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張家港市人民法院 謝佳桐
縱觀安全保障義務條款歷史沿革,《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03年版]第6條第一次提出了“安全保障義務”并作出了規定,其后侵權責任法對于上述規定進行了吸收,在第37條中規定了安全保障義務。現行《民法典》第1198條則在吸納前面規定的基礎上,增加了兩類典型的公共場所即機場和體育場館,并對安全保障義務的義務主體的用語進行了修改,明確了對第三人享有追償權等。從內容上看,安全保障義務中,負有在合理限度范圍內保護他人人身和財產安全義務的主體十分廣泛,諸如賓館、商場、公園、車站、機場、銀行、體育場館、娛樂場所等各種場所的經營者、管理人及組織者。應該注意的是,安全保障義務屬于法定義務,其范圍和程度應由法律規定,不可自行創設或予以更改、限定。在審判實踐中,認定商場、飯店、賓館、銀行等場所是否應當承擔補充賠償責任應嚴格按照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重點審查安全保障義務適用范圍,根據合理性規則,秉承公平與誠信,嚴格依據法律規定作出裁判,而不能以道德標準任意擴大安全保障義務的范圍,進而加重當事人義務。安全保障義務的范圍、程度和判斷標準一直是此類案件的焦點問題。在審判實務中也是通常先確定義務人所應負的合理的安全保障義務的范圍和程度,再判斷義務人是否履行了安全保障義務。具體可結合義務人所在行業的普遍狀況、不同地區的生活經濟條件、達到某一安全標準所支出的各項成本與實際效果等多重現實因素,從具體侵權行為的構成與認定、經營者或管理人的安全保障的實際能力以及其在侵權行為發生時所采取的應對措施及有無緊急情況預警措施、有無積極有效地制止損害結果的產生或擴大等方面,根據案件實際情況進行綜合判斷。
本文試圖通過以下兩個典型案例,結合司法審判中對于安全保障義務適用限度的識別認定,以及存在的不同觀點的法律具體適用等角度,進一步規范安全保障義務適用限制,進而達到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統一。
案例一:2019年4月8日晚,張某與其朋友等共九人至某餐廳用餐,該餐廳正在舉辦“挑戰橙色炸彈,贏全場免單”活動,活動具體為“喝五罐橙色炸彈”啤酒,并能到收銀臺正常付款可指定免單對象甚至可以全場免單。用餐期間,張某接受餐廳邀請,參加挑戰活動,并在餐廳工作人員的監督下喝下了五罐啤酒,餐廳為張某等九人的整桌消費免單。用餐結束后,張某離開步行至餐廳門口時,突然嘔吐不止并倒地,其朋友隨即撥打120,張某被送至醫院,經搶救無效后于4月16日死亡。原告認為,被告舉辦的挑戰活動具有誘導、慫恿飲酒的傾向,該挑戰活動的海報中雖有提醒內容,但是并不醒目,同時被告舉辦挑戰活動未能采取如準備解酒藥品、適當的醫療措施等應急手段,故認為被告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理應對張某的死亡承擔賠償責任。被告認為,在張某參加挑戰活動時,服務員多次提醒其要量力而行,而張某表示其可以繼續喝。且張某在中午已經喝過案涉啤酒,對于啤酒度數也是明知的。張某死于吸入性肺炎,系由于同伴未能采取正確的急救措施幫助死者咳出異物,故被告不應承擔其死亡的賠償責任。
案例二:2020年8月23日下午,趙某在某河道落水身亡。經公安機關調取的監控顯示,趙某于2020年8月23日下午15時17分到達事發地點,15時27分,河道旁邊的人發現趙某并實施救助,15時38分救護車等到場救援。經公安機關勘驗調查,排除他殺可能,趙某為救狗落水身亡。原告認為,被告系事發河段的管理者,負有管理、監督、維護義務。被告未采取任何警示防范措施,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與趙某死亡存在因果關系。被告認為,首先,水閘是為了防洪、排澇等使用,不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七條規定的共同場所,案涉水閘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對個別擅自進入該區域的人員不承擔安全保障義務,趙某落水位置未安裝護欄是為了便于維修水閘和打撈水草,并非防護措施缺失。再者,趙某系自行跳入河中,沒有證據證明趙某的死亡與水閘管理人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存在因果關系,故其落水死亡的后果應當由其自行承擔。法院認為,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或者反駁對方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有責任提供證據加以證明,沒有證據或者證據不足以證明當事人的事實主張的,由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承擔不利后果。本案中,案涉水閘非對外開放的場所,不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七條規定的公共場所,不適用安全保障義務條款。趙某作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置高度危險于不顧,自行進入河道救狗,是導致溺亡后果的根本原因,由此產生的后果應當由其自行承擔。現有證據也無法認定原告提出的被告所謂的過錯行為與趙某溺亡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據此,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法院認為,本案系意外落水死亡引發的人身損害賠償糾紛,爭議焦點系水閘的管理者是否違反安全保障義務,是否對趙某的死亡后果承擔賠償責任,在類似案件的檢索中發現,該類案件存在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被告應當按照過錯比例對趙某死亡后果承擔賠償責任,理由如下:首先,水閘雖屬于水利工程不對外開放場所,其管理人應當采取安裝護欄、張貼警示等必要的防護手段,因本案中未盡到上述通常的管理義務,應承擔次要責任。其次,趙某作為完全民事責任能力人,在明知進入水閘危險的情況下,自行下水救狗不慎死亡,存在過錯,對其死亡應承擔主要責任。第二種觀點認為,被告不應對趙某死亡后果承擔賠償責任,理由如下:其一,經公安機關現場勘驗認定趙某系意外落水死亡,事件發生純屬意外,并無直接的第三侵權主體。其二,趙某系完全民事責任能力人,對于進入水閘的安全隱患早已知悉,進入非對外開放的場所,其自身存在過錯,損害后果應由其承擔。其三,案涉水閘系水利工程范疇,并非對外開放的場所,故不屬于安全保障義務中公共場所這一構成要件,本案不適用安全保障義務條款。
從上述案例可知,安全保障義務的適用存在一定的限度,亦有不同的看法及認定。總結來說,該義務適用的場所范圍的限定以及如何判定該義務已實際履行或者達到了合理預見性標準。
在案例一中,強調的是安全保障義務中的合理預見性的認定。預見可能性的大小是安全保障義務的合理限度的標準之一,本案中,被告餐廳舉辦挑戰活動是為獲取更大的商業利益,而免單這一承諾對參與者飲酒具有煽動誘導性,作為活動舉辦方,被告餐廳應當預料到挑戰者為免單可能過量飲酒從而可能產生的危害,并應當采取積極有效的防護措施。被告主張挑戰活動的海報中已注明飲酒適量的提醒內容及在挑戰活動中也有適當提醒,其已盡到安全保障義務。法院認為,對于這種具有誘導性和危險性的商業活動,基于一般誠信、善良從業者的角度,獲利的活動舉辦方進行明確的提醒、及時的勸阻并采取積極有效的防護補救措施是其安全保障義務應當達到的通常合理的范圍,而被告餐廳的實際行為未能達到這一程度,存在一定的過錯。另一方面,張某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應知大量飲酒的危害,在被告餐廳進行了提醒和明知啤酒度數的情況下,其主動參加挑戰活動,大量飲酒后死亡,其實際行為對其死亡的損害后果應承擔主要責任。本案的處理結果有助于界定安全保障義務的合理限度,對于安全保障義務人而言,該義務的合理限度應當參考其實際行動是否屬于同類社會活動的一般誠信善良的從業者應當達到的通常標準、預見損害后果的可能性大小及對方自身的過錯等因素。值得注意的是,現實中不少商家為增加客流量,獲取更大利益,舉行諸如“喝酒免單”“吃辣免單”等極具誘惑性的活動,值得提醒的是,當免單要用生命為賭注,就要三思而后行了。
在案例二中,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具體理由如下:第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七條規定,管理人的安全保障義務是以公共場所為前提的。本案中,事發地點位于兩條河道交界處的水閘旁,屬于水利工程的范疇,河道的功能是行洪輸水,不是供人使用的通道,其不同于通常意義上的車站、碼頭等公共場所,案涉河道有護欄圍繞,處于封閉狀態,僅留一扇小門方便養護,并非對外開放的場所,不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七條規定的公共場所,故本案不適用安全保障義務條款。第二,從一般侵權責任角度看,本案應對死亡事件中的過錯責任及因果關系進行認定。有關過錯認定方面,趙某作為完全民事責任能力人,對水閘的安全隱患應當是明知的,尤其是自行進入水閘下水救狗,更應當負有高度的安全注意義務。正因為其對客觀存在的安全隱患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以致落水身亡,故其存在過錯,對其死亡后果應當承當責任。作為水利工程的案涉水閘屬于不對外開放的場所,趙某落水的河道也非正常活動、通行的場所,基于常識和對于自身必要的注意義務,趙某進入上述地點救狗這一行為是嚴重危及自身安全的。而面對趙某這一具有高度危險性的自身行為,原告主張管理方有“未設置安全護欄”等過錯行為,這對于非對外開放、非正常活動及通行的特殊河道的管理方而言有苛責之嫌,有失公平。有關因果關系方面。趙某死亡系一起為救狗不慎落水死亡的意外事件,其死亡并無直接侵權人。而原告主張由于水閘管理者未安裝護欄的行為從而導致趙某落水死亡,但根據現有證據無法認定管理者未安裝護欄的行為與趙某溺亡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故法院認定被告對于趙某的死亡不應當承當賠償責任。
民法中對侵權責任的規定,目的在于規范平等民事主體之間的行為界限,對于越界從而侵害他人權益的行為予以規制,同時,對于被侵害的一方予以合理救濟。安全保障義務應運而生,該義務系為了防范生活中的各項危險,在法律上對于社會活動的主導者加以安全保障義務,要求其對社會生活交往中的個人等主體的人身、財產安全方面承擔一定的保護義務,但是該項義務并不是包攬一切的萬能條款,有著自身的適用限度。我國《民法典》亦對安全保障義務的范圍進行合理的限制和引導,將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相兼容,實現民法中個人本位與社會本位的銜接。在審判實踐中,準確適用安全保障義務的前提系明確該義務的適用限度,如本文所述,安全保障義務適用限度應注意其使用的范圍限度及程度限度。范圍限度在于安全保障義務的范圍僅限于公共場合,對于如案例二中的非公共場合則不屬于適用范圍,切忌無法律依據擴大適用范圍。還有就是程度限度,合理預見性可作為衡量標準,若法律對于安全保障履行義務有明確具體的規定或列舉時,則依法規認定,沒有基于一般善良管理人的角度,是否具有合理預見性,應當視情況而定。對于具體事件應當預見的程度,以具有對此相當知識經驗的一般善良管理人為基礎,客觀、公平地加以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