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膨菲 周宜靜
水稻(Oryza sativa)是全球三大主要糧食作物之一。植物考古研究表明,長江下游是稻作農業起源與早期發展的關鍵區域[1]。這里地處中國東部沿海的平原地帶,海拔低、地勢平坦,河網密布、濕地生態系統相對發達。史前稻作農業的產生與發展正是依托于東亞亞熱帶季風區的濕地環境,同時也受到自然生態的制約[2]。更加全面地考察長江下游史前人類稻作農業活動的演化軌跡,不僅能夠探討該地區先民的生業經濟,也能為進一步解答東亞季風區河口海岸地帶早期稻作人群如何適應全新世氣候波動、地貌環境演化和水環境變化等科學問題提供依據。
本文以太湖以東地區為考察中心,大致包括今天上海市和江蘇省的東南部地區。該地處于長江三角洲平原東部,毗鄰東海,受海平面升降影響顯著,而且特別容易受到一些極端氣象災害事件,如臺風、風暴潮、洪澇等的影響,長期以來是研究季風區河口海岸地帶全新世氣候環境變化與人類適應的熱點地區[3]。根據考古發現,太湖以東新石器時代的人類居址主要分布在太湖東緣至上海崗身地帶(古代海岸線)以西區域[4](P6-14)。這里的平均海拔僅約2.5米,湖泊分布集中,先后經歷了馬家浜文化(距今7000—6000年)、崧澤文化(距今6000—5300年)、 良渚文化(距今5300—4300年)、 錢山漾文化(距今4300—3900年)、廣富林文化(距今4200—3800年)和馬橋文化(距今3900—3200年),時間跨度長達三千多年,保留了生活在太湖平原濱海地區的先民適應全新世中、晚期自然環境變化的考古記錄。
在以往的研究中,學者們主要聚焦于考察長時段自然氣候環境變化過程、全新世海平面變化歷史[5],或針對單個地點開展古環境復原的研究[6],在綜合利用區域考古資料探討氣候變化背景下古代人地關系變遷方面仍相對不足。近來,有學者開始進行更精細化的環境考古復原工作,在準確的絕對年代框架下,以高分辨率的全新世氣候變化、海平面升降和地貌演化為背景,考察長江下游濱海地區史前人類遺址分布的時空變化規律,探討人口規模的變化,環境變化過程中的人類適應與文明興衰[7]。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植物浮選工作的開展,數量可觀的水稻炭化植物遺存在長江下游地區的考古遺址中被發現,提供了探討該地史前人類稻作農業活動和先民如何適應全新世中晚期環境變化的重要線索[8]。本研究關注的太湖以東地區在長江下游地區成陸時間相對較晚,對海平面升降變化敏感,是探討海岸地帶水環境變化與史前稻作農業活動關系的理想地區。而在現有的研究中,利用炭化大植物遺存考察太湖以東史前稻作農業演化軌跡,探討人類適應的工作還存在明顯不足。
至今,在太湖以東地區開展過相對系統的炭化植物遺存研究工作的遺址僅有江蘇省昆山姜里遺址[9](P90-96)、朱墓村遺址[10]和上海市松江廣富林遺址[11]。這三處遺址地處以太湖為中心的碟形洼地東緣,主要的人類文化年代涵蓋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距今7000—3800年)。學者們在以上三處遺址中發現了種類豐富的炭化植物遺存,清晰記錄了各類植物遺存發現的數量、浮選土樣的數量或容積、炭化水稻粒徑的測量數據等重要信息,提供了探究太湖以東新石器時代稻作農業發展過程的植物考古原始數據,為我們進一步分析這些史前稻作人群的環境適應創造了必要條件。除了農作物種子遺存外,上述三處遺址中還出土了相當數量的水生植物大遺存,如菱角(Trapa bispinosa)、 芡實(Euryale ferox)、 金魚藻屬(Ceratophyllum sp.)、狐尾藻屬(Myriophyllum sp.)和莎草科(Cyperaceae)等。這些水生植物常生活在濕地不同深度的水層中,可細分為挺水植物(如莎草科)、漂浮植物(如菱角與芡實)與沉水植物(如金魚藻與狐尾藻)三種不同的生活型,它們在生境中占據不同的生態位[12](P385-391)。除了水 體深度等水文因素,影響這些水生植物的生物量、形態特征之外[13](P13-16),不同水生植物之間存在明顯的競爭關系,具有相互調節的作用[14](P266-70)。因此,我們認為考古遺址內出土的不同生活型水生植物遺存數量的歷時性變化也應可以提供了解遺址周邊小區域內水環境變化的考古依據。
本文將以姜里遺址、朱墓村遺址、廣富林遺址(見次頁圖1)出土的馬家浜文化時期至廣富林文化時期的炭化植物遺存的再分析為切入點,重點關注各類農作物種子的數量和水稻種子的形態變化,不同生活型水生植物遺存的數量變化,探索太湖以東地區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稻作農業系統的演化過程,并結合聚落遺址調查和環境考古研究成果,嘗試探討該地區全新世中、晚期濕地水環境的變化對稻作農業活動產生的影響以及先民對環境變化的適應策略。
本文涉及的三處考古遺址的概況如下:朱墓村遺址(圖1:1),位于江蘇省昆山市高新技術開發區姜巷村,遺址面積14萬平方米,海拔1米左右,文化堆積以良渚文化堆積為主;姜里遺址(圖1:2),位于江蘇省昆山市張浦鎮姜里村,總面積9萬平方米,海拔1.8米左右,中心區文化堆積厚達2米以上,主要的文化堆積為馬家浜文化和崧澤文化;廣富林遺址(圖1:3),位于上海市松江區佘山鎮廣富林村,遺址總面積為15萬平方米,海拔2—3米,主要文化堆積的年代為良渚文化至東周時期。
我們主要利用的植物考古原始數據為以上三處遺址中出土農作物和水生植物遺存的絕對數量、浮選土樣量、炭化水稻種子的長、寬和厚的測量結果。根據水生植物的不同生活型,我們將三處遺址的水生植物遺存按照挺水植物(莎草科:包括以上植物浮選報告中全部屬于莎草科的植物)、漂浮植物(菱角和芡實)和沉水植物(金魚藻屬和狐尾藻屬)分為三類進行對比分析。另外,綜合以往研究者對廣富林遺址出土炭化水稻種子長、寬、厚的測量數據,分析良渚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水稻種子形態的變化。
本研究中,為了方便對太湖以東地區農作物和水生植物遺存數量歷時性變化的探討,我們使用大植物遺存的出土密度,即每單位數量土樣包含的炭化植物遺存的數量(絕對數量或重量),作為比較不同時段相關植物遺存數量多寡的依據[15](P30-32)。某類植物遺存出土密度的數值越大,說明該植物遺存在遺址中的數量越多。其計算公式如下:S=N/L。
其中:S為某類植物遺存的出土概率,N為某類植物遺存出土的絕對數量或重量,L為提取某類植物遺存時浮選土樣量。
作物組合的變化是了解一個地區古代農業系統演化軌跡的重要指標之一。本文章,我們采用了周新郢等學者利用作物現代種子的千粒重作為換算因子計算不同作物的重量百分比的方法[16](P33-41),以考察不同作物品種在農業生產中的比例,了解太湖以東地區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農業系統中作物組合的變化情況。具體公式如下:
其中N1為出土水稻的粒數,F1=26,為現代水稻的平均千粒重[17](P1554-1563);N2為出土黍的粒數,F2=7.5,為現代黍的平均千粒重;N3為出土粟的粒數,F3=2.6,為現代粟的平均千粒重;N4為出土小麥的粒數,F4=35,為現代小麥的平均千粒重,P(S)用來代表每種作物在農業生產中所占百分比。
本研究中,太湖以東地區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作物重量百分比如表1所示。由表可知,在姜里遺址馬家浜文化時期和崧澤文化時期、朱墓村和廣富林遺址良渚文化時期的作物組合中,水稻的重量百分比均為100%,說明太湖以東地區馬家浜文化至良渚文化時期的農業生產為單一的稻作農業。良渚文化衰退后,在廣富林遺址錢山漾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的作物組合中水稻重量百分比仍超過99.9%,不過除了水稻外,黍(Panicum miliaceum)可能也出現在太湖以東地區的錢山漾-廣富林文化時期的農業經濟中,但比重極低。

表1 太湖以東地區作物重量百分比
姜里、朱墓村和廣富林三處遺址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水稻種子出土密度如圖2所示。姜里遺址馬家浜文化和崧澤文化時期水稻的出土密度分別為1.13和1.62。朱墓村和廣富林遺址良渚文化時期水稻的出土概率分別為6.07和0.37,平均值為3.22。廣富林遺址錢山漾文化和廣富林文化時期水稻出土概率則分別為1.72和2.04。
姜里、朱墓村和廣富林三處遺址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挺水植物、漂浮植物和沉水植物遺存出土密度如圖2所示。三類水生植物在遺址中馬家浜文化時期的出土密度分別為0.04、0和0.50;崧澤文化時期分別為0.06、0和0.33;良渚文化時期分別為0.14、0.70和0.03;錢山漾文化時期分別為0.28、0.60和0.10;廣富林文化時期分別為0.05、0.40和0.02。
由于姜里遺址和朱墓村遺址出土炭化水稻粒徑的測量結果未見報道,本文僅分析廣富林遺址的水稻粒徑測量數據[18]①。具體來說,廣富林遺址良渚文化時期至廣富林文化時期的炭化稻種子長、寬、厚的測量數據如圖3的箱式圖所示。良渚文化時期炭化稻種子測量數據僅有2例,長、寬、厚的平均值分別為4.45毫米、2.28毫米和2.21毫米;錢山漾文化時期炭化稻的種子的測量數據有14例,長、寬、厚的平均值分別為4.95毫米、2.32毫米和1.75毫米;廣富林文化時期炭化稻的種子的測量數據相對較多,共99例,長、寬、厚的平均值分別為5.25毫米、2.43毫米和1.83毫米。
作物組合的變化能夠一定程度上揭示農業系統的演化軌跡,是我們研究古代農業的重要指標之一,也可提供探討先民作物選擇和不同農業系統之間交流歷史的重要依據[19](P1554-1563)。本文通過對太湖以東地區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三處典型考古遺址出土農作物遺存的歷時性分析,初步重建了當地作物組合的變化過程。太湖以東地區在馬家浜文化至良渚文化時期屬于單一的稻作農業類型。在良渚文化衰退之后,隨著龍山時代中原地區古文化向南擴張[20](P53-63),太湖以東的稻作農業系統中可能開始出現來自北方粟黍農業系統的影響。在山東大學2012年對廣富林遺址的發掘過程中,郭曉蓉在廣富林遺址錢山漾文化和廣富林文化時期的遺跡中各發現了一粒炭化黍(P.miliaceum)的種子,提供了北方粟黍農業系統可能在新石器時代晚期輸入太湖以東地區的線索[21](P31)。
在此之前,從事文化譜系研究的考古學者在廣富林遺址已經觀察到了太湖以東地區自良渚時期至錢山漾-廣富林時期的文化嬗變過程。有學者進一步指出錢山漾文化和廣富林文化的形成與發展同太湖平原土著文化傳統缺乏明顯的傳承性,考古學文化面貌存在較大的區別,明顯受到中原龍山文化向東南方向擴張的強烈影響,屬于外來文化對本地土著文化的全方位取代[22](P34-43)。但是通過作物組合的歷時性分析,我們看到在良渚文化之后的錢山漾文化和廣富林文化時期,來自北方的旱作農業在農業系統中的比重極低。安延霞在廣富林遺址發現的東周時期農作物遺存中,也僅見2粒黍(P.miliaceum)、2粒粟(Setaria italica)和1粒小麥(Triticum aestivum),同期水稻種子的絕對數量為159粒[23](P35-37),可見即使到了東周時期,在更多新的作物品種進入太湖以東地區的背景下,水稻始終是當地農業系統和先民作物選擇的主體內容。水稻相對高產,承載力相對較高,馬家浜文化時期之后,水稻種植業在太湖以東地區的農業生產活動中長期占據絕對重要的位置,是人類文化與社會發展的重要物質支撐。不過,來自北方地區新的農業經濟因素也無疑為這里單一的稻作農業增加了活力,進一步提升了土地資源的利用效率。
立足于對姜里、朱墓村和廣富林三處遺址炭化水稻種子出土密度的計算結果,我們得以窺探太湖以東地區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稻作農業的演化過程。結果可見,姜里遺址馬家浜文化水稻出土密度為1.13,至崧澤文化時期顯著增長至1.62,表明太湖以東地區的稻作農業在距今7000—5300年間經歷了穩步發展的過程,稻作農業生產的規模逐漸擴大。江蘇昆山綽墩遺址曾發現64塊馬家浜文化時期的水稻田[24](P31-33)。江蘇姜里遺址2012年度發掘中也發現15處馬家浜文化時期水田遺跡,之前2011年發掘過程中曾揭露出3處崧澤文化時期水田[25](P4-24)。盡管馬家浜文化時期至崧澤文化時期水田面積相對較小,僅0.8~16平方米,平均面積為5.4平方米[26](P4-24),但據不完全統計,環太湖地區新石器時代人類遺址的數量由40處增加至55處[27](P9306),顯示出該地稻作先民的生產活動與生活空間呈現穩步擴張之勢(參見圖4)。
進入良渚文化時期后,我們發現朱墓村和廣富林遺址良渚文化時期水稻出土密度的平均值為3.22,顯示太湖以東稻作農業的規模在良渚文化時期獲得明顯增長。目前的資料顯示環太湖地區良渚文化先民的遺址數量大幅度增長至約248處[28](P9306),是崧澤文化時期的4.5倍,是馬家浜文化時期的6倍以上。良渚文化時期太湖以東地區的核心聚落——福泉山遺址曾發現大量良渚玉器、象牙器和祭壇遺跡,顯示了太湖以東地區在良渚文化時期物質 文化的繁 榮[29](P42-124)。良 渚 核心地區的浙江茅山遺址曾發現大量良渚文化時期水田塊,總面積約5.5公頃[30](P398-422)。2013年朱墓村遺址發掘過程中也發現了5處良渚文化時期的水稻田遺跡,首次在太湖以東地區確認了良渚時期水稻田的存在[31](P39-56)。除水田外,可能用于稻作農業生產的組合“石犁”和鐮刀等工具組合也在太湖以東地區廣富林遺址良渚文化時期的遺跡中被發現[32](P3-21),共同表明該地區稻作農業的生產規模在良渚文化時期達到了高峰(圖4)。
良渚文化衰亡之后,整個環太湖平原地區出現了遺址數量急劇減少的現象。目前所見的錢山漾-廣富林文化時期的人類遺址只有約8處[33](P246-252),僅為良渚文化時期人類遺址數量的三十分之一(圖4)。太湖以東地區考古遺址的數量也大幅度減少。以上海地區為例,目前錢山漾-廣富林文化時期的考古資料僅集中見于廣富林遺址。在本研究中,我們發現廣富林遺址錢山漾文化時期水稻出土概率僅為1.72,較良渚文化時期大幅度減少,僅為良渚時期的一半左右。至廣富林文化時期水稻種子的出土密度上升至2.04,但增加幅度明顯較小,與良渚文化時期稻作農業的規模差距較大。從水稻田的發現情況看,也能夠獲得同樣的觀感。廣富林遺址2008年度發掘過程中,發掘者揭露出1處廣富林文化時期的疑似水稻田遺跡[34](P64-97),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廣富林文化時期太湖以東地區未見水田遺跡的空白,但其規模與數量完全不能同良渚文化時期相提并論,較馬家浜文化和崧澤文化時期也顯得十分遜色。
通過對廣富林遺址出土炭化水稻種子長、寬、厚的測量數據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從良渚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水稻種子的長、寬、厚數值未發現顯著變化(P=0.23,0.77,0.50>0.05),水稻種子的長度和寬度的平均值一定程度增加(圖3)。呂厚遠團隊曾對長江下游地區水稻扇形植硅體魚鱗狀紋飾進行統計分析,結果顯示良渚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水稻的馴化程度穩步提升[35](P181-199),同時“石犁”和鐮刀等稻作農業工具組合相較于良渚文化時期更加進步[36](P159-191),而錢山漾-廣富林文化時期相較于良渚文化時期人類遺址數量與水稻田的數量和規模卻急劇縮小,我們推測太湖以東地區的稻作農業在錢山漾-廣富林文化時期,盡管生產的規模遠遠不如良渚文化時期,但是先民在稻作農業的生產技術或水稻單位面積生產中的勞力投入卻可能穩中有進。另外,在中原龍山文化因素取代本地土著文化的過程中,先民嘗試向當地稻作農業生產系統引入粗放的旱地農業因素(粟黍農業),但更加根本的是延續了水田稻作農業精耕細作的傳統。在未來,對水稻遺存開展C、N穩定同位素分析,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確認先民在稻作農業生產中的勞力投入,比如施肥等農田管理。
從較大時空尺度的海平面變化和地貌演化過程看,在距今7000年左右的馬家浜文化時期,太湖以東濱海地帶海平面的上升速率驟降,海平面趨于穩定,海岸線東撤,陸地向海洋方向推進生長[37](P127-137)。這一環境背景為太湖以東地區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先民提供了生活和從事稻作農業生產的最初“舞臺”。不過由于地貌平坦、海拔極低、水域遍布且處于江河下游的洪泛區,這個“舞臺”特別容易受到極端氣候變化或特大潮水的侵襲與威脅。暴雨或內澇等災害會導致區域內水環境發生顯著變化。從氣候環境和水環境變化過程看,太湖以東地區在距今8000—5000年,氣候暖濕,流域環境開放,主要受海水作用影響;在距今5000—4000年,氣候溫和偏干,淡水沼澤發育,水域面積縮小,流域環境封閉,未受海水作用影響;在距今4000年左右出現冷事件;在距今4000—3000年,氣候又轉向溫暖濕潤,水域面積擴大,存在海水倒灌現象[38](P321-330)。
考古遺址中出土的炭化植物遺存也能為理解遺址周邊小區域的自然環境狀況提供一些重要參考[39](P75-85)。在本研究中,我們主要立足于對姜里、朱墓村、廣富林三處遺址出土挺水、漂浮和沉水三類水生植物遺存出土密度的歷時性分析,揭示由水生植物大遺存的數量變化記錄的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太湖以東地區人類遺址周邊水環境的變化過程。我們將結果與此前其他學者對該地較大時空尺度古氣候與古環境的研究成果、古代人類聚落分布以及對稻作農業演化軌跡的分析結果比較后,綜合探討在馬家浜文化時期至廣富林文化時期太湖以東水環境變化過程中的人類適應策略。我們的主要依據是:挺水植物、漂浮植物和沉水植物三類水生植物在濕地環境中占據不同的生態位,相互競爭,交互影響。具體來說,漂浮植物對沉水植物的生長有一定的抑制作用,而對挺水植物的調節作用較弱。由于漂浮植物相比沉水植物更適合在水體深度較淺的環境中生長,因此在淺水環境中漂浮植物較強勢,生物量應當較多。而沉水植物則趨向于在不利于漂浮植物覆蓋水面的較深水環境分布,在那里沉水植物的數量應相對較多[40](P266-270)。
通過分析三處遺址水生植物遺存出土密度的歷時性變化,我們發現挺水植物和漂浮植物在馬家浜文化時期的出土密度低于沉水植物,說明沉水植物的數量相對較多,可能該時期遺址周邊的水體深度較深,水域面積可能較大。到崧澤文化時期,挺水植物的出土密度較之前略有上升而沉水植物的略有下降,漂浮植物出土密度沒有變化,說明崧澤文化時期水環境狀況變化幅度較小。進入良渚文化時期,漂浮植物出土密度大幅度增加,超過沉水植物,挺水植物出土密度略上升,而沉水植物的出土密度繼續下降,顯示出遺址周邊的水環境可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與漂浮植物出土密度驟增至最高同時,沉水植物的出土密度則下降至最低點,表明遺址周邊可能出現明顯的淺水沼澤化過程。進入錢山漾文化時期,漂浮植物的出土密度總體高于沉水植物和挺水植物的出土密度,數值略微降低;但值得關注的是,此時沉水植物出土密度較良渚文化時期出現相當數量的增加,挺水植物的出土密度也達到最高點,表明錢山漾文化時期的水環境與良渚文化時期總體一致,但可能存在濕地水體深度明顯增加,水域面積在短時間內突然擴大的變化過程。至廣富林文化時期,三類水生植物的出土概率均下降,沉水植物和挺水植物的出土密度低于漂浮植物,說明相較于錢山漾文化時期,廣富林文化時期的水深和水域面積都可能略有減少。
我們將姜里、朱墓村和廣富林三處遺址考古出土的三類水生植物遺存出土密度歷時性變化軌跡與前人對太湖以東地區較大時空尺度背景下的古氣候和古環境復原研究結果進行對比[41](P321-330)。我們發現不同生活型水生植物遺存揭示出的遺址附近小區域水環境變化過程,與前文提及的太湖以東地區大尺度古氣候與古環境記錄存在較好地對應關系。由此可見,依據濕地生境中挺水、漂浮和沉水三類不同生活型對考古出土水生植物遺存數量的變化,能夠為我們了解遺址周邊小區域內水環境變化提供新的依據;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為對較大時空尺度下古環境和古氣候記錄的有益補充,進一步豐富了我們對太湖以東地區遺址周邊水環境歷時性變化的認識。未來對考古遺址出土的水生植物遺存開展更細致的歷時性分析,可能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將考古遺址出土的炭化水稻植物遺存、 人類聚落分布、生產工具等考古資料聯系起來,利用多項指標綜合探討長江下游地區史前稻作人群對水環境變化的適應和人地關系的變遷問題。
綜合以上我們對太湖以東地區稻作農業演化軌跡、水環境變化歷程的分析結果以及人類聚落分布情況的分析,我們發現太湖以東地區馬家浜文化時期至廣富林文化時期的水環境變化可能深刻影響了當地稻作農業的演化軌跡,其中,濕地環境的淺水沼澤化過程,明顯有利于稻作農業的發展。在馬家浜文化至崧澤文化時期(距今7000—5300年),海平面剛趨于穩定,海岸線向東推進,陸地逐漸生成。太湖以東地區的氣候溫暖濕潤,受海水作用影響,水流下泄不暢,水域面積相對較大,水體較深。在該時期,人類活動空間向東擴展,遺址數量增加,人類文化獲得發展。此時太湖以東地區稻作農業的生產規模相對較小,處于緩慢擴大的過程。進入良渚文化時期(距今5300—4300年),太湖以東地區的氣候較此前溫和偏干,淡水沼澤濕地增多,水體深度變淺,很少受到海水作用影響。在這一時期,陸地面積擴大,遺址數量明顯驟增,呈現集群性的團狀分布,聚落分布范圍較崧澤文化時期向東部繼續擴展,大量遺址已經分布于上海地區的岡身之上,說明在適宜的自然環境條件下,人類活動的空間在太湖以東地區進一步擴張。人類文化在良渚時期到達發展的高峰,出現了多項早期文明因素。此時太湖以東稻作農業生產規模也到達了高峰,稻作生產技術水平獲得較大提升。
距今4200年左右,世界范圍內經歷了一次全球性的氣候干冷事件,之后處于氣候波動期[42]。大量古氣候記錄顯示,在這一時期世界各地主要的早期農業文明都在經歷了突然持續而強烈的變干變冷過程中出現衰退[43](P443-451)??紤]到太湖洼地沉積物也記錄了距今4000年左右的冷事件[44],過去有學者提出過良渚文化的災害滅亡說,即良渚文明是在氣候環境突然變化帶來的極端氣候事件和水澇災害的影響中逐漸衰亡[45](P62-65)。近 年,浙 江寧波魚山遺址也發現了良渚文化末期古風暴事件和古洪水的實證[46](P80-93)。在本研究中,我們發現研究區域內沉水植物遺存數量在良渚文化時期之后的錢山漾文化時期出現了明顯的增加(圖2),表明遺址周邊水體的深度和水域面積較良渚文化時期可能是受自然環境變化的影響而突然增加[47](P106-134)。考古調查所見錢山漾-廣富林文化時期(距今4200—3800年),太湖以東地區人類遺址數量在短時間內出現劇烈減少,分布范圍大幅度西退,人類的生存空間明顯壓縮[48](P6-14),錢山漾文化時期稻作農業的規模較良渚時期出現驟減(圖4),顯示出在全新世晚期氣候波動中史前人類稻作農業社會的脆弱性。至稍晚的廣富林文化時期,太湖以東地區的氣候條件漸趨平穩,水域的深度與面積可能略有降低。這一時期太湖以東的先民緣水而居,聚落仍呈點狀分布,但稻作農業逐漸恢復,旱作農業因素出現,農業多樣化和生產水平獲得一定程度提升,展現了太湖以東地區史前稻作農業社會在環境變化過程中的彈性適應力。
本研究通過分析太湖以東地區考古出土炭化水稻種子與水生植物遺存數量的歷時性變化,結合以往環太湖地區聚落調查和古環境研究結果,初步明確了太湖以東地區馬家浜文化至廣富林文化時期稻作農業演化軌跡,探討了該時段內太湖以東地區的水環境變化以及人類對環境變化的彈性適應。結果顯示,馬家浜文化至崧澤文化時期,太湖以東地區稻作農業生產規模在溫暖濕潤的多水濕地環境中穩步增加,人口增長,人類文化發展;在良渚文化時期,氣候轉向溫和偏干,淺水沼澤濕地存在明顯擴展,稻作農業生產的規模急劇擴大,人口激增,人類文化發展至高峰。良渚文化末期至錢山漾文化時期,氣候波動劇烈,極端事件和水澇災害增多,稻作農業社會遭受打擊,生產規模驟減,人口減少,早期文明衰落,外來北方文化因素進入太湖地區。至廣富林文化時期,自然氣候趨向平穩,在人類對環境變化的彈性適應過程中,太湖以東地區的稻作農業在恢復中獲得提升,同時開啟了更多樣化的發展道路。未來需要更多科學系統的大植物遺存研究工作,特別是對水生植物遺存的細致鑒定和分析,來豐富我們對太湖地區各區域內史前稻作農業社會演化、 水環境變化與人類適應過程的認識。
注釋:
①《上海廣富林遺址2003年浮選結果分析》報告中炭化水稻測量結果,由北京大學陳航先生賜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