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鄂西山區的美洲作物種植

劉 爽

美洲作物的引種與傳播是明清時期農業發展的顯著特點，長久以來，對于玉米、番薯、馬鈴薯等作物在山區的傳播，一般會有“作物引進—人口增長—刀耕火種—水土流失”的慣性認知。然而，近年來有學者開始重新認識美洲作物與區域發展的歷史聯系，或以作物史為重心進行地方社會史研究，已成為學界中一種新動向。秦和平認為番薯、玉米及土豆等美洲糧食作物在四川山地之間的種植改變了當地經濟類型，加快人口增長，導致民族遷徙，并非如斯科特所言存在“逃避統治的自由”，將農作物交流和民族交融描述為一種良性互動［1］。王保寧等通過辨析浙江山區“玉米為害”的史料表述，將玉米歸為山林經濟中取代傳統雜糧的新的“花利”作物，指明其并不會直接促成人口大規模增長［2］。李昕升通過量化研究辨明美洲作物推廣作為技術革新是由人口增長所決定，否認所謂“美洲作物決定論”［3］。魯西奇等指出正是連耕與輪作復種打破了山區人地關系的平衡與生態，成為山區環境惡化的動因，撂荒游耕或休耕制或是山區較為適宜的農作方式［4］。就此而言，美洲作物對山區人口增長、山區耕地開發的影響如何，玉米擴種與刀耕火種、水土流失、 災害生成是否有著直接的因果聯系？筆者擬以清代鄂西山區，即鄖陽（治今湖北十堰市）、宜昌（治今湖北宜昌市）、施南（今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三府為考察對象，對以上問題做出一定程度的探討與解答。

一、鄂西山區美洲作物的分布與傳播

鄂西即湖北西部，包含今宜昌、隨州、恩施、神農架等地區構成的圈域，本文所論山區不包括今荊門、荊州兩個平原地區。鄂西北是鄂與豫陜渝的毗鄰地區，斜倚于大巴山的余脈，主要指今十堰、襄陽兩市與神農架林區；鄂西南地處三峽腹地，主要包括今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

（一）鄂西北

對于清代鄂西山區美洲作物的分布情況，我們采用曹樹基的“一般分布”與“集中產區”的概念［5］。但鑒于鄂西山區的局部特性，對集中產區要素的判別標準做了一些修正。第一，有大量種植的記載。如“今所在皆有”“漫山遍野皆包谷”等此類定性描述，但我們不認為玉米種植直接導致生態破壞，并反對以諸如水土流失的史料歸咎為玉米大規模種植。第二，玉米、甘薯、馬鈴薯作為山民的主要口糧。如“可代飯”“可療饑”“以玉米為正糧”等功用性描述。第三，玉米等作物可用作官方倉儲與家庭存儲以及釀造、磨粉等形式的深加工，并作為風味特產商品流通于市場。如方志“物產”中的貨產部分載錄包谷酒、洋芋粉，官府常平倉與社倉中儲備玉米，農家倉庫地窖中儲存玉米甘薯，皆可視為商品化。該統計主要源于地方志，雖難以做到全面準確，但能夠大略把握玉米等作物的分布態勢。

表1 清代鄂西北玉米、甘薯、馬鈴薯集中產區

首先是房縣盆地，該地域平均海拔1000米左右，中間低，南北高，中部是以馬欄河谷為中心的紅巖丘陵，因其優良的地理區位成為農業發達地區，并率先形成玉米等作物的集中產區。鄂西北最早的玉米記載見于《房縣志》：“自乾隆十七年大收數歲，山農恃為命，家家種植。”［6］(P772)可見在乾隆初年玉米已經開始種植，且彼時玉米栽植已經頗具規模，成為山民基本口糧，并有紅、白、紫、黃諸多品種。龔勝生根據玉米別稱“玉高粱”“玉麥”與陜西、河南相近，認為鄂西北玉米主要來自甘肅傳播源［7］(P66)，而乾嘉時期來源于江漢平原、江西、湖南、安徽、四川等地的移民皆是再次促進玉米交叉傳播的有力因素，因為作物的傳播并非一蹴而就，往往經過多次反復引種方可完成。甘薯、馬鈴薯的傳入大致在乾隆末年，隨著山林縱深的開墾，更適宜于高寒山區生長的馬鈴薯成為高山民眾的口糧之一，房縣“洋芋，遠山有賴可以為糧者”，也是重要的蔬菜，深山居民“惟燒洋芋為食，近則有力之家，多收芋，顆以為粉，亦間有積以致富者”［6］(P775)；保康縣“民多食玉高粱，葛粉，蕨粉，洋芋粉充饑”［8］(P121)。

其次為鄖縣—鄖西盆地，中間為漢江谷地，貫穿一系列小盆地，形成峽谷與盆地相間的地貌。康熙以來，移民墾殖沿漢江河谷展開。鄖西玉米列為“粱屬”，作為一種雜糧與紅薯、蕨粉、葛粉等成為重要的救荒食物，乾隆年間“荒年豐歲助糧之不給者，遠山有賴可以為糧者，若逢六七月大旱，則山中洋芋大收”［9］(P176)，到同治年間，玉米由雜糧轉為主糧，甘薯、馬鈴薯由“根實可療饑”的救荒食物轉變為 蔬 菜［10］(P320)。嘉慶以前，鄖縣物產以稻麥為主，主要是市廛之民所食，而山區農民“所恃以為饔飧者，麥也，蕎也，粟也，總以玉蜀黍為主”［11］(P504)，玉米取代部分傳統雜糧，道光以后，玉米為正糧，洋芋番薯為蔬菜［12］(P518)。

最后是竹溪—竹山地區的巖溶地貌，該山地多溝壑溪澗。雍正年間，竹溪報墾耕地很多，涌入山區的移民“以稻田為業，山農多植包谷，以玉蜀黍為主食”［13］(P864)。乾隆末年，竹山方志“物產”中谷屬除稻秫麥菽外，“山中惟高粱、玉蜀黍（包谷）所恃以為饔飧者”，蔬屬有番薯、紅薯。稍晚馬鈴薯才被列為瓜蓏屬，貨屬里面有洋芋粉［14］(P152)。

（二）鄂西南

表2 清代鄂西南玉米、甘薯、馬鈴薯集中產區

龔勝生依據玉米別稱的區域差異指出，湖北玉米推廣當受云南—川黔、 甘肅—黃河流域、沿海閩廣三股傳播勢力影響［7］(P93)。具體而言，鄂西南山區自雍正十三年（1735）改土歸流以來，四方流移人群反復交叉引種玉米等作物，最終形成集中產區。

首先，宜昌—秭歸—巴東沿長江一線，兼及興山、長陽、長樂諸縣，該區域為較早形成的集中產區。東湖縣在彝陵改宜昌府后，土人多開山種植玉米，鄉村中以代飯食，兼可釀酒；甘薯雖列為雜類，但“旱地多種之”［15］(P197)。長樂縣早在在康熙二年（1662） 所修縣志中就有關于甘薯的記載：“薯有數種，甜薯、紅薯、番薯、白薯。”［16］(P551)是為兩湖地區目前所見關于甘薯的最早記錄。但有關玉米的記載卻在道光年間，之后甘薯發展為佐糧，馬鈴薯發展為蔬菜，并以包谷酒、洋芋粉作為貨產出售［17］(P247)。長陽縣在乾隆十九年（1754）以前就“產黍稷甚少，唯包谷無所不宜”［18］(P190)，道光年間“旱地多食包谷，米亦間用，釀酒包谷居多，水鄉間用稻釀”，“山之上廣袤約數里，佃戶十余家，皆種包谷自給，而出租以飯”［19］(P393)。歸州“番薯、玉蜀黍州產為多”［20］(P240)，到了晚清，則以番薯為糧。興山“高山宜洋芋包谷，低山宜稻”［21］(P208)，有紅白二種甘薯作為蔬菜。

其次，利川—恩施盆地。恩施地區兩大盆地，由各種壩子組成，平均海拔1000—1400米，四周群山環繞，屬于山原盆地。利川有“一種鬼芋，俗名洋芋，產高山上。甘薯，紅白二種。玉蜀黍，俗名包谷，邑產為多”［22］(P228)；恩施到了嘉道年間物產中谷屬第一位為玉米，“唯包谷是盛，播不擇地，收不忌雨”，每年收成“唯視高山收成以定豐歉，里人呼包谷各種為雜糧，而呼稻谷為大糧，邑民食稻者十之三，食雜糧者十之七”［23］(P289)。

再者，來鳳平原兼及宣恩、咸豐等小盆地。平均海拔500米，酉水河縱貫平原中部，土地肥沃，氣候溫暖濕潤。來鳳在乾隆初年物產谷類中“唯包谷最多，甘薯有紅白二種，山地多種以為常備蔬茹，洋芋則聊以備荒”［24］(P80)；咸豐縣“谷屬俱有，唯包谷高下皆宜，（馬鈴薯）薯有數種，其味甘，山地多種之，清明下種，芒種候剪藤插之，霜降后收，掘窖藏之，可作來年數月之糧”［25］(P261-262)，形成了成熟的栽植技術與儲存方法；宣恩境內“凡七里高處無水源所在，均宜種包谷”，烏脊嶺等高寒山區宜種洋芋，“蓋陰寒過甚，五谷不生，亦就土之所宜，宣民居低山者，除稻谷外，以甘薯為接濟正糧，居高山者，除包谷外，以洋芋為接濟正糧”［26］(P291-292)。

最后，建始、鶴峰等山原地區。該地域屬清江水系，山原眾多，高原性山地特征十分適合旱地農作物經營。建始“山多田少，居民倍增，稻谷不給，則于山上種包谷、洋芋或蕨蒿之類，深山幽谷開辟無遺，所種唯包谷最多，巨阜危崖一望皆是”［27］(P235)。

綜上所述，乾嘉以后逐步形成了鄂西山區玉米集中產區，而番薯、馬鈴薯作為一般分布作物，成為山地作物的重要補充。美洲作物最先在山地廣泛種植，成為山民的口糧，不僅在山地表現出顯著的垂直分布差異，在作物選擇與飲食習慣上也形成了山區與平原、鄉村與城市的分野。

二、從邊緣到內地：美洲作物與鄂西山區發展

“從邊緣到內地”不僅是鄂西山區在政治、經濟與民族交流上的發展過程，也是玉米、甘薯、馬鈴薯等作物的傳播歷程。之所以將玉米、甘薯、馬鈴薯等美洲作物與鄂西山區的發展并列起來，并不先行指出其中可能存在的因果聯系，是為了避免以今推古，倒因為果，也是為了澄清美洲作物在鄂西山區社會經濟發展中的角色與定位。

（一）人口與耕地

鄂西北地區人口在明末即以移民為主，彼時移民構成為“陜西之民五，江西之民四，山東河南之民二，土著之民二”［28］(P240)，經歷清初“西山之亂”而人口銳減，竟至“杳無人煙”的地步。曹樹基認為鄂西移民運動主要時間段在康熙末年到嘉慶末年［29］(P151)，這一點從表3中也可體現。康熙末年開始涌入移民，使得人口呈現機械增長趨勢，這一時期人口機械增長率遠高于自然增長率。乾隆中期以后，玉米等作物隨著移民遷移路線開始傳播種植，嘉慶、道光年間基本完成在山區的推廣與分布格局，晚清以來則開始向平原熟田地帶擴展。由此可見，人口增長與玉米等作物傳播種植的時間段并不一致，新作物傳播往往滯后于人口增長，并不能成為刺激人口增長的主要因素。

表3 清代鄂西三府人口統計表 （單位：萬人）

鄂西山區耕地的墾辟主要集中于雍正至嘉慶年間，耕地開發與人口遷移是相對一致的。據《大清一統志》 中數據統計的嘉慶二十五年（1820）各府的墾殖指數：鄖陽府12.84%、宜昌府6.27%、施南府1.93%，清前期鄂西山區的水田旱地比重大致沿長陽—東湖—歸州—巴東20%水田比重線為分野，以北地區除房縣外（水田72.4%，旱地27.6%），其余縣大都以山地為主，該線以南則水田比重由20%逐次上升，如宣恩水田占比為53.5%，來鳳水田占比則為70%以上。墾殖指數整體偏低，水田比重在鄂西南地區較大，說明在玉米等作物尚未融入精耕細作體系之前，其主要貢獻在于降低了耕地的拋荒率，增加了旱地面積，使得那些磽確貧瘠、開發難度大、不適合深耕的山地能夠轉化為耕地。那么玉米等作物對于人口增長的貢獻到底在哪？據估計，鄖西縣包谷畝產在0.5—0.6石左右，甘薯的畝產大概7—8石左右。兩湖地區玉米畝產在0.6石左右，甘薯的畝產在6石左右，約可養活280萬人，以咸豐元年（1851）的人口數5400萬，可提供6%的人口所需糧食［7］(P147)。即使是在晚清人口遷移潮已經式微，玉米等作物也開始走進平原以及各種技術因素增長的情況下，玉米等作物距離“糧食革命”“人口爆炸”還相距甚遠，況且玉米“唯平原所產房實較大，山坡所產，房實皆小”［30］(P94)，當時玉米產量與栽培技術的制約使得玉米、甘薯、馬鈴薯的增產潛力有限，美洲作物所養活的人口主要是人口基數較低的山區。

（二）土客交融

雍正年間開始對鄂西南各土司進行改土歸流，新設二府（施南、宜昌）、六縣（恩施、利川、宣恩、咸豐、來鳳、長樂）、一州（鶴峰）。各司歸流后山禁漸開，移民涌入，土客雜處，邑民有本戶、客戶之分。本戶為前代土著，客民則是設府后貿遷而來。乾隆年間，來鳳縣土民2312戶，9248口；客民8446戶，33784口［24］(P89)。彼時客民所占比例遠高于土民，“之前土童十之八九，客籍十之一二；之后土客各居一半，今則客籍十之八九矣”［31］(P712)。但經過百余年交往，客民定居，土民接納，風俗漸同。如同治年間恩施縣的土著流寓戶口情況可資為據，見表4。

表4 同治三年（1864）恩施縣典史汛所轄九甲土著與流寓戶口情況

土著戶口已經遠高于流寓戶口，恩施以外的州縣志鮮有將土著流寓分列記載，說明時至晚清土客之間已經發生了深刻的交融與互動。那么，玉米等作物在此中扮演怎樣的角色？首先，移民帶來了精耕細作的生產方式，玉米等作物融入當地民眾的經營范疇。自古以來，鄂西南“地形磽確，物產涼薄，掛猿眠鶴之區多，帶牛佩犢之地少”［32］(P119)，農具的使用使得農業生產效率提高，恩施“高低田地皆用牛犁，農器諸類悉俱”，尤其是筒車轉水溉田事半功倍，一具可以灌溉數十畝。美洲作物的引種讓作物布局發生改變，“高山以包谷為正糧，間有稻田種植，收獲恒遲，貧民則以種薯為正務，最高之山，唯種藥材，近則遍植洋芋，窮民賴以為生”［23］(P295)。玉米成為山民主要栽植作物，傳統蕎麥、燕麥、豆類等雜糧一定程度上讓位于玉米、甘薯、馬鈴薯。鶴峰知州毛俊德勸民開池蓄糞，變瘠土為沃土，如此培植不出數年，土肥苗壯收成倍增，還出示規勸州民的《耕鑿六則》：“一要高培田塍，雨水任我蓄放；二要開塘引流，庶幾稻旱不妨；三要多收草糞，春耕稍土為上；四要石灰暖地，辟除澗水寒涼；五要勤拔草稗，禾苗定然茂壯；六要收欄牲畜，毋許踐踏田莊。”確立荒地產權，“無論有主無主，永遠管業不改”，勸民積貯，毋以釀酒喂豬，會飲設饌，任意花費［32］(P225-229)。以上措施將原始的游耕農業轉變為精耕細作的小農經濟，以長陽縣為例，農民每年在文昌廟舉行文昌會，將田間農藝作業規范化，達到示范效果，形成“整田—打藝—撒子—插青”的耕種流程，水田種稻，旱地種玉米。

其次是飲食結構的變化。多數平地城市居民以稻谷為主，佐以菜蔬、豆類等，鄉村山民則吃雜糧居多，雜糧組成中玉米占據主導，甘薯、馬鈴薯則是輔助食物，在災荒時節還發揮救 荒 功 能。歸州“城市多食稻，鄉間皆包谷雜糧，食稻者少”；長陽“在邑者兩餐皆稻谷，四鄉俱三餐，臨溪者食用稻，山居則多識包谷，間用麥粟菽之類”；興山“稻米多仰給川中，故食之者少。民間以脫粟大小麥為常食，蕎麥燕麥包谷濟之，肴饌不過山中風味而已”；巴東“食米多仰給川東”；鶴峰“日食以包谷為常，在邑者間食稻米，以黃豆野菜制作懶豆腐，以為常菜”；長樂“日食城鄉皆包谷，食稻者絕少”［33］(P772-780)。由飲食結構的城鄉區別可見玉米等作物的食用尚局限于鄉村山區，并在山區農家生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施州地區“山中富蜀黍，曲糵缸面開。糟床滴真珠，浮蟻堪銜杯”，反映了釀造包谷酒的工藝場景，并形成了饒有特色的“咂酒”民俗。山谷貧民“半以包谷甘薯蕎麥為饔飧”，以油炸黃豆、包谷、米花、豆乳、芝麻，和油煮茶，稱為油茶；在“苞未坼時，取其心切而炒食，甚干脆”，稱為玉筍；將甘薯生食、蒸食、煮食，作粉釀酒，葉可作菜，藤可飼畜［33］(P1798)。然而，在“中國超穩定飲食結構”下，外來作物要想嵌入已有的種植制度與飲食文化，都需要經歷漫長而復雜的演變與調適［34］。

最后是民眾生計的多樣化。反映恩施地區山民生存的《沙渠竹枝詞》描繪了這樣的場景：“蓬頭赤足男和女，背簍裝江包谷回。煮飯作饃兼釀酒，晨昏賺得客錢來。”［23］(P292)山民收獲包谷進行深加工，背著玉米飯、玉米饃、包谷酒等風味特產早出晚歸去市場交換，賺得外來人的錢。因為玉米不耐久藏，而且民有余糧，土民以玉米作為飼料養豬，“且販豬他邑可市布棉雜貨，以有易無，于山氓較便，故燒熬之禁，只宜行于歉歲”［32］(P171)。此外，甘薯、馬鈴薯也都能作粉、作干儲藏，成為商品，很多農民因此致富。說明玉米等作物的種植發展了加工業及副業，增加了民眾收入，促進了糧食商品化，使得土客交流更加頻繁深入。

（三）鄂西山林經濟

山區開發一般是兩個方向的拓展，一由河口上溯至河谷（山谷），地勢緩慢抬升，縱向拓展，以種植水稻為主；二由河谷底部沿兩邊的山坡而上，以橫向拓展為主，地勢抬升比較明顯，以山林砍伐、林特產品的采集與培育、旱地作物的種植為主。兩者同步展開，互為補充［35］。在鄂西山地經濟布局中，玉米、甘薯、馬鈴薯呈現了差異分明的山體垂直分布特征。建始縣稻谷產量不能自給，山上種植包谷、洋芋、蕎麥、燕麥、蕨蒿等，山區所產苧麻、桐漆用以換取布帛魚鹽［27］(P245)；竹溪城區低田宜稻，高田宜麥、菽、粱、黍、稷，山農以玉米種植為主，木材甚多，不可枚舉［13］(P872)；鶴峰貨產有“竹麻紙，出高山產冷竹處，蕨、葛粉、苧麻，低處歲三刈，高處再刈”，兼有茶油、桐油、各類礦產（銅、鉛等）。光緒年間，招商局于九臺鄉等處開采，“引苗鬯旺已有成效，磽確之區亦成利藪”［36］；長樂有紅、烏二種馬鈴薯，紅宜高荒，烏宜下濕，以為佐糧［17］(P234)；竹山貨屬有洋芋粉、漆，“商人謂之西漆，各州所產，此為上品”［14］(P160)。

表5 鄂西山區作物與特產立體分布

種在高處的美洲作物并不能自給自足，必須在低地市場進行交換。鄂西山城自清代以來城外街區逐步興起，長距離貿易商業有了長足發展，碼頭和移民會館也興盛起來［37］，其中美洲作物的種植與利用功不可沒，促進了鄂西山地作物與平原市場之間的互動，體現在交易規模與交易種類上。巴東“倚川江之便，民多逐末”，民眾以薪柴和土貨換取鹽布，還有桐茶、藥果、辣漆之利，玉米作飯釀酒，燕麥、甘薯、馬鈴薯作為輔糧［38］(P223)；竹山有舟楫之利，所載貨物有油漆、柴炭、諸物雜糧，民眾多以樵采之事資生，多挖煤以資生［14］(P160)；鄖縣與秦中毗連，帆檣往來轉運，發揮著貨物中轉功能，每年額征驛站淺船等款銀就有4149兩，商人列肆所賣貨物有來自漢口、常德的廣貨、川貨、京貨、陜貨等，縣境所產桐油、靛藍俱集于此［12］(P518)。鄂西各州縣藥材生產少則幾十種，多則上百種，作為重要的山區特產出售。嘉道以后，鄂西地區每年以高山收成定豐歉，尤其是玉米的產量影響著當地糧食價格。從長樂縣倉儲糧食可見一斑：社倉中各鄉存稻粟包谷7605石，其中稻谷1930石、包谷6010石［39］(P527-534)。包谷的存儲量遠高于稻谷，成為調控市場糧價的重要杠桿。新作物種植為移民開發山區提供了糧食支撐，相關副食產品直接參與了市場交換，對推動山區多元經營、活躍商品經濟起了重要作用。

三、美洲作物與鄂西生態環境

鄂西山地保持傳統刀耕火種的生產方式由來已久，最初作為一種可持續的山地開發方式零星散布于山林。如鶴峰州在土司統治時期，土民“隨山散處，刀耕火種，采食獵毛，食盡一山，則他徙”，改土歸流以后，“承墾者甚眾，老林初開，包谷不糞而獲，每市斗價值四十文，較官斗僅值二十文。迨耕種日久，肥土為雨潦洗盡，糞種亦有不能多獲者，往時人煙輳集之處，今皆荒廢。然聞方開墾時，深山菁林中掘土數尺，每有殘缺鼎鐺與一切農器，故知陵谷變遷由來已久，異時必可再墾也”［36］（P524）。這是一種典型的撂荒制刀耕法，是一種可持續的游耕方式。在鄂西山區這種游動撂荒的刀耕火種長期存在，在羈縻政策下，地廣人稀的山區不需要進行輪作連作也能獲得可觀的產出，單純的玉米種植在這種傳統典型的刀耕火種下是難以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的。

那么當撂荒制轉變為輪作制之后，尤其是玉米等作物進入山區之后，是否會導致水土流失呢？其實在玉米尚未大面積種植以前，部分平壩地區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輪作。如長樂縣在康熙初年有谷三種：早谷，二月種，五六月收；翻谷，六月種，十月收；大冬谷，四月種，九月收。山間有粟有麥（大小麥），薯有數種：甜薯、紅薯、番薯、白薯［16］(P550)。隨著移民與新物種和新技術的到來，撂荒制逐步發展成連作制。道光年間長樂縣玉米種植就與傳統作物間作：位于山間的“坪”狹窄并順著河谷延長，且“水無源頭”，沒有固定的灌溉水源，坪中產玉蜀黍最盛，兼有稻田，雨水降后方可插秧，“坪”距離灣潭有二十里，中間有若干條河水阻隔，一旦坪中地洞淤塞，水漲時坪中所種玉蜀黍就被淹潰，此時需改種蕎麥、菜子以保證收成［39］(P1204)。我們看到，在地貌復雜、山水相間的鄂西山區，為了能高效利用土地，玉米絕非單一種植，往往與稻谷及各種雜糧間作，水稻玉米間作更是水旱兩地充分利用的高產形式。玉米并未加劇刀耕火種，而是提高了土地利用率，豐富了間作輪作形式。就此而言，其實是降水過量加上坪洞淤塞造成水災進而導致水土流失。在鄂西山區所謂“水土流失”的文獻材料中，也沒有種植玉米導致水土流失的直接證據。如來鳳“視山可墾處，伐木燒畬，種植雜糧，懸崖峭壁皆滿，而包谷尤多”［31］(P719)；建始“自改土以來，流人麇至，窮巖邃谷，盡行耕種，砂石之區，土薄水淺，數十年后，山水沖塌，半類石田”［27］(P233)；竹山“山民多結草為蓋，編竹為墻，所托非高阜即深谷，比屋稀疏，列若晨星。每歲燒荒肥土，田不加糞，蓋平地用水，山地用火，秋冬之時，順風揚焰，四山常有。林木之盛，禽獸之多，農隙時，居民率多弋獵鮮肥，臂鷹博兔。今則山盡開墾，物無所藏，獵者亦罕見”［14］(P167)。這些史料恰恰說明了鄂西很少出現大量的山民集聚區，這種分散的居住耕作就是為了尋求人與自然的平衡，在土地承載范圍內選擇游耕或定居，一定限度的“伐木燒畬”使得部分猛獸出沒的林地變成適宜人類生存的耕地。

我們看到當地士人詠嘆玉米、 甘薯的詩歌，揭示了新作物對鄂西山區與山民最真實的影響。以長樂縣相關作品為例，如《業州竹枝詞》：“包谷根從石罅尋，石田戴土土如金。秋風莫掃野雞啄（野雞啄為一種玉米種名），傳說天荒救老林。”玉米扎根石縫，在暴雨沖刷下，其他作物往往湮沒無收，玉米卻能保持產量；又如《包谷行》：“田中青青唯包谷，粒粒圓勻珠十斛。十斛量來賣街頭，青錢只堪腰一束。今年處處樂年豐，換得錢歸室磬空。室空還仗明年種，差來側目冷一笑，喝取包谷作馬料。”玉米生長景象向來為士人詠嘆，在山里農家生活中對玉米依賴頗深，既要果腹，又要換取錢物，還要承擔賦稅；再如《種薯歌》：“稻菽蕎麥幾平疇，玉黍以外唯羊芋。內保衣食多賴之，外保何為生計全。天生紅薯與白薯，窖種下土迎春至。”［39］(P1133)詳記了甘薯的根生法與藤栽法以及加工方式，并對新作物內保衣食、外保生計充滿溢美之詞。

此外，移民往往攜資進山，出資承佃荒山田地，一切修筑皆自己承擔，田主只負責收課完納糧賦。往往移民再另招他佃，謂之“頂撥頂價”或“上下莊錢”。后來此舉更出弊端，造成買課不買田的現象［39］(P1169)。承佃權經過多次轉手，最終的經營者必然要提高土地利用率方能獲得足夠納課的收益。玉米有限的產出自然不是移民進山的主要目的，在多樣化經營的山林經濟中，玉米以其良好的適應性融入了輪作間作體系，最大限度地提高了土地利用率，使得山林開發利益最大化。

進一步而言，美洲作物種植與災害生成之間并無明顯相關性。王保寧在考察浙江、安徽等地禁種玉米的史料時，發現這些局部記載存在明顯的官員士紳立場，在土民與棚民的利益角逐中和氣候突變的偶發災害下形成了“玉米為害符號化”的文本敘述［40］。相較而言，湖北并無明確禁種玉米的史料，但山林開發導致災害生成的文字記錄還是存在的。如房縣“日漸開墾，小民擇高陵大阜，凡可樹藝處，幾至無地不毛。而山地之凝結者，以草樹蒙密，宿根盤繞，則土堅石固。比年來開墾過多，山漸為童，一經霖雨，浮石沖動，劃然下流，沙石交於，澗溪填溢，水無所歸，旁齒平田，土人竭力堤防，工未竣而水又至，熟田半沒于河洲，而膏腴之壤竟為石田”。此后，道光七年（1827）汪家河、十一年（1831）劉家河，咸豐三年（1853）、四年（1854）各鄉河水漲異常，很多田地崩坍。官府的解決措施是“查明地勢，確核報銷，亦為民興利除害之一政也”［6］(P237)，并未提及玉米等作物；鄖西“城東山頗為高廣，一經漲涌，水勢甚大，先是山有林木，及時疏浚，居民安堵。及后因民圖利，陸續開墾，鋤種麥黍，驟雨淋沖，則石泥滾壅，年復一年，失于浚導，漫沒為害”［9］(P539)。可見在鄂西山區水災害生成的機制中，包括地質災害、草木燒伐、河水暴漲等多方面因素。以墾殖指數最高的鄖陽府為例，其水災害發生次數從康熙年到咸豐年分布比較平均，分別是5—8次不等［11］(P1688-1699)，就此而言，移民活動下的美洲作物種植與災害生成并無直接的相關性。

四、結語

美國人類學家斯科特（James C.Scott）認為“任何作物，只要它能幫助人們進入到很難進入的地方，并能成功提供生存，那么這種作物一定會被國家污名化”，并將玉米等高地作物稱為具有“很高逃避價值的作物”［41］。然而，清代鄂西玉米、甘薯、馬鈴薯的種植使得山區荒地轉為耕地，在立體化的山林開發中以其良好的生態適應性融入種植體系；美洲作物發展了釀酒、養豬、農產品加工等山區副業和手工業，使得山民生計從以狩獵采集為主轉變為以種植業為主，山區的多樣化產品與平地市場相互連結，土客雙方在頻繁交流中走向融合。以上可知，美洲作物并未顯現出所謂的“逃避特征”。

雖然鄂西山區在清中葉形成了玉米集中產區，番薯、馬鈴薯作為一般分布作物也成為山地作物的重要補充。但山區玉米種植規模與影響往往被夸大，其最先只是在山地廣泛種植，成為山民口糧，在作物選擇與飲食習慣上形成了山區與平原、鄉村與城市的分野。從事塊莖和塊根作物的社會比谷物種植者更加分散，因而其社會結構演變成一種更簡單、更小、更分散的社會單元。鄂西山區很少出現大量的山民集聚區即是證明。這種分散性是為了尋求人與自然的平衡，在土地承載范圍內選擇游耕或定居。移民活動下的美洲作物種植與災害生成并無直接的相關性，玉米有限的產出并非移民進山的主要目的。在山林開發的歷史進程中，移民造成的人口機械性增長和美洲作物的廣泛種植不可避免地造成局部地區的過度開發，但不可籠統地以生態破壞來描述定性，歷史敘述的單一絕對化往往掩蓋了美洲作物的真實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