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洋
清代山東地區行鹽多為引票制度,唯有魯東地區沿海十八州縣②自北宋蘇軾在此任職時,歷經數朝,皆不食官鹽。進入清代,雍正八年(1730)以前魯東地區仍招商行票;雍正八年以后,魯東地區即罷招商,其鹽課攤入地畝,所行之鹽則由“民灶小販領票赴場運鹽”[1](P210),聽民販賣。清代,魯東地區居民多以捕魚為生,漁獲的保鮮儲存均需用鹽,據《中國漁業史》之研究數據:漁獲與鹽的比例最低在5∶1方能制止細菌之發育[2](P211),且魯東地區漁民眾多,光緒《海陽縣續志》記載,僅海陽縣境沿海二百余里,即有數萬家以捕魚為業[3](P217),由此可以窺見當地漁鹽使用量之巨。并且,本地灘場所產均為煎鹽,一方面本地漁民皆以本地之煎鹽性燥,影響腌魚質量,不適宜腌魚。另一方面,煎鹽成本較高,因此價格亦較昂,由是本地漁民多用“關東大鹽”③。因此,關東大鹽在整個清代一直是當地漁業用鹽的重要補充,甚至是漁鹽的主要來源。而本地煎鹽與關東大鹽之間的爭執,經道光、咸豐、光緒三朝發生的相關案件判決后才得以定調。進入民國后,北洋政府在善后大借款中將中國的鹽權拱手讓給西方列強。各國列強在掌握中國鹽政后,在中央設立鹽務稽核所,地方設置分所,全面掌控中國鹽務。民國四年(1915)始,北洋當局開始在魯東地區籌備設局征稅,此舉引起魯東各地漁鹽民抗稅風潮。自民國四年(1915)至民國八年(1919),大小抗稅風潮未有停息,北洋政府不得不一面派出軍隊進行彈壓,一面暫停征稅政策,才將風潮平息。清代,魯東地區的漁鹽生態很大程度上受漁鹽供應影響,關東大鹽與本地煎鹽的關系是重中之重,維持本地煎鹽與關東大鹽在食用與漁用之間的平衡,成為該時期魯東地區漁鹽生態的主要內容。民初魯東地區抗稅風潮之蜂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光緒海陽案后建立的漁鹽生態平衡被打破,以至于漁民與鹽戶的利益均受到損害,使得風潮愈演愈烈。當前關于清至民初沿海漁鹽社會生態的研究較少,多是以較為宏觀之視角,探討清、民初至鹽政改革與演變,或以一省一地區為例探討鹽政改革④。本文以清至民初魯東地區為主體,探討在整體社會制度從穩定到變遷的情況下,地方漁鹽社會的互動與反應,以呈現該時期沿海漁鹽社會發展的一個側面。
(一)清代魯東地區行鹽方式與漁鹽供應
清代魯東地區的食鹽管理方式主要是鹽戶自煎自曬,并且聽由民眾買賣。雍正八年(1730)以前,魯東地區同內地相同,招商行票鹽。雍正八年,山東巡撫丘濬、河東總督田文鏡、長蘆鹽院鄭禪寶以“登、萊、青三府瀕海,多近鹽灘,空立商名”,奏“請改鹽課攤入地畝,由州縣總征分解,永免設商”[1](P210),戶部議準施行。自此魯東地區鹽課攤入地畝,不再設商人販賣,“每年皆官為領票,地丁征完仍由官繳票價等項”[1](P210),聽由民運民銷。沿海灶戶亦是自煎自曬,鹽價隨貴隨賤,可稱“民灶兩便”[1](P210)。但本境之鹽不準越界,一經查獲即以私鹽治罪,以免沖銷他地之官鹽。
清代魯東地區漁業較為發達,漁業從事人口亦多,僅海陽縣一地“沿海一帶居民數萬家,因土地斥鹵不便耕種,唯賴終年腌魚為業”[3](P216),且當地“貧富皆腌魚為食”[1](P211)。由此帶來了較為龐大的腌魚產業,每年逢春夏捕魚之際,腌魚“所需鹽斤動以億萬”[1](P216),但清代魯東地區所用之漁鹽主要由關外的關東大鹽供給。
魯東地區產鹽而依賴關東大鹽原因主要有二。其一為魯東地區漁鹽的需求缺口大,不得不依靠關外輸送。道光《重修蓬萊縣志》記載:“計大皂小皂所出之鹽不敷城中所食,故多食北鹽,俗名大鹽,及鄉則俱食大鹽矣”,可見當時蓬萊縣所產之鹽供應縣城中居民食用尚且不夠,鄉下居民只能食用北鹽。該志《藝文志》所收錄的康熙十六年(1677)之《鹽事碑》亦可佐證當地鹽產量之缺:
諸賦最重,唯食鹽一條,所產有限,課亦無多,從來有灶戶無商人,各煎各賣,上完國課,下利民生,公私兩便,古今皆然。不意三灶巨奸視為利藪,賄屬蠹書,王國俊竟私開鹽店,高價自肥,又勾外棍薛克亮等把持主使,指巡鹽名色,拷打小民,詐索財物,以致蓬邑百姓側目者多,淡食者眾,是以萬戶切齒,公舉在案。[4](P270)
由此記載可見,僅三灶戶囤積食鹽已經使得“淡食者眾”,可見當時蓬萊縣產鹽量之低。
造成此種現象的原因,主要是登州地區之鹽場由灶戶自行煎曬,并無官府管理,使得沿海灘場大量荒廢。據光緒《增修登州府志》統計:登州地區原有鹽灘數百處,至光緒年間修志時僅存蓬萊2處、萊陽4處、寧海5處、文登11處、榮成7處、海陽13處,共42處[1](P211)。鹽灘荒廢,一方面使得灶戶大量逃亡,另一方面使得煎鹽之灶戶缺乏足夠的柴薪煎鹽,制鹽成本提高,從而造成鹽價昂貴,致使登州地區所產之鹽無法滿足當地的腌魚需求。
其二是因為本地所產煎鹽,并不適宜用于腌制魚。就腌魚工藝方面而言,本地“煎鹽味性燥,春夏腌魚、秋冬腌菜,不能持久”,因此本地煎鹽為漁民所不喜。為了應對登州地區的漁鹽需求,本地灶戶后雖逐漸改煎為曬,但所產之鹽量仍無法滿足當地腌魚需求,“自得關東大鹽接濟”方才“民食稍紓矣”[1](P211)。
(二)道光、咸豐、光緒三漁鹽案
如前文所言,清代魯東地區之漁鹽供應主要來自關東大鹽。但清廷對于魯東地區關東大鹽流通之態度并非一直默許,關東大鹽在魯東地區之合法地位主要是通過道光年間的關東大鹽囤積案、咸豐年間之李廷爵案與光緒年間之海陽案這三個漁鹽案件的判決得以確立。
1.道光關東大鹽囤積案
據道光《重修蓬萊縣志·藝文志》收錄的《英公祖判鹽案記》曰:
道光四年,邑人蓄鹽于長山島,為每歲腌魚計。經官封囤,稟奉撫憲,飭司會道查覆有案。至道光十八年,經撫憲新兼鹽政,恐登屬收貯關東大鹽,浸灌有商票地,飭行察查。適有寧海州詳報封鹽之事,英煥堂公祖大人印文滿洲陰生,體察輿情,當堂訊斷:以登屬各州縣額設引票,從無積滯,推其原故,皆因各屬離場遙遠,灶戶無多,所煎鹽斤,不敷本處食用,全賴收買關東大鹽以資接濟,若竟驟行禁止,民間之受累,書差之需索,其弊何可勝言?復提灶戶質訊,亦無異詞,案結而頌聲作矣。[4](P270-271)
由上文可見,道光四年(1824)蓬萊縣民以腌魚為目的,在長山島囤積關東大鹽,被官府查封。至道光十八年(1838),又有寧海州詳報封鹽之事,具體事端已不可知,但寧海州與蓬萊縣同為登州府下轄州縣,由此可見魯東地區沿海漁民屯鹽之事并不乏見。時任登州道臺的英煥堂,因在灶戶與普通民眾之間,照顧了民眾的利益而被民眾立碑稱頌,但登州地區灶戶與民眾關于關東大鹽的爭訟并未停止。
2.咸豐李廷爵案
關于李廷爵案,光緒《增修登州府志》與光緒《蓬萊縣續志》、光緒《海陽縣續志》等志書中均有記載,且清廷將此案作為章程“飭沿海州縣一體遵照”,現據光緒《海陽縣續志》等記載,陳述案件梗概如下:
榮成縣生員李廷爵與其胞兄李廷賢合資造商船一艘,船名曰“李增順”,并雇傭族人李庚元為管駕。咸豐元年(1851)春,李庚元駕船赴關東裝載“包米”[3](P217),李廷爵因腌魚需要用鹽,遂令李庚元于關東購得大鹽二十石,船返航至榮成縣俚島海口時被拿獲。榮成知縣王錫麟欲以販私之罪請斥革李廷爵的生員功名,李廷爵則以沿海腌魚向用大鹽,不得謂之私鹽為由“遞經上控”[4](P360)。
山東巡撫衙門批示登州府進行提審,并令登州府查前任知府英煥堂之斷案有無與鹽法相悖之處,結合輿情進行斷案。登州知府汪承鏞查案后,在向上級匯報之公文中,一方面陳述了登州地區使用關東大鹽已成民俗,且并未影響本地煎鹽與他地票引鹽的行銷,鹽志中亦記載本地向不設巡緝,“一旦驟行停止,唯恐民間生計攸關”[4](P360)。另一方面又言李廷爵之鹽畢竟無票無引,若聽其販賣又恐謀利之徒以腌魚為名進行販私,影響票引鹽行銷。因此,在本案中,登州府并未就案件之性質做出定論。李廷爵對登州知府汪承鏞之含混態度并不滿意,遂“以官役勾串等詞,遣抱京控”[4](P360)。
清廷收到李廷爵之控訴后,令山東進行省一級的提審,山東巡撫衙門遂令按察司與鹽運司會同審理。二司會審以為,該地歷來不設商亦不設巡,鹽課歸地后本地每年額票從無積滯,一旦將李廷爵繩之以法,恐“地方兵役藉端訛索,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由此,山東按察司與鹽運司決議“擬請登郡地方準其收買魚鹽,各在本境應用。如有輾轉販賣,浸灌有商票地者,仍照定例緝糾究”,并“轉飭沿海州縣一體遵照”。對于李廷爵本人,“濟南讞局亦訊明李廷爵所買鹽斤委系腌魚,并非買作食鹽”,只究其“越訴笞罪”,且準其“照例納贖,開復衣頂”[4](P360)。
由此,關東大鹽在登州地區正式取得合法地位,但在案件的判決中,只強調了所購大鹽各在本境應用,并未說明本地煎鹽與關東大鹽銷售、流通、使用之區別。因此,此次判決并未完全解決本地煎鹽與關東大鹽之間存在沖突的根本問題,并且這樣模糊的用語,為日后二者之間的矛盾再起埋下了伏筆。
3.光緒海陽案
光緒四年(1878)春,海陽縣灶戶孫溥、孫漳等人,向石河場大使汪以和控告:本地居民收買沙鹽而使灶戶不能獨擅其利,且認為李廷爵案所判結果朦朧,諸多事宜并未詳盡。汪以和則向上級稟報,言海陽、乳山等處有奸商違例囤積船運沙鹽,沙鹽售賣恐會影響本地煎鹽行銷。因此請求:
沿海漁民準其春夏捕魚時購買外境曬鹽,令鹽船停泊口門就近交易,不準起岸囤積。秋冬無需腌魚,照例禁止。[3](P217)
經山東鹽運司核準后,令海陽知縣王敬勛“出示曉諭”,結果引起海陽縣鄉民“千百成群泣訴”。據王敬勛了解,在新的漁鹽章程公布后,“非但腌魚之家諸多窒礙,即向食火鹽者亦均受害不淺”[4](P361)。
對于以腌魚為業的漁民而言,新章頒布后的影響是十分明顯的。首先是只準春夏之時供鹽所帶來的影響。魯東地區沿海漁民眾多,僅“自寧海州境內小龍祠至馬官島萊陽縣境止,計長二百余里,汊港縈洄,居民數萬家,皆世守此業”[3](P217)。每年春夏為南船來口交易之時,為捕魚旺季,用鹽較他季較多。但沿海漁民衣食均依靠終年捕魚,海魚出水即死,若秋冬無鹽,則該季節漁民衣食無處可尋。其次為鹽船不準登岸,只許在乳山一口停泊之影響。本地漁民大多使用三板小船,捕魚之時用之捕魚,無魚之時用以載鹽,此一船即可完成捕魚腌魚的全部流程。條例頒布后鹽船不得靠岸,且僅于春夏期間供鹽,則在春夏供鹽之時必然需要一船捕魚,一船運鹽。況且漁獲難料,若不預先儲備漁鹽,一旦魚多鹽少,則“不腌之魚皆成廢棄”。登州地區海岸線廣闊,漁民居處分散,新章程規定僅能在乳山一口停泊,無疑增加了漁民儲鹽之時間與成本。
對于向來食用煎鹽的民戶,雖然煎鹽較沙鹽價格稍貴,一方面購買沙鹽食用需要承擔購私違法的風險,另一方面因煎鹽需要柴薪,貧戶往往可以用柴薪向灶戶換鹽。灶戶亦因沙鹽進口有所顧忌,故也不敢抬高煎鹽價格,因此居民仍是樂于食用本地煎鹽。但新章程公布后,灶戶覺得有章可恃,鹽價從三四文一斤漲到七八文一斤,原一擔柴薪可換十數斤煎鹽,現只能換二三斤。王敬勛也不得不感嘆:“目下已至如此,日后更難設想。”[3](P217)
海陽縣稟明情況后,登州知府賈瑚在向山東巡撫衙門的稟文中認為:
自咸豐二年定章以來,民灶相安,垂三十年。今若如石河場大使所稟,不登岸,秋冬勒禁。倘或民間不遵即屬私鹽,勢必巡緝,將與鹽志所云不設巡者顯然背謬。訛索擾害,其流弊誠有不可勝言者。[4](P361)
由此可見,登州知府賈瑚對山東鹽運司所出之新章亦不認可,從表述中可見,其認為一方面新章頒布后,原本用于腌制漁獲的關東大鹽無論是被食用抑或在秋冬季節交易均違背新章而成私鹽,私鹽產生必然帶來緝私工作的進行,這與舊志中所言本地不設巡緝的慣例相悖;同時本地食鹽聽民自運,加之鹽種之間本就難以區別,若以新章之規定,倘若緝私兵役誣陷訛詐,必然對民眾侵擾甚深,因此認為新章流弊甚重。從賈瑚的態度中可以看出,即使在山東鹽運司新章的壓力下,地方官員還是認為應遵循舊章,一方面可見在鹽政處理上清廷官員墨守成規之態度,另一方面亦可見魯東地區原有漁鹽生態之穩固。
在收到登州府稟文后,山東巡撫衙門令山東鹽運司妥議。山東鹽運司之決議如下:
據稱漁民以捕魚為業,灶戶以煎鹽為生,倘聽從民便而灶鹽滯銷、課無所出,亦非大公之道,唯有將前定章程略為變通: 嗣后漁民收買魚鹽,準其遇有船運沙鹽到口時就近購買,以為腌魚之用。不必拘定春夏,亦不必專在乳山一口。唯仍不準沿海商行私收沙鹽囤積發賣,以杜越境浸灌之弊。其灶戶所煎之鹽應令公平出售,不得抬價居奇。責成縣場互相稽查,用昭周密,似民灶兩得其平,可以各安生業。[4](P361)
由此,此案最終定結。山東鹽運司最終的決議,從制度上將新章頒布前魯東地區的漁鹽流通與管理的方式予以法定,維持了新章頒布以前魯東地區的漁鹽生態。但仍增加了兩點,其一是強調了縣場相互稽查,這是從緝私的角度去加強管理;其二是責令沿海商行不得囤積發賣沙鹽。由此可見,當時的沿海商行已然參與了關東大鹽的囤積販賣,關東大鹽之流通已然呈現出新的特點,但在食鹽專賣背景下此種行鹽方式必然為清廷所不能容忍。
綜上三案可見,清代魯東地區的漁鹽生態,主要矛盾是圍繞著漁鹽產生的問題,究其本質是漁鹽的供銷問題。本地漁鹽供給不足,不得不依靠銷售關東大鹽作為補充,其中又包含了本地鹽戶、漁民乃至后期沿海商行之間的利益沖突。而作為主導者與決策者的清廷,在三次案件中基本考慮了本地的行鹽傳統,并未輕易打破魯東地區漁鹽社會生態之平衡,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清廷鹽政治理的靈活性,在沿海地區出現囤積發賣關東大鹽的商行后,清廷亦未妥協,采取了堅決禁止的態度。由此又可見清廷對鹽政治理的保守與慎重。
(一)民初魯東地區的鹽務管理
民初,袁世凱在善后大借款中以中國全部鹽稅作為擔保,由此中國鹽權被拱手讓于西方列強。民國二年(1913),北洋政府即在中央設立有洋人協理的鹽務稽核造報所(后改稱鹽務稽核所),負責全國鹽稅稽核事宜,并在全國各地逐漸設置稽核分所,使得鹽務稽核所逐漸成為中國鹽政管理的中樞機構[5](P60)。
列強掌握中國鹽權后,便將保證鹽稅收入作為鹽政第一要務,該時期魯東地區的鹽務管理也充分體現著這一特點。民初,原魯東地區蓬萊、牟平、黃縣等十八縣區域在民初鹽政管理中被稱作東岸區域或民運區域[6](P211),民國二年(1913)頒布《鹽稅條例》,規定凡鹽稅攤入地丁者豁除之,但未施行。民國四年(1915),東岸區域按照內地辦法招商行鹽,并在近場各縣設鹽稅局征收稅款,但未及數月,所招之商皆因銷數寥寥紛紛退去。鹽稅局的設置亦激起抗稅風潮,在當年十二月不得不奉令停止。為此,鹽務署不得不派員來山東協商魯東地區行鹽辦法,最終仍定為設場征稅,食鹽每擔征稅四角,漁鹽每擔征稅二角,仍由民間自由販運。民國五年(1916)四月,擬設稽核所于膠縣,但未施行。民國六年(1917),東岸區域十八縣取消民運字樣,改組東岸三場,設警長署于煙臺。民國七年(1918)八月,又于煙臺設東岸鹽務坐辦,以統轄東岸區域鹽務,并將十八縣攤入地丁之鹽稅明令豁除。民國八年(1919)五月籌設完畢,擬征稅,遇到民眾反抗又行擱置。直至民國九年(1920)十二月才恢復一切,開始征稅。
北洋政府對于魯東地區鹽稅征收的改制計劃自民國二年(1913)已經開始,但進程并不順利。自民國二年至民國九年(1920),魯東民眾圍繞著征稅的反抗活動幾乎沒有停止過,并且愈演愈烈,呈現出參與人數多,涉及范圍廣,持續時間長等特點。
(二)民初魯東地區的抗稅風潮
1.抗稅風潮之開端
民國四年(1915),魯東地區擬施行鹽稅新政,不但招商效果不佳,且激起抗稅風潮,隨即奉令停止。關于此次風潮,民國《牟平縣志》載:
當四年民運各縣設局征稅時,文、榮兩縣沿海漁鹽各戶,聚眾抗稅,驅逐石島鹽稅局,風潮甚烈,運使王鴻陸函請巡按使飭縣嚴懲首要。旋因時局擾亂,未能深究,文、榮、萊、海等縣民眾,遂以抗稅為得計。[6](P211)
由上可知,民國四年,魯東地區設局征稅之時,抗稅之風潮“甚烈”,以至于征稅系統一度停擺。
至民國六年(1917),鹽務稽核所派遣的洋人協理更加遭到了當地民眾的抵制,通過侮謾,不租與房屋的方式表達自身不配合之態度。使得山東鹽運使不得不向山東督軍兼省長張懷芝借兵,并支付高額費用以保障魯東地區鹽稅征收的順利進行。
至六年,洋員貝爾遜赴沿灘場,籌設稅局,屢被村民侮謾,不肯租與房屋,乃會商運使,請派陸軍輔助。經運使王鴻陸商準督軍兼省長張懷芝,調派陸軍五營,分駐東岸區域,輔助鹽務,向鹽務署請準,除所需開拔費及駐扎四個月經費五萬八百四十元外,自七年五月起,每月津貼洋錢五千元。并訂立條件:
(一)須擔保該省長官對于舉行整頓東岸各屬鹽務,不致發生阻撓,且需竭誠協助一切;
(二)此項軍隊、督軍須與運使分所,妥為磋商派駐在產鹽各處;
(三)督軍須協助,俾支所人員暨該處巡鹽,得覓相當房屋,以為居住之所。[6](P211)
從記載來看,此次魯東地區民眾仍未采取激烈形式進行抗稅,面對洋人協理只是通過不予配合的形式表達自身之不滿,亦并未有暴力沖突,較之民國四年(1915)驅逐石島鹽稅局而言,抗稅方式已較為溫和。但山東鹽運使署之態度并未因民眾抗稅活動之溫和而緩和對待,相反,采取了較民國四年(1915)更為激進的方式。從協議內容來看,該協議至少簽訂了一年以上,足見山東鹽運使署意識到了該地鹽稅征收推行之難,并且連稽核支所工作人員之住所亦需保障,可見內容之細致,側面也反映了設局征稅所遇到的阻力之大。山東鹽運使署之所以如此重視,一方面較之民國四年(1915)時局不穩,此時已然有了足夠精力去應對魯東地區的民眾抗稅,再者此次又有洋人參與其中,面對列強壓力,山東鹽運使署乃至北洋政府鹽運署不得不予以高度重視。但如此生硬地改變魯東地區原有的漁鹽生態,所帶來的必然是更為激烈的反抗。
2.抗稅風潮之高潮
在北洋政府強硬推行征稅政策的背景下,民國八年(1919)魯東地區抗稅風潮又起,此次抗稅風潮為民初魯東地區抗稅風潮中最為激烈的一次,也是過程最為復雜、最受關注的一次。當時的《申報》《大公報》 等報刊均對此次風潮進行了報道,現以《申報》之報道為主,結合其他報刊之報道,還原民國八年魯東抗稅風潮之過程。
據《申報》民國八年6月25日的報道[7],當月5日,在萊陽縣有人為求不當之利,散布謠言,謂“鹽局自陰歷初八起,凡鹽商買鹽一概免稅”。不知實情的群眾,紛紛去王家灘馱鹽,人數約有300余人。被鹽警發現后,勸其領票購鹽,但搶鹽者并未聽勸,“一齊搶鹽逕走”。鹽警見搶鹽者眾多,恐不敵,遂退至中途伏擊阻攔,雙方大起沖突,鹽警開槍擊斃搶鹽者2名,追獲10名,受傷1名,獲驢騾多頭,其余搶鹽者皆逃走。
萊陽搶鹽案實由謠言引起,但究其實質,是原本魯東地區聽民自運自銷的鹽務管理政策被破壞,才釀成了如此慘劇,造成了人員傷亡。在鹽警開槍鎮壓后,此案稍息,但抗稅風潮逐漸在魯東地區蔓延。
6月8日,即墨縣行村場突然來了20余名土匪,并且持有槍炮。匪徒將行村鹽局燒毀,鹽警開槍追擊打傷二人。“鹽梟見勢不敵,相率退去”,且將南厫、羊郡、五家灘各鹽局盡行焚毀,“各驗放鹽司官警多被殘殺”[7]。并且向金口場進發,聲勢浩大,進發金口之時已達數萬人。6月10日,又將金口場各局、所機關房屋焚毀。
由此,此次抗稅風潮進入爆發階段,抗議人數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聚集至數萬人之多。但在對于參與抗稅人群的歸類抑或抗稅活動的定義上,媒體與地方政府的看法前后并不一致。在《申報》的報道中,將襲擊鹽場的人員稱為土匪、鹽梟⑤,但其后言人數達數萬人,顯然并不現實;地方政府在向山東省政府匯報的電文中強調“此次事變均由鄉民之抗納鹽稅,并非含有土匪性質”[8],顯然地方政府較為明確此次事件之性質與匪徒無關,純屬鄉民抗稅,由此地方在初期之處理上也以勸導為主,并未強行鎮壓。
據《申報》報道,6月9日,海陽縣知事與煙臺方面派遣的武裝人員赴黃山港向鹽民勸說開導,但鹽民不聽,聲勢洶洶,并將縣知事的轎子扣留。海陽縣知事又請當地鄉紳前來勸說,不想“鹽民愈形披猖,吶喊包圍,蜂擁進攻,開槍示威”,現場官兵隨即開槍還擊,當場開槍打死1人,拿獲3人[8]。在此處,媒體亦已改口,將原本的“土匪”“鹽梟”已經改稱鹽民,可見鹽民確乎占了抗稅群體之較大比重。
3.抗稅風潮之后續處置
至此,山東鹽運使署意識到“風潮愈釀愈大,殊為可慮”。于是電令“萊陽、即墨各縣詢問鹽民此次滋事情形”并具情呈報,電文中首先希望明確的是此次動亂究竟是“鄉民抗稅”還是“匪徒借名作亂”,各縣回電“此次風潮確系鹽民為抗稅而發,并無其他舉動,幸勿以土匪辦云云”[8]。
得到各縣的回電后,山東鹽運使王鴻陸電請鹽務署及鹽務稽核總所電告中央:“聚眾日多,不下二三萬人”且“剿撫均無把握”,請將新行鹽稅暫行停辦,以靜民氣,日后再為進行。在得到中央暫停征稅的許可后,運使王鴻陸一方面電令各縣將暫停征稅的措施告知抗稅民眾,另一方面又在各縣的電文中直言:“果能聞諭立即解散,辦理此案一切尚可從寬,如宣布后仍嘯聚,則是匪非民,自應從重剿辦。”[8]
在北洋政府暫停征稅的許諾與威逼下,各地抗稅民眾“經地方官員宣講即一律解散”[9],自此,民國八年(1919)魯東地區之抗稅風潮才完全平息。
4.抗稅人身份與風潮爆發之原因
由上文可見,此次事件中無論是基層政府還是山東省政府,對于抗稅運動性質的定論均較為慎重,此次風潮中的抗稅人身份歷經了一個“轉變”,即從“土匪”“鹽梟”到“鹽民”。根據抗稅風潮的規模、發展速度以及對政府的態度來看,顯然并非“土匪”或“鹽梟”。據《新聞報》在民國七年(1918) 文登抗稅風潮的報道中介紹,“查十八縣鹽務可大別之為食戶、產戶、漁戶三種”,其中“產戶以制鹽為營業,漁戶用鹽以漉魚。人皆勞動,社會智識不開,罔顧法律。其人數又最夥,統計兩種不下數萬人”[10]。結合民國八年(1919)風潮之報道,可知在民國初年魯東地區之抗稅人群中多為漁民與鹽民。
既然抗稅群體之身份得以確認,此次抗稅風潮發生之原因自然應當首先從兩個群體進行分析。但當時報刊輿論所呈現的并非如此,《申報》即評論此次風潮“純由稽核分所長辦事操切”[8],認為洋協理美國人貝爾遜“自以為歐洲成法無施不可”,且洋員給地方施加壓力“以稽核所長之威,嚴厲進行,一而督責官府嚴法從事,遂釀成此極大風潮”。《大公報》 也認為此次風潮之原因表面上是因為人民抗稅,實則是由貝爾遜引發。更有甚者,認為此次風潮實際是由美日人員鼓動,《申報》言:“此次萊陽變起,外傳某國浪人,見有隙可乘,勃勃思動。幸而平息尚早,未遂其愿。”[8]此處明顯將矛頭指向日本。《大公報》之“分析”則更為直接:“金口鹽稅稽核為美國人,此次風潮之起實由日美人暗潮所激起,蓋該處實行新法收稅已及半年并未生事,其故可知矣。現聞稽核所詳悉其間真相,擬將金口之美國人調回而改派一英國人前往,可期無事云。”[11]可見當時之社會輿論均將矛頭指向日本與美國,為何如此?筆者以為大概率與當時的時局有關,風潮發生時,巴黎和會已經進入最后階段,日本即將取得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而美國人在巴黎和會上在山東問題上態度的轉變,更是使得中國社會對美國大失所望,加之此次風潮發生之山東地區又是巴黎和會上中國問題的焦點,由此,輿論將矛頭指向日本與美國便不難理解。
但若究其根本,還應從其參與人群的身份來看,由前文可知,此次風潮的主要參與者為漁民與鹽民,少部分為當地食鹽民眾。對于漁民而言,魯東地區原本可以自由購買關東大鹽,而如今不得不購買每擔征稅二角的價格較昂的本地官鹽,無疑增加了生產成本,且當地于民國十四年(1925)才全部將煎鹽改為曬鹽[6](P210),而本地所產煎鹽本就不適宜進行漁獲的腌制,進而影響了腌魚的質量。對于鹽民的影響則更為直接,當時魯東地區的鹽稅改革屬于民初全國鹽務改革的一部分,在鹽務稽核所會辦英國人丁恩的改革推行下,包括魯東地區在內的分散鹽場紛紛裁并,此舉造成了大量鹽民失業,且新的征稅章程頒布后,鹽民無法自由煎販,需由就場征稅后再行販賣,影響了鹽民收入,由此才導致大量的鹽民參與抗稅之中。對于當地百姓而言,原本食鹽買賣自由,且食鹽來源廣,價格較低,如今官府設所征稅,且設鹽警緝私,只能食官鹽,官鹽較之往日之鹽價貴,亦為其所不愿。且窮苦百姓往往有以柴薪易鹽之舉,官府設局征稅后,只能向鹽商買鹽,斷無以柴薪易鹽之可能。
綜上,民初魯東地區的鹽稅改革使得當地漁鹽社會中的主體:漁民、鹽民乃至普通民眾均受到了影響,在官方生硬地推行新制度的環境下,漁鹽社會不得不抱團采取抗稅的方式,期望維持與恢復原有的漁鹽生態。北洋政府之應對方式亦根據當地漁鹽社會的反應而不斷調整,從調整征稅額到派遣軍隊保證征稅順利施行直至暫停征稅,其實質是中央政府與當地漁鹽社會之間關于新制度推行的博弈。
可見,清至民初魯東地區的漁鹽生態中最重要的一環即為政府對于鹽的征稅與管理。圍繞著關東大鹽與本地煎鹽的供銷流通所出現的爭執及后續案件的定調,推動了清代魯東地區漁鹽生態漸趨穩定,其直接表現是關東大鹽運銷與使用的逐漸合法化。清廷對魯東地區的漁鹽生態所秉承的方針,基本是一種維持乃至于保護的態度,對于清廷而言,自雍正八年(1730)后,當地鹽稅在地稅中已然繳納,只要不影響賦稅之征收與其他地區行鹽,維持現狀的成本必然比改變制度所需要的投入低得多。因此,在漁民、鹽民、食鹽百姓以及官府之間形成了一種平衡,隨著三次漁鹽案件定調后,這種平衡漸趨于穩定,共同構筑了當時魯東地區漁鹽生態的主要內容。
到了民初,中央政府的鹽權由外國人把持,各處稽核分所的設置與洋協理的任用,使得漁民、鹽民不僅從經濟上受損,亦在民族情感上受到傷害,表現出不配合與反抗。由此構成了民初魯東地區漁鹽生態的主要內容: 將當地原本民運民銷不納鹽稅的鹽務管理方式,改為就場征稅制度過程中,發生的政府與漁民、鹽民之間的碰撞與沖突。
劉經華在《關于中國早期鹽務現代化的幾個問題》[12]一文中,以新制度經濟學的角度對清末民初中國的鹽政制度變遷進行解釋。筆者以為,本文所討論的清至民初魯東地區漁鹽社會的生態變遷,亦可作為新制度經濟學視角下中國鹽政改革的一個縮影。
一般認為,制度變遷是新制度產生、替代或改變舊制度的動態過程。制度變遷是對制度非均衡的一種反應,從非均衡到均衡的制度結構的演變也就是制度變遷的過程。而制度均衡是指人們對既定制度安排和制度結構的一種滿足狀態或滿意狀態,因而無意也無力改變現行制度。制度非均衡是指人們對現存制度的一種不滿意或不滿足,意欲改變而又尚未改變的狀態[13](P200-201)。可以說,在清代魯東地區的漁鹽生態中,官府、漁民、鹽民等各方在一系列案件的定調后達成了一種制度均衡,尤其是政府方面,無意去改變現行的制度。而進入民初后,在外國勢力的干涉與促進下,政府不再滿足于現行制度,這種制度均衡被打破,因而導致了制度變遷。
同時在新制度經濟學者看來,前文中提到的“制度安排”與“制度結構”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是指在特定領域內約束人們行為的一組行為準則,后者是指經濟社會中所有制度安排的總和,它包括組織、法律、習俗和意識形態。一般地,制度變遷代表的是制度安排發生的變遷,而不是制度結構的變化,然而制度變遷成功與否又依賴整個制度結構,或者說它相當大程度上受到制度環境的約束⑥。在清代,魯東地區漁鹽社會的穩定有賴于整個社會環境的穩定,即制度結構的穩定,因而在鹽政制度上未有徹底的制度變遷。而民初,整個社會環境愈發復雜與不穩定,使得制度結構中摻雜了諸多不穩定的因素,列強參與的鹽政改革雖然加速了中國鹽務之現代化,但其改革往往從自身利益出發,無疑使得民初之鹽政改革具有相當的局限性。因此,即使進入國民政府統治后,制度結構仍未得到改善,魯東地區之漁鹽生態亦不穩固。民國十七年(1928)十月,青島鹽區即發生了大刀會抗稅殺死青島鹽務驗放處支援及鹽警31人的事件;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魯東地區抗稅風潮又起,文登、榮成、牟平、威海等地數千民眾,涌進鹿道口、楊家灘等鹽場搶走官鹽3萬余擔,打死黃家皂驗放處鹽警6名。這些例子足以說明: 在整個社會大環境的穩定下,即使漁鹽社會內部發生了一定的沖突與爭執,只要整體的制度結構穩定,便不會產生大的風潮,相應地,制度變遷也會和緩得多。反之,在整個社會大環境不穩的情況下,地方漁鹽社會也難以獨善其身。若僅僅考慮似民初全國鹽政改革中大環境的制度結構的安排,而忽視類似于魯東地區漁鹽社會這般小環境的制度結構,其必然使得相應的制度安排難以推行,也難以發生徹底的制度變遷。
注釋:
①漁鹽,字面含義為腌制漁獲所用之鹽,在本文中,漁鹽除了指腌魚之鹽外,亦代指漁民、鹽戶構成的社會群體,具體含義視文中語境而定。
②清代十八州縣為登州下屬黃縣、棲霞、萊陽、文登、海陽、蓬萊、福山、招遠、榮成、寧海州十州縣與萊州之掖縣、平度、昌邑、膠州、高密、即墨及青州之安邱、諸城共十八州縣;民國時十八縣為:安邱、諸城、掖縣、平度、昌邑、高密、膠縣、即墨、蓬萊、黃縣、福山、棲霞、招遠、萊陽、海陽、牟平、文登、榮成。
③關東大鹽,亦稱沙鹽、關東沙鹽等。據民國《萊陽縣志》載,關東大鹽即為曬鹽。道光《重修蓬萊縣志》中又稱之“北鹽”,應為關東地區運至魯東地區的曬鹽。
④主要研究成果有:劉經華《民初鹽務改革與近代化問題論析》,載《江漢論壇》1997年第5期,《關于中國早期鹽務現代化的幾個問題》,載《鹽文化研究論叢第一輯》,四川理工學院中國鹽文化研究中心2005年版;顧文棟《清代及民國時期江蘇的鹽政鹽稅》,載《鹽業史研究》1995年第4期;馬俊亞《兩淮鹽業中的集團博弈與利益分配(1700-1932)——國家機器的自利化》,載《江海學刊》2006年第4期,等。
⑤鹽梟即武裝販賣私鹽之群體,悍然與官府對抗。
⑥參見林毅夫《再論制度、技術與中國農業發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6-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