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認識周而復先生純屬偶然。
1986年10月,我到寧波參加紀念現代作家王任叔(巴人)誕辰八十五周年學術研討會,這是王任叔先生“平反”后在其家鄉舉行的首次紀念會,與會者還到大堰村新修的王任叔墓前致哀憑吊。記得許杰、樓適夷、黃源等文壇前輩都到會緬懷這位以小說和雜文著稱的友人,他們都屬于浙東作家群。許杰先生專門撰寫了長文《懷念·回憶與崇仰——為紀念王任叔誕生八十五周年而作》,樓適夷還是黃源先生,已記不真切了,在王任叔墓前嚎啕大哭,當時的情景十分感人。
我那時外出開會并不多,對王任叔又沒有多少研究,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王任叔哲嗣王克平兄的熱情邀請,才得以成行。許、樓、黃等幾位前輩,都已很熟悉,也經常請益,但我意外地發現,到會的文壇前輩中竟還有一位周而復先生,雖然他的年紀比許、樓、黃等都小。
我當時(現在也是)很少涉獵當代文學,周而復的大名還是如雷貫耳的。這首先是因為他寫了長篇小說《上海的早晨》,我初中時曾讀得津津有味。在那個“革”文化“命”的年代里,這部“十七年”文學史上難得的描寫大都市生活的長篇橫遭批判,是可想而知的。上海有個愛好文學的年輕人桑偉川,為此撰寫反駁文章仗義執言,不僅也橫遭批判,甚至還鋃鐺入獄。我當時已是高一學生,對這件荒唐事自然記憶深刻。其次更因為是年2月,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周而復先生“出事”了,詳情當然不得而知,傳說卻很多很多。而他半年多后竟能現身王任叔紀念會,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
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確切,變化還是有的。參加這樣的紀念和學術研討會,以周先生以前的副部長地位,雖然不一定會在與會者全體合影時穩坐C 位,受人(包括媒體人員)關注肯定是免不了的。然而記憶中,他在會上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冷落,老朋友還是打招呼,還是合影留念,但在我這個局外人看來,總有點不大對勁。于是好奇心驅使,當即決定晚上去拜訪周先生,當一回不速之客。
晚餐后不久,我就叩響了周先生的房門。應聲開門的果然是周先生本人,果然沒有其他人找他。他對我這個陌生人的突然到訪似乎有點意外。我馬上自報家門,尤其提到他是我的前輩學長,因為他畢業于上海光華大學英國文學系,而光華大學正是華東師范大學的前身之一。于是一老一少,各自落座閑談起來。我自然不會貿然詢問那件事,《上海的早晨》就成了主要話題,他明確表示了對桑偉川的贊賞和感謝。其他再談了些什么早已忘得一干二凈,只記得告辭時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我問他今后能否去信,答曰:“可以。”又補上一句,可能還有事要我幫忙。我又問去信地址如何寫?又答曰“北京文化部周而復收”九個字即可。口氣真大啊,這個回答再次使我感到有點意外了,其實他后來給我的信中也是這樣寫的。
保存下來的周先生給我的第一封信寫于1987年2月5日,照錄如下:
子善同志:
在京匆匆晤敘,未暇深談,至以為憾。在舍所拍照片,因底片不好,未能洗出,再次“遺憾”。待諸他日晤敘時再次留影。隨函寄去照片二張,聊以存念。近閱二月三日《文匯報》學林副刊介紹,上海人民出版社由黃美真主編《汪偽十漢奸》,極愿一讀,可否請代購一本掛號寄文化部我收,書款若干,當匯奉。你從事近代作家研究,未過問文藝界奇談怪論,亦未介入,甚好。望繼續研究所選專題,必有成就。匆此,并頌
近好!
而復 一九八七.二.五日
從周先生此信可知,1986年10月首次見面后到寫此信之前,我有北京之行,期間第二次拜訪周先生,并合影留念。可惜照片拍壞了,以后也沒有機會再拍。為了彌補,周先生寄我兩張他自己的照片,“聊以存念”。“五四”時期的新文學家經常贈送友人、學生自己的照片,照片或正面或反面,也多有題字或說明,周先生應該繼承了這個傳統。
在此信中,周先生又托我代購《汪偽十漢奸》(黃美真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初版),可見他當時仍在盡力搜集關于汪偽的資料,以供他創作反映抗日戰爭長篇小說的參考。信的最后,他還對我這個后學提出期望:“你從事近代作家研究,未過問文藝界奇談怪論,亦未介入,甚好。望繼續研究所選專題,必有成就。”似是話中有話,有所指,又不落痕跡,從中或可看出老少兩代彼此之間的心照不宣。
保存下來的周先生給我的第二封信是緊接著第一封信的,寫于1987年2月22日,也照錄如下:
子善同志:
寄來《汪偽十漢奸》一書,已收到,特致謝意。附去郵票代書款,望查收。
昨讀《中華英烈》今年第一期,刊有你介紹郁達夫詩。今日(廿二日)《人民日報·每周文摘》又刊其佚詩三首,想已見及。仆甚愛讀郁詩,現代作家中,郁詩成就甚高。你是否從事研究與收集郁氏著作?
匆復并頌
文祺!
而復 一九八七.二.廿二

右圖:周而復先生

下圖:周而復先生在寧波與黃源(左)、徐季子(右)合影

周而復致本文作者信
周先生在此信中提到我發表于《中華英烈》1987年第1 期的《湮沒不彰的史實:郁達夫與共產黨人》一文,此文較早也較全面地梳理了郁達夫幫助共產黨人尤其是共產黨員作家的種種史實,后來收入1988年1月華夏出版社初版的《燃盡的紅燭》。因此,信中所說的“介紹郁達夫詩”或為“介紹郁達夫文”之誤。此信末尾,周先生明確表示愛讀郁達夫的詩,認為現代作家中,郁達夫的舊詩成就甚高,這當然是不刊之論。不過,周先生對我研究現代文學特別是研究郁達夫的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我一定很快又去信報告,并借機斗膽索字,請他寫一首郁達夫所作贈魯迅的七絕。
周先生不僅以文學創作出名,書法也很有名,曾得郭沫若、茅盾等贊賞。他一度擔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盡管他并不是專門的書家。他寫信給我,從信到信封,都寫毛筆字;他送我的照片上的說明,也是毛筆字,他對毛筆字是真的喜愛。
周先生很快滿足了我的請求。他老人家欣然命筆,手書的行書直幅內容為:
醉眼朦朧上酒樓 彷徨吶喊兩悠悠
群盲竭盡蚍蜉力 不廢江河萬古流
郁達夫 贈魯迅先生
子善同志雅屬
周而復
丁卯春月書于遠望樓
字幅引首鈐陽文“無畏”閑章,落款則鈐陽文“江東周氏”和陰文“而復”兩印,可謂鄭重其事。

周而復先生手書
記憶中與周先生的通信遠不止這兩封,可一時難以檢出了。他為寫作新的長篇,多次要我為他查找當年報刊上的相關資料,找到就復印或拍照寄給他。這部長篇是他的力作,應視為他的代表作,總題《長城萬里圖》,共六部,約三百多萬字,即第一部《南京的陷落》、第二部《長江還在奔騰》、第三部《逆流與暗流》、第四部《太平洋的拂曉》、第五部《黎明前的夜色》和第六部《霧重慶》,被譽為“第一部較全面地反映抗日戰爭的全景式作品”,筆力遒勁,氣勢恢宏。其中第一部《南京的陷落》1987年7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剛出不久,周先生就寄贈我一部,他在前環襯上的題字仍是毛筆字:

周而復:《南京的陷落》

周而復:《北望樓雜文》
子善同志 正之
而復 一九八七.九.一 北京
周先生題簽的書,我后來還藏有一部他的《北望樓雜文》,上海文化工作社1949年10月初版,列為“工作文叢”第一輯第六種,書的扉頁右上角有“敬贈 夏衍先生”六個毛筆字,仍是毛筆字,名家贈名家,可惜已經沒有機會讓他老人家再題寫幾句話了。
與周而復先生的交往大概就是以上這些了,前后不過幾年工夫而已。周先生2004年1月逝世前,他的“問題”已經妥善解決,歿后也極盡哀榮。而作為一位20世紀30年代就已登上文壇的現當代作家,周先生是以《白求恩大夫》《上海的早晨》《長城萬里圖》三部長篇小說和他的長篇文學回憶錄《往事回首錄》在現當代文學史上青史留名的,文學史家若還未給予應有的評價,那就是文學史家的問題了。
前人有“燒冷灶,拜冷廟”,落難英雄值得交之說,我與周先生的因緣庶幾相似。一位地位頗為顯赫的作家突然發生變故,素不相識的一位年輕人出現了,與他來往,向他請教,幫他做點事,他一定會感到欣慰吧,而當他境遇好轉,除了繼續堅持寫作,各種事務又十分繁忙了,年輕人也就不再打擾,讓這段往來寄存于雙方的美好記憶中,這不是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