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寧
[摘 要]以人民為中心、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新需求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總體要求。構建人民美好生態生活,是以提升人民“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為目標,集中表現在滿足生態安全、生態發展、生態正義三大維度的價值訴求上。針對當前中國存在生態風險應對能力不足、生態發展程度不充分、生態利益分配不平衡三大“不平衡不充分”的現實矛盾,應建構共建生態屏障以守護生態安全、共促生態發展以豐富生態產品、共享生態利益以維護生態正義三條實踐路徑,推動生態文明建設高質量發展。
[關鍵詞]美好生態生活;生態安全;生態發展;生態正義;生態文明
當代中國已經進入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在新的歷史時期,中國社會主要矛盾集中表現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①什么是美好生活,怎樣實現美好生活,是必須答好的時代課題。“美好生活是‘善的生活,是理想的生活……它是一個民族精神文化標識的體現,也是一定社會物質生活條件的反映。”②美好生活作為“善”的生活的集中體現,應當是個人之“善”與集體之“善”的統一,物質之“善”與精神之“善”的共振,人類之“善”與自然之“善”的合流。就其應然性而言,現階段人民日益增長的對美好生活的價值追求,當體現在實現人類個體之“善”、群體之“善”和人與自然之“善”三大層面。其中,人與自然達到“善”的狀態,是人民美好生活的基礎與保障,“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人民美好生活的基礎和人民群眾生態權益的重要保障”。③
從實踐維度來看,美好生活之“善”需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等多領域實現“善治”。其中,生態文明建設就是生態領域的“善治”,它既能提供最基礎的生態安全屏障,也能提供人民從對“物質產品”的低階需要過渡到對“美好生活”的高階需要的生態產品,還是人民利益在生態維度普惠公平性的集中體現。人民對生態美好的追求,是實現人民美好生活的底色,內嵌于人民的根本需要和根本利益之中。
一、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的價值訴求
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奮斗目標。“有更多、更直接、更實在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①是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根本訴求。因此,人民對美好生活的生態訴求,就是擁有更多的生態獲得感、生態幸福感和生態安全感。習近平重點強調:“要堅持生態惠民、生態利民、生態為民,重點解決損害群眾健康的突出環境問題,加快改善生態環境質量,提供更多優質生態產品,努力實現社會公平正義,不斷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優美生態環境需要。”②這段話集中體現了人民對生態安全感、生態獲得感與生態幸福感的價值追求,生成了人民美好生活以生態安全、生態發展、生態正義為內核的三維價值體系,明確了新時代加強生態文明建設、共建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的實踐前景。
“美好生態生活”可以具象化為讓人民“呼吸上新鮮空氣、喝上干凈的水、吃上放心的食物、生活在宜居的環境中、切實感受到經濟發展帶來的實實在在的環境效益”。③其中,“空氣”“水”“食物”反映出人民對生態產品供給豐富性的訴求,是組織社會生產和實現經濟繁榮的基本條件;“新鮮”“干凈”“放心”等反映出人民對生態環境安全性的訴求,是確保生態生物安全、社會環境安全和個體生命健康的根本前提。“縱觀世界發展史,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生產力,改善生態環境就是發展生產力……良好生態環境是最公平的公共產品,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必須也必然將生態利益惠及全民,只有這樣才能滿足人民對生態利益的公平性訴求,這亦是實現社會公平和生命公平的必要條件。因此,立足于生態安全、生態發展與生態正義之上的人民生態訴求,構成了美好生態生活的核心要素。
(一)生態安全:人民美好生態生活“安全感”的基石
生態安全(ecological security),或稱環境安全(environmental security),原為生態學概念,既關涉生態系統安全和生物安全,又關涉人類在環境中的生存安全。從狹義層面來說,生態安全指“自然或半自然生態系統的安全”。⑤狹義語境下的生態安全排除了城市生態系統的安全,不足以涵蓋生態安全的總體范疇。隨著生態學的不斷發展,生態安全的內涵得以拓展。從廣義層面來說,生態安全是一個復合系統的安全概念,即“人的生活、健康、安樂、基本權利、生活保障來源、必要資源、社會次序和人類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等方面不受威脅的狀態,包括自然生態安全、經濟生態安全和社會生態安全,組成一個復合人工生態安全系統”。⑥作為復合系統的生態安全始終處在動態變化的場景之中,即便是短周期內的激烈起伏,例如出現極端天氣事件、生物恐怖襲擊事件、重大生物災害事件等,無論是人為所致還是自然偶發,都會使人類社會暴露在各種防不勝防的生態風險之中。一個相對長的歷史時期內波動較小的穩定生態環境,才有利于人類社會的文明繁榮和各生物物種的代際繁榮。因此,無論是對人類社會還是就生物圈整體而言,無論是狹義的生態安全還是廣義的生態安全都直接關系著地球生命文明的存續,因為維持生命的需求永遠是所有物種最基礎的需求,只有在生存基礎上才可談物種繁榮與發展。“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①就人類社會而言,生態安全是人類社會整體存續安全和個體生存安全的生態前提和物質基礎。“由于人的生命以及生命安全都是在特定的生態環境中形成和發展的,因此,人的生命以及生命安全的價值也是在生態安全中形成和發展的。”②沒有生態安全作基礎,國家安全、社會安全、生物安全都將成為被懸置的空中樓閣,美好生活更無從談起。就人類個體而言,生態安全是人身安全的基礎,優質、安全的生態環境——干凈的空氣、清潔的水源、安居的環境可以被視作最基礎、最廣泛的醫療保障,關系到個體生命健康。
(二)生態發展: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獲得感”的來源
習近平同志多次論述發展與獲得感之間的聯系,指出“堅持共享發展,就是要堅持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使全體人民在共建共享發展中有更多獲得感,朝著共同富裕方向穩步前進”。③發展可增強人民的獲得感,生態發展是為了增強人民的生態獲得感,增民之生態福祉,解民之生態憂患,應民之生態需求。“增進民生福祉是發展的根本目的。必須多謀民生之利、多解民生之憂,在發展中補齊民生短板、促進社會公平正義。”④生態發展的補短板、促公正要通過提供充沛、高質量、永續的生態產品來實現。生態產品是指維系生態安全、保障生態調節功能、提供良好人居環境的自然要素,是社會進步與個人發展不可或缺的物質基礎,邏輯地構成了人民實現“美好生活”的物質源泉。黨的十八大報告提出要“增強生態產品生產能力”,⑤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要“提供更多優質生態產品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優美生態環境需要”。⑥“基于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觀,生態產品的主要價值來源是其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人類的需求,給人類帶來了滿足感。”⑦生態產品除了經由“獲得感”而帶來“滿足感”之外,充足供給能為人類提供生存和發展的“安全感”。就社會發展而言,生態產品的價值實現需要依靠高度組織系統化、規模化、高效化的生產活動,無論是生態產品的直接獲得還是間接轉化,其效率越高,標志著生態發展的水平越高。因此,生態發展是衡量社會發展“生產效能”的重要標準。此外,生態產品不僅要高效生產,還要適度生產、精準生產。生態產品匱乏將導致人們生產效率降低,生態產品的過度開發則會增加生態風險,增加生態環境修復和維護的經濟成本。因此,生態產品的適度性生產考驗著一個社會的宏觀調控水平,是衡量社會發展“制度效能”的重要標準。就個人發展而言,人民美好生活作為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應使所有社會成員個體獲得全面而自由的發展。沒有豐富的生態產品供給,不僅導致社會成員的生態需求得不到保障,而且人們親近自然的個性將被壓抑,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美好愿望也將落空。生態產品提供著無形的審美需求、文化需求與倫理需求,增加精神滿足感,提升精神獲得感。因此,生態獲得感有助于彌補當下社會普遍存在的生態意識缺失、生態文化失落與生態生活空虛等現象,提升生態審美意趣,豐富人民的生態生活質量。生態發展亦是衡量社會發展“精神效能”的重要標準。
(三)生態正義:人民美好生態生活“幸福感”的保障
人的幸福感來源于所求即所得、所得即應得,這離不開個人的奮斗,也離不開公平正義所塑造的共同價值觀支撐。“正義的實質是把人的發展、人的價值、人的尊嚴視為人的世界、人的關系以及人的行為的根本。”①對公平正義的追求是人類社會的永恒追求,內嵌于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的根本邏輯之中。“社會-生態”作為相互嵌套的復合系統,呈現出非對抗性“生命共同體”的狀態,本質上規定了任何個體或種群都不可能對這一復合系統進行獨占或統治,其中的任何子系統都享有自然賦予的同等生態權利,即被允許在系統中獲得生存空間、種族延續以及發展進化的權利。人的社會屬性與生態屬性,決定了社會系統作為生態系統的人化的子系統,既要遵循生態規律,也要遵循社會規律。社會規律與生態規律的核心邏輯在于系統可持續,任何不遵循規律的行為,無論是個體還是組織團體,都必然被客觀規律所淘汰。因此,就人類而言,既要外化地關注自然,審視發展過程中是否產生導致生態系統不可持續的不公、不當行為,又要內化地關注自身,審視發展過程中是否產生導致社會系統不可持續的不公、不當行為。更具體而言,就是要在種間、空間、時間三個維度上關注生態利益的公平問題。在種間層面,生態利益的不公平會導致人類對其他物種生命權的侵害,從而造成生態系統內部物種生態地位的不平等,生態位受到侵害的物種無法獲得進一步演化發展的權利,不僅面臨物種滅絕的危機,甚至還會引發生物安全問題。在空間層面,生態利益的不公平體現在個人所處生態空間的結構不公平上。生態空間的配置不均、生態負債的空間轉移等也會加深社會內部矛盾,引發社會沖突和政治困境,無法獲得社會進步與轉型。在時間層面上,不為生態負債“買單”的短視性生產行為,侵占后代人所能享有的生態資源,表現出明顯的生態榨取主義傾向,增加了未來的生態風險指數,構成了對生態利益的潛在侵犯,必然背離人民對美好生態生活“幸福感”的價值訴求。
(四)人民美好生態生活三維建構的邏輯
生態安全、生態發展、生態正義不僅具有各自的價值邏輯,還是一個相互聯系的有機系統。作為一個有機系統,人民美好生態生活三要素的首要原則表現為三要素的地位同等:只存在某一歷史時空、歷史條件下的相對優先性,不存在某一要素的絕對優先性。這是系統內各個生態位的物種相互依存的平等關系所決定的基本性質——生態系統的非等級制決定了與之相適應的社會系統也應當呈現非等級制的基本特征。
等級制下的生態“安全-發展-公正”三要素呈現出相互對抗的機械性。據美國學者弗雷澤(Peter Frase)分析,在資源稀缺的等級制背景下進行生產,可能帶來某種形式的“滅絕主義”,即使資源充裕也容易出現“租賃主義”,②亦即在等級制背景下,生態貧瘠將會導致稀缺性生態產品被壟斷,造成生態產品占有、分配及繼承的不公平,進而導致人們在其他利益占有、分配及繼承的不公平;壟斷行為會造成非理性生產行為,加劇生態風險;生態環境的安全性降低,又必然進一步加劇優質的生態產品的稀缺。“環境生態危機會影響到社會不同群體對最公平、最普惠的公共產品——資源環境的公正擁有和享用,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嚴重影響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引起群眾的強烈不滿,成為引發社會不穩定的重要因素。”①
相反,非等級制下的生態“安全-發展-公平”三要素則呈現為相互支撐的有機性。例如豐富的生態產品塑造了大量可以相互替代的生態位,加強了各個物種之間的相互聯系,從而增強了系統穩定性、保障了生態安全。此外,其生態資源總量在一個能夠保障各個生態位獲得足夠資源的情況下進行資源分配,從而更有利于生態利益的公平分割。生態安全是生態發展的前提,也是生態正義的結果。生態利益的公平一方面能夠加強生態合力、促進生態資源增長,另一方面能夠減少內部對抗、降低生態風險。“美好生活”的生態文明建設基于非等級制下的生態“安全-效率-公平”三要素的正向關系。因此,必須充分關注“社會-生態”二元結構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的現實矛盾,把“人類的生態出路與社會變革結合起來”,②形成生態的社會變革以及社會的生態變革,以生態環境安全、生態發展充分、生態利益公平三者合力,推動“人與自然關系真正的和解”,最終實現“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矛盾的真正解決”,③生成美好生態生活視域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文明圖卷。
二、實現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的現實矛盾
就中國處于發展轉型期的客觀實際而言,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所導致的生態危機束縛了可持續發展的潛力。在轉型過程中,人的“自然存在”和“社會存在”的雙重性,導致生態危機不僅表現在人與自然的二元結構之間,也發生在人類社會內部,內化為一種生態危機的社會化表達,呈現出與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相背離的現實矛盾。這些現實矛盾主要表現為生態安全隱患較多、生態發展水平不高、生態正義踐行不足三個方面。
(一)生態安全隱患較多的主要表現
所謂隱患,指潛藏的禍患,是客觀存在的人、物、環境的不安全狀態。當前中國生態安全隱患可歸納為基礎型隱患、能力型隱患和制度型隱患三個方面。首先是生態安全的基礎型隱患。中國雖然生態空間廣闊、生態環境多樣,但生態資源豐厚掩蓋了生態隱患復雜的一體兩面性。國務院印發的《全國主體功能區規劃》指出,中國中度以上生態脆弱區域占全國陸地國土面積的55%,其中極度脆弱區域占9.7%,重度脆弱區域占19.8%,中度脆弱區域占25.5%。④中國西部和北部地區存在大量不可開發的生態空間和生態脆弱區,這些生態脆弱區環境承載力低,抗干擾能力弱,對全球氣候變化敏感,時空波動性強,環境異質性高。中部地區和東部地區由于人口集中和生產活動頻繁,存在生態承載力不足、生態災害波及范圍廣、影響民生程度深等問題。同時,當代建設對各類生態空間的機械利用、工業改造與短視破壞,也導致生物多樣性受損、生態穩健性降低,特別是城市生態空間更容易陷入“亞健康”狀態,抗風險能力減弱,造成生態安全基礎型隱患。
其次,生態安全的能力型隱患體現在對生態威脅的認知能力和對生態風險的應對能力不足兩方面。一是對生態威脅的認知能力不足。中國受歷史條件所限,公眾的生態環保意識不強,總把生態安全視為“生態系統的安全”,將自身剝離出生態系統,而并沒有同自身產生“休戚與共”的危機感,沒有將“生態安全”與“生命安全”視為共同體。生態參與意識薄弱、生態理性生成不足等問題,導致生態公民生成阻滯,造成生態安全認知型隱患。二是對生態風險的應對能力不足。如2021年北方城市由于降雨量增加,多地出現罕見的城市內澇,暴露了治理體系中以先驗性做法為主導、對極端天氣響應能力不足和城市規劃設計有待更新等問題。此外,2020年新冠疫情的爆發也需要反省,應提高對新型生物安全威脅、生物恐怖主義等突發性生態風險事件的監測、發現、響應、問責的長效能力,升級國家生物安全治理體系,以進一步筑牢生態安全屏障。
最后,中國的長效化、常態化生態制度建設水平滯后于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生態安全的制度型隱患主要體現為制度設計有待優化。從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集中通報的典型案例來看,面對生態環境問題,地方政府依舊存在“不作為、慢作為,不擔當、不碰硬,甚至敷衍應對、弄虛作假等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問題”。①生態績效考評的委托代理形式也存在風險,“當中央政府對中間層級政府進行績效考核檢查時,為了規避本地區績效與中央預期偏差帶來的懲罰,中間層級的政府便傾向于與它的下級政府形成‘利益同盟,進而采取‘共謀應對策略”。②此外,多數生態治理主體責任被下放到地方環境部門,在環境部門與其他部門之間經常出現博弈場景:面對當地納稅大戶或強勢頭部企業時容易出現“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局叫停,多局求情”等監管失效現象,“大企業,小政府”致使地方政府無“堅決關停、壯士扼腕”的施政決心,處罰力度、執法形式的溫和性也讓一些企業“坦然認罰,拒不悔改”。地方政府面對本地小型企業,其規模小、數量多、分布散、技術更新緩慢、違規排放隱蔽性大、監管監察成本高、人手不足等實際困難又使得地方政府的環境治理效能大打折扣,故而往往采取保守策略。在制度設計方面也缺乏完善的“橫向到邊、縱向到底”的制度覆蓋,致使“運動式”生態治理長期存在,治污治沙治霾等生態治理在部分地區淪為形式主義。諸如此類問題導致了生態安全的制度性隱患。
(二)生態發展水平不高的主要表現
生態發展水平不高首先表現為在源頭上可“抽取”的生態資源有限。社會系統作為廣義生態系統的子系統,其演化動力源于從生態系統之中“抽取”物質和能量,并使用這些物質和能量進行社會生產。工業現代化國家的經濟社會典型發展模式,就其本質而言都是以“自然的消耗”換取“經濟的積累”。“我們的生活所依賴的正是巨大和源源不斷的商品輸入。這些商品——能源、化學制品、金屬和紙的生產對地球造成嚴重的損害。”③這種將自然界既當作“水龍頭”又當作“污水池”④的行為,使得人類背負越來越高的生態負債。生態負債如果長期得不到清償,就會拖累經濟社會發展,這也是為何國家在邁向工業現代化過程中總是難逃“環境的詛咒”,也總要面對“發展的瓶頸”。據全球生態足跡網絡(GFN)測算,約從1970年起,人類對自然的索取開始超過地球生態承載臨界點,且生態負債逐年擴大。⑤據中國學者測算,“中國生態供需平衡狀況于2005年前后發生質的變化,即由生態盈余轉入‘生態超載狀態。2015年,中國對自然環境的‘占用需要1.39個中國才能滿足現有的生態需求”。①對生態資源的透支,必然會支付高昂的利息和代價,也將背離美好生態生活的初衷。
生態發展的不足還體現為綠色生產效率不高和生態產業鏈尚未形成。首先,中國作為世界第一的人口大國,龐大的人口基數使得中國生態資源的人均占有量較低,而人口增長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又導致人均資源消耗量的增加,生態競爭強度不斷加大。由于先天發展基礎薄弱和后天發展實際需要兩方面的原因,中國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人與自然爭發展空間、人與人爭資源分配的競爭局面,也導致一部分人在競爭失利時成為生態弱勢群體。其次,中國在有限的生態資源利用上出現了效率不高的弊端:一方面,由于生產技術和生活理念的限制,生產性生態資源未能“物盡其用”,而生活性生態資源未能“適度使用”,使得資源浪費成為不必要的生態包袱;另一方面,對于生產性垃圾和生活性垃圾的回收利用沒有足夠的處理技術和完善的國家監管體系,更多依賴個體自覺,加劇了資源節儉補不齊資源浪費現象的窘境。最后,中國在產業布局上的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以及生態產業鏈尚處于生長早期等客觀原因,致使優質生態產品的生產門檻遠高于廉價化工產品,故而尚未形成完善的、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形態的規模化生態產業。不成熟的生態產業加之對生態產品的投資成本高、投資風險大、回報周期長等客觀原因,導致針對生態產品的金融投資相對保守,而政府部門對于發揮引導市場的制度優勢仍然有限,產業結構生態化未能進入社會生產的主流視野,生態產品供需不平衡。同時,在實際生產中,即使生產技術的突破可以生產一些替代高污染的產品,高成本的清潔生產技術替代低成本的工業生產技術也無法獲得市場認可,而面對某些價位更高的生態產品,生態理性不足的消費者又難以作出支付更高代價且更有利于生態的主動選擇。上游投資供給不足、中游技術變現不暢、下游消費市場培育不足的難題,致使生態產業無法形成完整的鏈條。
(三)生態正義踐行不足的主要表現
生態正義踐行不足主要體現為空間、時間、種間三個層面的生態不公。首先,空間生態不公主要表現為空間資源配置和結構的不平衡。“當前中國經濟發展在很大程度上仍然處于工業化時代慣性階段,經濟產值的增長依然需要消耗大量資源,然而在一定時間和空間范圍內自然資源的數量是有限的,能夠被社會開發利用的數量更為有限,因此經濟社會發展的必要性和自然資源的稀缺性產生沖之突,使得自然資源不斷受到破壞、資源基礎削弱。”②除資源稀缺性沖突外,中國經濟社會發展還呈現出東、中、西部發展的“階梯式”結構和城鄉發展的“二元式”結構特征,造成以資源調配為主的生態利益輸送呈現從西向東、從鄉村到城市的“反向流動”,造成結構性不平衡狀態。“一段時期以來,我國區域之間存在著‘資源東送、污染西進的不平衡關系,西部地區在為東部發展提供能源資源的同時,不僅未能充分享受到東部發展帶來的社會福利,反而成為‘最少受惠者。”③同時,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由于自然資源資產確權不到位、生態補償機制不健全、生態管理職能不清晰等原因,最終導致自然資源所有方、生態產品受益方和生態責任承擔方之間沒有形成有效對接和利益均衡。此外,從全球視角來看,由于“生態帝國主義”行為的出現,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容易遭到發達國家的生態資源掠奪與生態負債轉移,從而進一步造成國內人民的生態利益失衡。
其次,時間生態不公體現為代際意義上的生態非正義。缺乏宏觀調控與長期規劃的自由市場經濟活動,其“經濟導向性”更易誘發集體無意識的短視行為和個別有意識的私利行為。“我們今天疲于應對的全球性生態危機,其深層次的成因正是歷史上那些追逐群體或個體短期特殊利益的不當行為方式,它以犧牲人類整體長遠利益為代價換取群體或個體短期特殊利益。”①如果放任市場經濟的“無理性”發展,將導致人類整體的非理性行動,也就會形成當代人對后代人、生態繼承者對生態無產者的生態利益侵犯,致使后代人的生態發展空間和生態發展資源受限。時間上的生態不公可以看作對空間生態不公的代際繼承:從生態利益代際平衡的法理學意義上講,盡管生態利益的代際繼承表現出相對隱蔽性,但卻在“多種所有制并存”的現實場景之中客觀存在。例如完成財富積累的富裕階層對生態品質優良的區域有著選擇上的優先權,在職業選擇上也能夠規避暴露于生態環境風險區域的危機,這部分權益不僅體現在親代,也體現在子代人群之中,導致上代人的生態利益優勢被下代人先在性繼承,而上代人的生態利益貧困也被歷史性繼承,最終導致生態利益的代際不公平。
最后,種間生態不公是最為隱蔽的生態不公。種間生態公平是人類在“自我”與“他者”之間處理生態問題的價值準則,其實質是人與自然關系的平等。由于自然無法直接為自身伸張權利,只能作為人類的客體存在,因此,人類必須要同時充當自身的權利主張人和客體自然的權利代理人,在權利天平的兩端進行“加碼”與“減碼”的平衡調節。這就要求人們必須有意識地打破人作為整體的主體性,讓生態理性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長期以來,由于生態理性缺失,導致為了推進社會發展而侵犯其他物種生存發展權利的行為屢禁不止。特別是在科技理性擴張的今天,人化自然的能力不斷增強,人類對自然生態物種侵權是否可以依賴人的主觀能動性而得到糾偏?業已造成的生態衰退、物種瀕危是否來得及校正回歸?甚至,少數國家的生態理性能否帶動大多數國家的生態理性?這些問題均有可能成為未來社會“生態美好生活”不確定性的時空隱患。
三、建構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的實踐路徑
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五位一體”總體布局中,生態文明建設是其中一位。在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基本方略中,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一條基本方略。在新發展理念中,綠色發展是其中一大理念。回應人民對美好生態生活的需求,將生態問題納入國家重大發展戰略、長期發展規劃中考量,充分體現出中國共產黨對解決人民生態問題的責任擔當與重視人民長遠生態利益的時代眼光。
建構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的實踐路徑,是通過共建生態屏障以守保護生態安全、共促生態發展以豐富生態產品、共享生態利益以維護生態正義的有機結合來推動生態文明建設。
(一)共建生態屏障以守護生態安全
降低各類生態風險、排除生態安全隱患,是實現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的基礎性目標。聚焦于生態脆弱區、重點生態功能區和突發生態事件,應從做好生態空間區劃、提升生態保護意識和打造現代化生態治理體系三方面著手。
首先要做好生態空間區劃。“生態空間作為一種為人類生存和經濟社會發展持續提供生態服務的重要空間形態,其數量規模和空間格局將直接影響到區域國土空間的生態安全。”②要按照生態空間承擔功能的不同,科學劃分生產空間、生活空間和保護空間。對于生產空間,要通過對自然資源的有機整合來組織綠色生產,避免資源過度使用所帶來的生態風險。對于生活空間,要以結構優化代替規模擴張,把發展邊界劃定在環境承載極限內,以綠色人居環境設計促進自然空間與生活空間的有機結合,以垃圾合理回收利用來促進自然空間與生活空間的物質循環,避免因盲目擴張而引發生態崩潰。此外,要開展常態化的生態擾動監察監測,避免因對極端天氣、突發災害、極端生態事件的應對能力不足而導致生態風險加劇。對于保護空間,要建立“國家公園”型保護體系,開展重點生態功能區和瀕危物種的定向保護。通過終生追責制度、紅線制約、動態監測、突發預警和緊急預案相結合的方式,對不同的生態空間進行針對性保護、恢復、預警等管制工作,增強生態空間的穩健性,提升社會性抗險能力,筑牢生態安全空間屏障。
其次要提升生態保護意識。要以“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生態文明示范區的構建為引領,使人與自然的關系成為“人類社會最基本關系”,使綠色發展成為人民共識,消除利生態必傷經濟的對抗心態,促進公民“生態興則文明興”的生態文明意識生成。要拓展政府部門的“生態+”思維,積極推進政府職能向主動平衡“經濟社會發展-生態環境保護”關系的方向轉變。同時要注重培養人們特別是青少年親近自然、保護自然的積極生態觀,通過課程設置、學術講解、社會參與、網絡宣傳等手段,逐步建立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的全民共識,推動生態公民的教化形成,營造生態文明建設全民參與的社會氛圍,筑牢生態安全意識屏障。
最后要打造現代化生態治理體系。在堅持“節約優先、保護優先、自然恢復為主”的原則基礎上,采取科學治理、動態治理、長效治理等現代化治理手段,通過搭建“學校-政府-企業”在“理論-政策-要素”上三位一體的相互支撐結構,建立生態保護的長久保護屏障,以此規避孤立治理、過時治理、短期治理等治理亂象。要特別注重將生態治理實效與政府工作績效掛鉤,并鼓勵政府職能部門積極聯合各個綠色團體及生態公民自覺參與生態活動,營造上下一體的綠色治理環境,形成“國家-社會-公民”縱向現代化生態治理體系,筑牢生態安全治理屏障。
(二)共促生態發展以豐富生態產品
共促生態發展、豐富生態產品供給,是實現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的支柱型目標。聚焦于解決生態約束條件下資源驅動型發展的瓶頸問題,是推動實現文明轉型的關鍵齒輪。推動生態文明型國家高質量發展,是承接生態安全、衡平生態利益的重要環節,應從優化現有產業布局、優化現行能源使用體系和發展現代化生態產業三方面著手。
首先要優化現有產業布局。根據國家主體功能區的現狀條件,結合產業布局、人口結構現狀,打造“多規合一”式“社會-生態”長期發展戰略,避免區域資源競爭激烈化引發的“邊際效應”,打破“貧困-人口過度增長-環境退化”的惡性循環,①解決生態貧瘠與生態貧困隱患頑疾。一是按照城鄉一體化發展思路,合理規劃人口結構與分布,通過優化生態空間供給多元化、生態空間組織多樣化、生態空間規劃設計創新等方式,防止人口高度聚集區的生態資源吞吐量過大對周邊地區造成生態壓力和生態抑制。二是通過生產時段與休產時段的科學調節給予生態環境自然恢復期,防止畜牧漁獵農耕區為加大產量而造成生態環境的負擔。三是對于生態高風險、高負荷地區,組織科學合理、規劃長遠的生態富民工程、生態移民工程和生態恢復工程,防止由于行為不當而對國家生態空間造成結構性抽空和不可逆轉的傷害。
其次要優化現行能源使用體系。實現2030年前碳達峰、2060年前碳中和(“雙碳”目標),是中國遵照《巴黎氣候協定》給予世界的莊重承諾。“從碳達峰到碳中和的過程就是經濟增長與二氧化碳排放從相對脫鉤走向絕對脫鉤的過程。”①將發展的“能源依賴”與美好的生態環境脫鉤,是生態發展的緊迫任務,也是中國實現經濟社會與生態環境高質量發展的重要依據。因此,優化現有能源結構體系是必須之舉。一是要在堅持自然資源的公有性質基礎上,加速推進自然資源資產的確權工作,避免權界不明導致的自然資源資產不當利用。二是要節約資源使用,重視生產與生活性垃圾的回收利用與循環使用,減少生態承載的壓力。三是要積極推動利用新能源技術和相關配套設施建設。增強能源體系的豐富性與適應性,逐步減少對不可再生能源的依賴,進而減少碳排放量。同時提高新能源的接納效率,對可再生的清潔能源給予政策支持,在生態產品流通環節開啟綠色通道,對主動使用或開發新能源的企業予以一定的政策優惠、財政補貼以及配套設施建設支持,以幫助生態友好型技術和產品快速普及。
最后要積極發展現代化的生態產業,打造生態產品供給鏈,提升生態產品供給能力。以生態化有機嵌入現代化進程的方式,逐步推行有機生產代替機械生產,讓工業文明“黑色生產”轉變為生態文明“綠色生產”,形成生態現代化格局。同時,要構建現代化的綠色金融體系,“改善中國環境不僅要依靠強有力的末端治理措施,還必須采用財稅、金融等手段改變資源配置的激勵機制,讓產業結構、能源結構、交通結構變得更為清潔和綠色”。②通過鼓勵生態投資、發展生態信貸、激活生態市場等多維手段推動轉型。還應當充分發揮制度優勢,“憑借集中性、協調性、持續性、高效性的制度優勢,通過改革創新,集中力量解決人民關切的問題”。③以市場與政府相組合的全面生產來糾正單一市場化的片面生產,從而在生態資源優勢轉化為生態產品優勢的基礎上,進一步將生態產品優勢打造為生態產業優勢,從而實現生態財富與社會財富的雙重增長。這樣既能滿足人民對優質生態產品日益迫切的需求,同時也能促進形成“生態產業內循環”,生成國家發展新的增長點與動力源,實現生態效益的指數級增長。
(三)共享生態利益以維護生態正義
共享生態利益是實現人民美好生態生活的深化型目標。只有落實生態正義,才能有效提高人民的生態幸福感,最終實現人與人、人與自然矛盾的真正解決。共享生態利益的關鍵在于人是否能夠靈活轉變主體地位,平衡利益分配。要從平衡代內各區域之間、當代人與后代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利益三方面著手,實現“利益同心圓”的最大化,也就是“衡平不同主體的利益沖突,促使自然生態系統維系良好的運行,使具有區分性的生態利益在保持不受非法侵害的最低限度基準上,進而達到各自的‘利益最大化狀態”。④
首先要平衡代內各區域的生態利益,即平衡內部生態利益和維護國家整體生態利益。在內部生態利益的平衡上,一是將生態權利納入受法律保護的基本權利范疇,做到法理化的起點公平;二是完善經濟社會發展考核評價體系,把生態環境質量、生態資源總量、生態效益增量等體現人民生態利益的指標納入國家經濟社會發展考核評價體系,做到可視化的過程公平;三是在生態貧困地區把扶貧工作與生態治理對接,采用技術支持、經濟補償、政策照顧等手段,維護生態弱勢人群的生態利益,做到人性化的結果公平。在國際生態利益的平衡上,一方面要以“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打破“生態帝國主義”一國獨善其身、掠奪生態資源、轉移生態負債的惡性霸凌;另一方面要以中國生態文明建設成就為名片,提升國際生態話語權,避免西方發達國家“掌握著生態文明話語的主導權,對中國的生態建設乃至國家建設妄加評判”①的不平衡局面。
其次要平衡代際生態利益,關鍵是要切斷生態不平衡的代際傳遞。一是通過定向責任制度、連帶責任制度與終身追責制度,加強生態環境的專項管理和長效管理,避免生態管理責任不明與代際責任缺失。二是引導當代人增加生態投資,同時建立生態信用體系。對于生態失信的個體和企業,可以限制其生產經營活動和個人社會活動,強制其補償生態損失;對于有著重大生態貢獻的個人或團體,也可在其未來發展中予以社會或經濟層面的優先政策,刺激當代人為后代人主動創造足以生存和發展的生態空間。三是對于生態貧困和生態弱勢群體,通過生態扶貧、定期回訪與長效監察制度,盡量切斷生態貧困的代際傳遞。
最后要平衡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利益,關鍵在于合理分配種際生態利益。一是在法律上承認其他生命體的生態權利,扭轉當前人與其他生物在生態地位上的不平等狀態。二是核算人與其他生物的生態需求,把生態配置差異控制在不妨礙其他生命體發展的合理限度內,扭轉當前在人與其他生物在資源配置上的失衡狀態。三是把人的發展與自然的發展有機結合起來,自覺調整生存方式、生產方式、生活方式與發展方式,從而形成合理利用資源、有效保護生物多樣性、尊重自然主體地位以及承擔人類生態責任的生命共同體。
由“生態安全-生態發展-生態正義”三位一體建構而成的美好生態生活,最終進路將共歸于生態文明建設。將人的全面發展與生態系統的全面發展相統一,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態生活的訴求,在空間、時間、種間三個維度上催發生態公民的生態理性,推動實現從當代單向度的“經濟人”到未來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生態人”的蛻變,最終將形成生態社會共建生態文明、生態公民共享美好生活的生態文明格局。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