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逸群
抗日戰爭時期,太行根據地的人民編寫了這樣一首民歌:“金皇后,尺把長,哥哥帶你打東洋;甜津津的窩頭暖心房啊,嗨!打敗鬼子快回鄉。金皇后,粒粒黃,妹妹靠你生產忙;金燦燦的玉莢滿山崗啊,嗨! 軍民團結渡災荒”[1](P8)。此處“金皇后”指一個玉米品種,因其高產特質和良好適應性被八路軍推廣至山西、山東、河南、河北、遼寧等抗日根據地。到1949年,金皇后玉米已經遍植北方7省,種植面積達1000多萬畝[2](P55)。金皇后的普及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華北種植體系和飲食結構,其引進者為美國農學家穆懿爾(Raymond T.Moyer,1899-1993)。他作為山西太谷銘賢學校的農科主任,致力于地方農業的改良,同時全程參與近代中美農業科技交流的重大合作項目。對民國來華美國農學家的研究側重以金陵大學和嶺南大學為中心的南方網絡,關于穆懿爾這一華北農學家的描述僅散見于農業科技史、中美農業交流史的相關著作和對銘賢學校的研究中,穆懿爾及其代表的民國北方農學網絡尚未得到學界重視①。而且,歷史學家Stross認為來華美國農學家這一群體普遍局限于美國經驗,不了解中國農民和農村的實際問題②。然而,被其書遺漏的穆懿爾卻并不適用于此種批評,相反,他是一個從自身到農業實踐都本土化了的農學家。
本文利用山西的銘賢學校檔案以及美國歐柏林大學檔案,力求發掘穆懿爾的生平,梳理其從土壤、農藝、育種、畜牧等領域入手,立足當地現狀探索出美國農業技術的本土化路徑,及其以山西銘賢農科為中心,構建聯接地方農業機構與金陵大學的民國北方農學網絡的成就,分析其對山西農業現代化的意義。
1899年穆懿爾生于賓夕法尼亞州蒙哥馬利縣,童年在父親開辦的家庭農場度過,埋下對農業興趣的種子。1917年,他考入歐柏林大學攻讀醫學,且深受傳教士歐柏林的影響,渴望去海外從事社會服務工作,通過發展落后地區的教育,來改善人民生活。因此,1921年畢業后,穆懿爾作為歐柏林山西紀念協會(Oberlin Shansi Memorial Association,簡稱OSMA)首位代表志愿前往山西支教[3](P2)。
19世紀末美國基督教公理會傳入山西,以太谷和汾州為傳教據點。1900年義和團運動爆發,太谷6名傳教士全部死亡,他們均畢業于公理會開辦的歐柏林學院。運動被鎮壓后,雖然傳教得以繼續,但歐柏林人認為僅憑傳教不足以紀念亡者,遂決定發展山西教育補充傳教工作[4](P19-20)。1907年,孔祥熙接受歐柏林任命回到山西太谷興建起銘賢學堂。次年,歐柏林山西紀念協會正式成立,銘賢學校直接受此協會管理;歐柏林負責提供辦學經費,每年從本校畢業生中選派一男一女2名代表赴銘賢支教,任期2年[5](P39)。
1921年穆懿爾來到銘賢學校任英語教師,兼教體育課,指導田徑項目。教學之余,他常在本地學生的帶領下參觀考察山西各地的村莊。當時山西農業落后,且旱災頻發,有“三年兩旱”之說,1920年爆發繼“丁戊奇荒”之后的第2次大旱災,其后數年糧價飛漲,民不聊 生[6](P42)。耳聞 目睹的鄉村狀況和對當地農民的深切同情激發出穆懿爾對中國農業的興趣,他認識到農業對山西的 重 要 性 以 及 提 高 農 業 生 產 力 的 緊 迫 性[4](P29)。1923年支教結束后,穆懿爾回到美國,在當時美國以本國科技發展他國農業熱潮的影響下,他最終做出重回山西、以技術改良當地農業的決定。而此時歐柏林學院希望借助銘賢學校進行農業傳教③,決定在銘賢成立農科,對中國農業充滿興趣、且擁有山西生活經歷的穆懿爾成為農科主任的理想人選。在OSMA的資助下,他先后在科羅拉多州立農學院和康奈爾大學專攻農學,1927年獲得碩士學位后前往北京學習中文,次年10月重回銘賢學校就任農科主任。
自1928年起,穆懿爾在10余年的時間里主持農學試驗和農業推廣,同時作為土壤系教師參與教學工作。1937年日軍入侵,銘賢學校南遷至四川,穆懿爾在太谷堅守2年后回國,獲得康奈爾大學土壤學博士學位,并計劃再次返回山西,但在抵達香港時遭日軍拘禁半年之久。他被釋放后回國擔任美國農業部遠東農業關系處辦公室主任,1946年被委任為中美農業技術合作團團長來華考察,1948年加入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后隨國民黨轉移至中國臺灣,1951年回美國。
穆懿爾初到山西,即意識到改良當地農業是一項幾無先例可循的工作,由于各地自然條件不同,照搬美國經驗并不可行[7](P5)。因此,他從整體上建立以調查指導試驗的改良模式,在對山西農業有全面了解之后,以最適合山西自然條件與生產力水平的方式改善農民生活,并確定以增產糧食為主,兼之增加農民經濟收益的方向[8](P1-2)。具體而言,即一方面通過農藝試驗改進土壤利用方式,同時培育高產質優的農作物良種;一方面開展富有經濟價值的畜牧試驗與園藝試驗。
穆懿爾認識到農業與氣候、土壤有密切關系,中國各地自然條件千差萬別,而地方的農業實踐則是幾個世紀以來不斷適應當地獨特條件的結果,所以欲以美國技術改良山西農業,就必須先了解山西的水土狀況和農民的生產經驗[8](P2-3)。因此,土壤調查是穆懿爾本土化美國農業科技的第一步。
中國全國性的科學的土壤調查開始于1930年,美國土壤學家蕭查理(Charles F.Shaw)受金陵大學之邀來華,考察位于長江流域、淮河流域和黃河流域的9省土壤。但受調查時間和范圍所限,其對北方各省土壤的認知不夠詳盡準確[9](P1)。與此相比,穆懿爾專門針對山西全省土壤展開的調查力求細致全面,且早在1929年,他就與太原中瑞研究會合作,歷時2年半鑒定了山西省各農業區域的土壤種類及其性質[10](P39)。穆懿爾設計了覆蓋山西主要農區的5條考察線路,總計里程2000余英里。他于每條線路擇定數縣采集土壤標本,并各選1縣為重點考察對象,然后選出重要土系作為研究材料。此外,為加深對山西土壤特質的了解,穆懿爾還專門考察了西北地區的沉積黃土以作比較研究,探明山西土質與鄰近地區的共性與獨特之處[7](P5)。1935年,他發表了對山西土壤的分類結果,其科學性得到土壤學家梭頗的認可④。相對于梭頗的分類,穆懿爾在淡栗鈣土之下根據土壤顏色進一步將山西土壤劃分為4類,并且進一步明確了土壤與氣候的聯系[11](P418)。
不同于土壤學家主要關注土壤成分的鑒定,穆懿爾的土壤調查是要根據山西土質制定農業改良方案,避免引入的美國科技出現“水土不服”的狀況。所以,他對于每類土壤都會結合局部地形和氣候研究其肥力高低、灌溉條件、是否利于作物種植以及適合何種作物生長。同時,穆懿爾努力學習山西的農業實踐傳統,將其當作開展試驗所必須具備的“知識”[7](P5)。他由此建立起對山西水土與農務的深刻認知,其程度超過同時期調查北方黃土區的其他美國學者。比如,一些美國考察者認為山西農民在春雨后立即澆地是多此一舉,但穆懿爾結合山西氣候,指出春雨在土壤的下滲程度有限,緊隨其后的干旱風會帶走土壤水分,而雨后澆地可使水分深入土壤,使作物扎根更深,是一種極為有效的灌溉方式[7](P5-6)。相對于其他美 國土 壤學者對黃 土土質的否定態度,穆懿爾結合調查指出,山西的土壤仍舊能支撐如此稠密的人口,正說明其狀態并非如外界評價的那樣糟糕,相反,山西平原上的土壤肥力極高[12](P303-304)。即便山西可耕地資源并不豐富且已開發至極限,但由于土地生產潛 力 較 大 ,實 現 糧 食 增 產 仍 大 有 希 望[11](P424)。穆懿爾以山西土壤考察為基礎,選擇從耕作方式、作物育種、畜牧養殖、水果種植等山西重要的農業領域開展試驗,將美國農業科技結合地方實際進行本土化改造[8](P3)。
穆懿爾所主持的農藝試驗基于對山西土質條件的了解,探索如何使作物從土壤中獲得更多養分實現增產。他發現水分不足是山西土壤的最大特點,因此他先后開展耕地試驗、農具試驗和肥料試驗,探索美國耕作經驗與技術能否應對土壤的干旱問題[8](P5-6)。
早在1929年,穆懿爾便開始試驗犁地深度和犁的形狀與作物產量的關系,測試西方耕7寸這一科學數據能否在山西實現糧食增產。他之所以率先開展犁地試驗而擱置肥料試驗是因為他認識到,雖然肥料對增產很重要,但現實是山西肥料工業落后,商業化肥供應不足[11](P424)。而深耕本就是中國精耕細作的農業傳統,容易被農民接受。經過6年試驗,穆懿爾確認耕7寸比農民所耕的4寸能增加15%—20%的糧食產量。基于自己對西北省份的土壤考察,他還特別指出與山西氣候土質相似的河北、山東、河南、陜西、甘肅等 省 份 都 可 應 用 此 種 耕 地 方 法[13](P18-19)。對 于 貧窮的山西農民而言,深耕無須購買農機具以及大型家畜,易于實踐、易于推廣,且見效快,是更經濟的從改進耕作方式上實現增產的途徑⑤。
經濟原則同樣被應用于穆懿爾隨之開展的農具試驗。他不盲目按照美國經驗追求大型農機具的仿制,而是以小型農具的改良為重心,以求在農民收入能夠負擔和與鄉村生產力相適應的范圍之內推動增產。穆懿爾領導農藝組以中耕器、改良犁等農具為對象開展耕地試驗和鋤地試驗,測試高粱、小米和小麥的產量,證明以其引進的美國鋼犁(冰犁)種小麥能實現增產,而中耕器則極大提高了生產效率[14](P22-24)。不過,使用中耕器會改變作物的種植距離,為探究山西本土作物能否適應種植行距的改變,穆懿爾專門進行了5年試驗,發現其產量并未受到顯著影響,因而宣布中耕器可以放心向農民推廣[15](P5)。
穆懿爾肥料試驗的目的是探明山西土壤中各植物所需元素的含量,以確定施用哪種肥料有利于作物生長。他在早先的農業調查中指出,山西作物顏色呈深綠,且土地肥力高,這說明山西土壤很可能固氮作用較強,符合美國學界對半干旱區土壤的認知。但經過5年試驗,穆懿爾發現,雖然以美國農作物的長勢為參照,山西土壤的固氮作用的確較為活躍,但是土壤因此產生的氮并非在任何情況下都充足,其氮含量不足以支持夏季作物如玉米、高粱、谷子等生長,但 冬 小 麥 卻 能 夠 從 土 壤 中 得 到 充 足 的 氮[16](P992)。這一重要發現說明山西土壤有其特殊性,既不能認為山西處于半干旱區固氮作用強而不施氮肥,也不能不區分作物種類而隨意施氮肥。得益于細致的觀察和科學嚴謹的農學試驗,穆懿爾對山西土壤的施肥方式建立起了地方化認知。
在20世紀50年代的山西和河北農村,流傳著“早上金皇后,中午169(小麥)”的俗語[17](P576)。金皇后玉米和169號小麥都是在穆懿爾主持下培育出的良種。作物育種試驗是他實現糧食增產的另一路徑,相對簡單易行,所以與農藝試驗相比,被他視作更重要的增產方式[4](P29)。該試驗的目的是通過改良山西現有的主要作物品種,培育出適合山西不同土壤條件的良種,其改良對象與培育方法的選擇都堅持本土化原則。穆懿爾以冬小麥、玉米、小米、高粱這4種山西主要的糧食作物為試驗對象,兼顧棉花和甜菜等經濟作物。他起初引進許多美國品種,但是大部分都由于無法適應山西的氣候和水土而遭淘汰,有鑒于此,穆懿爾決定優先采用純系育種法,即從本地農田中挑選產量較高的品種作為母本育成新種,這樣更容易試驗出高產且適應性強的良種[7](P7);又因為干旱是山西農業減產最嚴重的問題,所以耐旱性是穆懿爾衡量作物適應性的主要標準。
在穆懿爾的領導下,銘賢育成的小麥和玉米良種所取得的成績最為矚目。小麥是山西第2重要的糧食作物,占山西全省糧食總產量的四分之一[18](P23)。1929年穆懿爾開始小麥育種工作,從山西省19縣、陜西省5縣共收集15000個小麥品種,應用純系育種法在旱地和灌溉地同時試驗,經過5到6年的脫粒保存與自然淘汰,從各母本后代中挑選出性狀最優越的169號小麥[8](P5)。此良種從榆次、太谷的農場獲得,耐寒耐旱,高產且適應性較強,經區域實驗證明至少適應晉中地區的17個縣,產量可高出一般農家品種50%。由于民國時期華北的小麥生產一直受水資源缺乏的限制,所以169號小麥以其特強的耐旱性獲得地方政府的青睞,被評為全省小麥品種中的最優者[19](P12)。20世紀30年代山西省建設廳規定臨汾、晉城、壽陽、聞喜等6縣為小麥169號的推廣區域[20](P8)。一直到20世紀60年代,在晉北晉中它仍是重要品種[21](P96-97)。
華北重要的農作物除小米、小麥和高粱之外,就以玉米的種植面積最大[18](P23)。穆懿爾深知玉米對華北農業的重要性,他從美國引入耐旱性極強的金皇后玉米,對其進行風土馴化以增強適應性,并與本地的祁縣白、木灰白、平定白等 品 種 進 行 比 較 試 驗[14](P20),后 又 將 金 皇 后 與 本地品種雜交,使其產量得到極大提高。與20世紀30年代早期其他農學家在華北育成的玉米雜交種相比⑥,金皇后的增產率經推廣證明能達到20%—40%。由于穆懿爾較早從美國引進這一品種,他因此有充足的時間進行改良試驗,抗戰開始前已經在山西省內實現一定程度的推廣。抗戰爆發后,金皇后以其適應性與高產特性獲得中共根據地的青睞,據統計,1944年金皇后玉米在華北抗日根據地的播種面積達到3.5萬畝,增加產量達56%[22](P668)。
除專注于糧食增產外,穆懿爾開展一系列試驗發展山西畜牧業與果業。銘賢的農業調查顯示,山西有300萬余只綿羊,穆懿爾據此指出綿羊在山西農業中的重要性,但經他觀察,山西綿羊體格小、毛質粗劣且產量有限,甚至無法滿足本 地 消 費[23](P21)。民 國 時 期 山 西 省 政 府 曾 改 良 綿羊,但引進的美利奴羊所生下的雜交羊死亡率非常之高,而且毛質并未真正提升[24](P98)。1932年穆懿爾領導銘賢畜牧組開展試驗,試圖培育出最適合山西的羊種。他一面吸取山西政府的教訓,一面借鑒西方羊種雜交經驗,專門選擇在法國育成的品種軟布來細毛羊,不僅羊毛質量與美利奴羊相當,而且體格更大、肉質更佳,這種肉毛兼重的羊具有更高的經濟價值,更適合山西。1935年,穆懿爾經過3年努力培育出的雜交羊種健康程度與本地羊相當,產毛量增加2倍且質量優良,羊毛價格達改良前的數倍之多[25](P95)。
羊和雞是近代山西農戶飼養最多的兩種家畜[26](P112)。在 畜 牧 試 驗 中 ,穆 懿 爾 除 重 點 改 良 綿羊外,還引進來航雞進行試驗。來航雞與蘆花雞等外來雞種相比,最為適合晉中一帶的生長環境。1929年穆懿爾從河北定縣公理會購買來航雞改良本地雞種,培育出的雜交種體積大且產蛋多,比本地雞多1倍[27](P13)。1937年之前太谷群 眾所養的來航雞皆來自銘賢學校,到20世紀80年代,來航雞普及太谷全縣,和其他國內外雞種相比在數量上占絕對優勢[17](P127)。
除了畜牧改良,穆懿爾較早做出以蘋果為主的果樹品種試驗,他以太谷為中心逐步在晉中擴大引種范圍[14](P6)。1935年賈麟厚⑦接手此項工作,成功應用嫁接技術培育出“山西蘋果”。此外,穆懿爾發現山西農民的傳統殺蟲方法原始低效,他因此專門試驗出可以殺死2種主要果樹害蟲的硫磺石灰劑,此種藥劑易于配制,短短2年內農民向銘賢累計買走840斤[12](P315-316)。
值得注意的是,穆懿爾在專注于試驗研究的同時,還強調農業推廣。他指出農業試驗以能夠得到農民的實際應用為最終目的,這就要求對改良后的物種和生產方法進一步測試,以衡量其能否適合當地農民的生產條件(包括山西人口密度極大,人均土地占有量小的現狀;普通農戶的家畜飼養條件等);同時還要探索各種途徑,使試驗成果為農民知曉并樂意采用[23](P20)。比如穆懿爾定期在太谷開辦農產品展覽會、競賽會以吸引農民興趣。對于具體的推廣范圍,穆懿爾強調必須根據推廣材料的種類、適應性來決定。比如,有些改良作物只適應于山西的平原或是河谷,而有些品種則適合整個華北地區;有些還處在試驗期的耕作方式可以先小范圍給農民示范,而已被充分證明其優越性的成果則要盡量大面積推廣[8](P6)。
總之,穆懿爾的改良思路整體上以解決農民溫飽問題為重心,兼顧提高其生活收入。他對美國農業經驗與技術的本土化調適體現在,充分考慮山西工業生產力與農民收入而優先開展成本低見效快的農藝改良試驗,為提高作物適應性選擇以本土自交為主的純系育種法,改良具有雙重經濟價值的羊種且著重提高后代的環境適應能力等。正如穆懿爾所期望的那樣,他試驗出適合當地農業狀況、能夠為山西農民所應用的良種與方法,真正達到了以美國科技改良當地農業的目的,開辟出山西農業近代化的道路。
作為一名立足于中國北方的農學家,穆懿爾的知識生產與應用并非孤立進行,而是背后有一個龐大的網絡。首先他依托銘賢學校,與山西政府機構以及華北教會資助的農事機構建立起地方網絡;其次,他借助公私關系,與金陵大學共建全國農學網絡。
如前所述,穆懿爾認為實驗室中的良種若要在農民生產中得到應用,一是需要在山西各地進行科學的區域試驗,二是需要大力向農戶推廣。為此,他積極尋求與山西各級政府部門的合作。在區域試驗方面,穆懿爾獲得山西省建設廳、太谷縣政府的支持,并與山西各縣農事試驗場、區指導所等單位建立長期合作,開展小麥、玉米的區域試驗。除試驗費由銘賢學校負責之外,其他各項費用由省建設廳與各試驗場負擔[15](P4)。在農業推廣方面,銘賢農科和省建設廳制訂詳細的推廣計劃,共同選定推廣的中心區域和特約農家,建立小麥和玉米的示范農田,安排深耕表演。在來航雞推廣上,省建設廳出臺文件詳細規定雞卵分發和雞種購買的程序,縣政府從銘賢農科領取雞卵后發給農民,各縣技正以及銘賢派往各區的技術人員為當地農民提供技術指導,建設廳和縣政府負責各項費用[28](P17-18)。
除與地方政府機構合作,穆懿爾還與華北的教會組織在農業技術上交流密切。他的果樹農藥試驗即為受其中一個兄弟會教堂之邀而開展,以防治當地梨樹的病蟲害問題[8](P3)。1932年,華北基督教農村事業促進會(North China Christian Rural Service Union,簡稱農促會)成立,旨在統籌協調華北各教會團體的鄉村建設工作,構建起北至燕京大學、西至銘賢學校、東至河北昌黎的基督教鄉村服務網絡,銘賢學校在第2年成為農促會山西分會的代表,穆懿爾作為農科主任得以和各地農業工作者進行技術與物種交流[29](P166-167)。他與平民教育促進會總干事晏陽初常互邀參觀彼此的農事試驗成果,他還定期派遣農科工作人員赴晏在定縣開辦的農場考察;美國農業傳教士James A.Hunter是農促會成立的主要推動者之一,在他擔任河北通州潞河鄉村實驗所主任期間,穆懿爾向他購買來航雞種[8](4);在畜牧試驗上,穆懿爾多和美國華僑唐翹燊合作。唐曾任定縣平教會農場畜牧組主任,幫助定縣政府進行雞和豬的改良,具有豐富經驗,為銘賢的來航雞培育提供了重要幫助[30](P470)。從1932年到1941年,他還協助穆懿爾進行長期的羊種雜交試驗[24](P99)。
由于銘賢學校與金陵大學的合作關系,穆懿爾的農學試驗能夠與全國頂尖的農業研究機構進行技術交流;其中又因為與金大教授沈宗瀚的同窗之誼,穆懿爾不僅在小麥育種上得到技術指導,而且與中央農業機構建立起合作關系。
1925年金陵大學與康奈爾大學訂立中國作物改良合作計劃,金大向全國14個農事機構派遣技術人員,征集作物品種進行比較試驗以選育良種。銘賢學校作為山西的農業研究中心,成為金大的合作試驗場之一,穆懿爾主持的小麥、高粱、馬鈴薯等育種試驗都與金陵大學合作展開。此外,由于植物育種學家洛夫、玉米育種專家魏更斯和馬雅思(C.H.Myers)等人先后在金大任教,他們所傳授的玉米雜交技術從1934年開始被銘賢農科應用到金皇后育種上,育成一批優良雜交種。而穆懿爾的玉米育種工作也補充了金大作物改良中薄弱的領域。
穆懿爾與金陵大學農學教授沈宗瀚曾是同班同學,1927年兩人同在康大研究院進修。他們都屬于農業技術派,認為以科技實現糧食增產是振興農村的主要途徑。沈宗瀚主攻小麥育種,與穆懿爾有密切交流,在銘賢農科選育出169號小麥等優良品種上提供技術支持。1930年,山西教會美國農業牧師歐遠橋(Leonard M.Outerbridge)引入美國矮高粱種子,將其種植于該教會以及燕京大學的農場,并于次年大規模推廣。沈宗瀚對此持懷疑態度,委托穆懿爾在山西試種,發現此種矮高粱產量差,且抗旱能力遜色于本地品種,沈宗瀚立即發表視察報告,停止推廣工 作[31](P149)。1946年 ,沈 宗 瀚 和 穆 懿 爾 分 別 擔 任中美農業技術合作團中方和美方的副團長,共赴各地考察,制定戰后改良中國農業的計劃。1948年,兩人同為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委員,過從甚密[32](P340)。
穆懿爾領導下的銘賢農科能夠與中央農業實驗所及其附設的全國稻麥改進所建立緊密的合作關系也與沈宗瀚有關。1934年,沈宗瀚出任中央農業實驗所總技師兼農藝系主任,穆懿爾遂與其合作進行小麥區域試驗,并于1936年與全國稻麥改進所在山西合作推廣169號小麥300畝 ,獲 得 小 麥 改 良 補 助 費3300元[33](P50)。在 農 藝上,穆懿爾重視肥料試驗,他依據山西省土壤種類的分布狀況,與全國稻麥改進所合作在各農區進行肥效和抗肥力試驗[33](P25)。
雖然穆懿爾與金陵大學的農學網絡聯系密切,但還是保持了一定的審視的距離,穆懿爾以其對山西農業的深入認知填補了金大構建的宏觀農業改良網絡中的薄弱之處。以金大農業經濟系主任卜凱為例,他曾于1929年開展土地利用調查,并與穆懿爾合作調查山西11個農業區域、1000多個農場[34](P2),編成《中國土地利用》一書。由于卜凱更感興趣的是通過數據分析證明美國農學理論同樣適用于中國鄉村,所以他給出的建議較為籠統和公式化[35](P180)。比 如卜凱認為中國農場的不足在于面積小且零碎,這限制了大型農具的使用,也不利于排水和灌溉。而且由于農舍、道路、墳墓占用過多農地面積,導致農場的土地利用率過低。因此參考美國經驗,卜凱提出集中零碎土地、重新管理農場的建議[36](P105-106)。相對于卜凱,穆懿爾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山西、富有地方經驗的農學家,指出山西農民所經營的小規模農場一方面是受地形約束的無奈之舉,山西的土地三分之二都是山地,為養活大量人口,耕地就必須向山地擴張,而山地只有邊緣和谷地零散的小塊土壤可用于耕作;另一方面,面對山坡被開墾為農田而導致的水土流失,山西農民修建的小面積梯田不僅減弱土壤侵蝕,而且擴大了耕地面積。因此,這種小面積的零碎農田恰體現其農業實踐中的智慧[11](P302)。由此可見,在 農業認知上,卜凱以固定的美國農學經驗思考中國農業的問題,而穆懿爾則基于對當地的長期觀察和深入了解,發現了山西農業異于美國農業的獨特之處。
總之,穆懿爾與金陵大學在農業技術和學術觀點上多有互動,這既體現于二者在作物育種上建立的合作關系以及由此形成的技術流動與互補,又體現在對中國農業個性化與一般化的認知上,反映出他立足地方的本土化眼光。
穆懿爾一生中兩次來到山西,第一次僅以支教為目的,第二次則抱定改良山西農業的決心,這除了他對農業本身充滿興趣之外,還緣于他認識到發展農業是建設中國鄉村必不可少的一環[8](P6-7)。穆懿爾農業改良的核 心思 路是根據山西農業現狀改造美國農業經驗與模式,從而做到以土化洋,為山西農業“量身制定”發展道路。他首先通過土壤調查全面了解山西的地理條件與農業狀況,接著針對糧食短缺問題從農藝和作物育種兩個領域進行試驗,優先開展深耕試驗與改良小型農具,并建立施氮肥的特色化認知;其作物育種在以耐旱高產為標準的同時主要采用純系育種法。穆懿爾在實現糧食增產之外的第二目標是提高農民經濟收入,由此開展的畜牧試驗兼顧物種的經濟價值與適應能力,園藝試驗則以最適合山西土質的蘋果為重點改良對象。穆懿爾以銘賢為基點構建的農學網絡在縱向上從地方機構延伸至金陵大學,在橫向上則包括調查、試驗、推廣這三個改良工作的基本環節。正是借助這樣一個完備的農學網絡,在領導銘賢農科10余年的時間里(1928—1941),穆懿爾得以在土壤、農藝、育種、畜牧、園藝等各個領域做出成績。
在中國的康奈爾農學家網絡中,穆懿爾的特點在于其徹底的本土化。這既體現于他依據山西的實際狀況,建立起植根當地水土的農業改良模式;也體現在他本人對地方社會的適應與融入。在山西居住的較長時間里,他對當地產生深厚的感情,稱贊那里的人民是最能干和最可愛的[7](P2);他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37](P23),其中文寫作也能夠達到中國人的水準,這無疑有助于他與地方和中央機構開展合作,為其農業研究與推廣提供幫助。經過不懈努力,穆懿爾開辟出以本土化的美國科技改良山西農業的道路,從而塑造了山西近代的農業體系。他顯然不屬于學者Stross所批判的語言不通、不了解農村與農民、一心忙于學校事務的那種在華美國農學家群體。
雖然穆懿爾的主要活動是在民國時期,其試驗成果大多在山西省內推廣,但金皇后玉米及169號小麥的種植范圍在地域上超出山西,在時間上超越民國時期。抗戰期間,由于戰爭破壞、日軍掠奪、災民涌入等原因,華北根據地面臨嚴重的糧食危機,中國共產黨大力推廣優良品種以實現糧食增產。金皇后玉米在太行根據地、晉冀魯豫邊區、陜甘寧邊區等北方抗日根據地得到大范圍引種,其產量高出本地品種1倍以上,受到農民的熱烈歡迎。在政府的高度重視下,邊區農場進行繁殖試驗、舉辦農業生產展覽會,積極開展金皇后玉米的推廣工作;《解放日報》《新華日報》《大眾日報》紛紛對金皇后的高產特性進行宣傳。抗戰勝利后,金皇后玉米在中共各解放區得到持續推廣,成為解放區的主糧作物之一,為解放戰爭時期北方各地的糧食生產做出重要貢獻,其影響直至1949年之后。
致謝:本文得到香港嶺南大學歷史系張雷教授的精心指導,以及嶺南大學Faculty Research Grant和Lam Woo Research Fund的支持,在此深表謝意。此外感謝歐柏林大學檔案館、太谷縣檔案館與山西省圖書館提供相關檔案圖書資料。
注釋:
①主要學術成果有:郭文濤、曹隆恭《中國近代農業科技史》(中國農業科技出版社1989年版);白鶴文等《中國近代農業科技史稿》(中國農業科技出版社1995年版);沈志忠 《近代中美農業科技交流與合作研究》(中國三峽出版社2008年版);楊常偉《民國時期山西農業科技——以山西銘賢學校為中心的實證考察》(山西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陳能治 《歐柏林學院與山西銘賢學校,1900—1937——近代中國教會學校的個案研究》(臺灣省成功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此外,學界在對穆懿爾的基本認知上存在疏漏。比如,穆懿爾于1929年開始山西省土壤調查,然而《中國近代農業科技史稿》和《近代中美農業科技交流與合作研究》皆敘述為1935年。
②Randell E.Stross介紹并評議近代在華美國農學家的英文著作The Stubborn Earth:American Agriculturalists on Chinese Soil,1898-1937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主要關注金陵大學、嶺南大學等南方院校從事農業研究的美國農學家,并未提及穆懿爾這一立足于華北地方的美國重要農業工作者;此書還以卜凱為例指出,他將自己對中國鄉村經濟的分析套入美國農場管理和土地利用的模型中,脫離了中國鄉村的現狀。
③20世紀初,農業逐漸成為一個重要的傳教手段。美國農業之父包德裴(Kenyon L.Butterfield)指出,教會不僅是精神世界的管理者,更應在鄉村的物質建設中發揮作用。在其倡議下,1915年美國農業傳教士這一新興群體形成,他們擁有專業的農學知識,而美國以其優越的人才和農業資源,成為農業傳教的主要輸出國。參見劉家峰《中國基督教鄉村建設運動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4—35頁。
④梭頗作為美國農業部土壤局調查員,于1933年來華擔任北平地質調查所土壤研究室主任。1934年,他和調查員侯光炯等人到中國北部考察,其重心為陜西、甘肅、青海等西北部省份,只留出一日視察山西大同的土壤。經過考察,梭頗將中國北部及西北部的土壤分為鈣層土、鹽土及堿土、淋馀土三大類,而山西全省屬于鈣層土分類下的未熟之淡栗鈣土。梭頗在文中指出,這和穆懿爾的分類一致,肯定其土壤調查結果的可靠性。參見梭頗:《中國北部及西北部之土壤》,載《土壤專報》1935年第12期。
⑤20世紀30年代,銘賢農業推廣組在鄉村進行深耕表演,將深耕推廣到256個農戶。參見穆懿爾《銘賢學校農科工作概況報告》,山西銘賢學校1935年內部資料,第8頁。
⑥比如1928—1933年北平大學農學院教授沈壽銓在河北育成的兩個雜交種預計推廣到河北全省后的增產率為20%。參見沈壽銓《為河北糧食增產之可能性進一解》,載《農學月刊》,1942年第7卷第3—4期。
⑦賈麟厚,太谷縣北洸村人,1929年于銘賢中學畢業后赴金陵大學農學院園藝系深造,1934年受穆懿爾之邀回到銘賢任農科園藝場主任,主持蘋果改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