生長期為110天左右。“三十日”不過是形容其早熟而已。江蘇省農林廳《江蘇省農作物優良品種介紹》(上冊),科學技術出版社1959年版,第162頁。
②中國作物種質資源信息網.https.//cgris.net/查詢時間:2021-11-4。
③《農田馀話》(14世紀)載:“閩廣之地,稻收再熟,人以為獲而栽種,非也。予常識永嘉儒者池仲彬,任黃州黃陂縣主簿,詢之,言其鄉以清明前下種,芒種蒔苗,一壟之間,釋行密蒔,先種其早者,旬日后,復蒔晚苗于行間,俟立秋成熟,刈去早禾,乃鉏理培壅其晚者,盛茂秀實,然后收其再熟也。”
④(同治)《萍鄉縣志》(卷一)“地理·土產”:“蒔于早稻之中者,曰利婭禾。”(民國)《萬載縣志》(卷四)“食貨·土產”:“利婭禾谷,有紅白二種,嘉慶初來自閩廣,早禾耘畢,就行間蒔之,刈去早禾,乃糞而鋤理焉。”《撫郡農產考略》(卷上):“利婭禾,一名二禾,或呼為竹利婭粘,二遍稻也。米香而甜,臨川、宜黃間有之,樂安最多。”
(致謝:劉啟振、杜新豪、羅振江、王宇豐對本文史料核實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