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疑難文獻考校十二則

賈雯鶴

(西南民族大學，四川 成都 610041)

《山海經》是我國先秦時期的一部作品[1]，全書篇幅不大，不到三萬一千字，但內容豐富，具有極高的價值，是諸多學科的學者需要參考利用的重要典籍。近年來，出土文獻大量面世。學者發現出土文獻的一些材料，只能在《山海經》里面找到對應之處[2]，其史料價值更加凸顯。我研讀《山海經》有年，發現其疑難文獻頗多，對正確理解該書帶來了障礙，故曾撰系列論文予以揭示[3-13]。今以通行的阮元瑯嬛仙館本郝懿行《山海經箋疏》為底本，再對其中的十二則經文及郭璞注進行校勘，以請教于方家。

一

又東五百里，曰鹿吳之山，……有獸焉，名曰蠱雕，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之音，是食人。(《南次二經》)

郭璞注：“雕似鷹而大尾長翅。”[14]22這段經文里面，暗含一個不易被人發現的文獻錯誤，那就是“其狀如雕”的“雕”字。或許有人會說，郭璞都為“雕”字作了注，怎么會錯誤呢？實際上，在《山海經》早期版本即宋、元、明本中都沒有這一句郭注，而到了清康熙年間成書的吳任臣《山海經廣注》才首次出現這句郭注，其后的項絪本、黃晟本、畢沅《山海經新校正》、郝懿行《山海經箋疏》才都有了這句郭注。《本草綱目》卷四十九“雕”條云：“雕似鷹而大，尾長翅短。”明顯可以看出，首見于清吳任臣《山海經廣注》的這條注文，是根據《本草綱目》所作的旁注之文，而且“翅”下又脫一“短”字。這條郭注既然不是郭璞所作，那么它就不能作為“雕”字不誤的證據了。

二

又北五十里，曰縣雍之山。(《北次二經》)

三

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榖。有獸焉，其狀如貍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養之可以已憂。(《中山首經》)

郭璞注：“謂蓄養之也。”[14]182劉釗云：“《山海經》中講到神怪時，說‘養之’僅此一見，似與全書說解內容和習慣不合。《山海經·北山經》說：‘彭水出焉，而西流注于芘湖之水，其中多儵魚，其狀如雞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其音如鵲，食之可以已憂。’又《西山經》謂：‘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狀如葵，其味如蔥，食之已勞。’袁珂說：‘已勞，謂已憂也。’從理校角度分析，可知‘養之可以已憂’之‘養’應為‘食’字之訛。秦漢時期寫得比較草的‘養’字，上邊已經寫得很簡略，很容易誤為‘食’字，所以‘食之可以已憂’錯成了‘養之可以已憂’。”[2]據劉文，大概是說“食”字在秦漢時代已誤為“養”，晉代郭璞所見到的版本自然是“養”字，故郭注云“謂蓄養之也”。然而經文既然說“養之”，文義淺顯，完全沒有必要作注。因此，如果經文作“養之”或“食之”，則不會有郭注。郭璞既然注為“謂蓄養之也”，則經文必不作“養之”或“食之”，故劉說不能成立。檢《山海經》，“食之”云云，共出現了60多次，“食之”與“可以”連文的只出現一次，即劉文所引的《北山首經》帶山，“其中多儵魚，其狀如雞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其音如鵲，食之可以已憂”。然而這唯一的例外并不可靠，元鈔本此句作“食之已憂”，沒有“可以”二字，《太平御覽》卷四六八、卷九三七及《正字通·魚部》“鯈”字注引此經俱同，與此經文例正合，可知“可以”二字當為衍文。因此根據此經文例，“可以已憂”前絕對不會加上“食之”二字。我們認為此句原作“可以已憂”，“養之”二字涉注文而衍。如《西山首經》符禺之山，“其鳥多鴖，其狀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郭注云：“畜之辟火災也。”《西次四經》中曲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身黑尾，一角，倨牙虎爪，音如鼓，其名曰駮，是食虎豹，可以御兵”，郭注云：“養之辟兵刃也。”經云“可以御火”“可以御兵”，看不出其使用方式，故郭璞以“畜之”“養之”來進行補充，與此注“謂蓄養之也”正合。《太平御覽》卷三十九、卷四六八引此經正無“養之”二字，可證“養之”二字必為衍文無疑。“養之”二字既然是衍文，那么劉釗據“養之”二字而立說就成了無源之水，顯然不能成立。

四

伯慮國、離耳國、雕題國、北朐國皆在郁水南。(《海內南經》)

“離耳國”，郭璞注：“鎪離其耳，分令下垂以為飾，即儋耳也。在朱崖海渚中。不食五谷，但噉蚌及藷藇也。”郝懿行疏：“《伊尹四方令》云：‘正西離耳。’郭云‘即儋耳’者，此南儋耳也。又有北儋耳，見《大荒北經》。‘儋’當為‘聸’，《說文》云：‘聸，垂耳也。從耳，詹聲。南方聸耳之國。’劉逵注《吳都賦》引《異物志》云：‘儋耳人鏤其耳匡。’《漢書〔·武帝紀〕》張晏注云：‘儋耳鏤其頰皮，上連耳〔匡〕，分為數支，狀似雞腸，累耳下垂。’《水經〔·溫水〕注》引《林邑記》曰：‘漢置九郡，儋耳與焉，民好徒跣，耳廣垂以為飾。’又云：‘儋耳即離耳也。’《后漢書·西南夷傳》云：‘哀牢人皆穿鼻儋耳，其渠帥自謂王者，耳皆下肩三寸，庶人則至肩而已。’”[14]335

五

梟陽國在北朐之西，其為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左手操管。(《海內南經》)

六

氾林方三百里，在狌狌東。狌狌知人名，其為獸如豕而人面，在舜葬西。(《海內南經》)

七

有木，其狀如牛，引之有皮，若纓黃蛇，其葉如羅，其實如欒，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在窫窳西，弱水上。(《海內南經》)

“其狀如牛”，郭璞注：“《河圖玉版》說：‘芝草樹生，或如車馬，或如龍蛇之狀。’亦此類也。”郝懿行疏：“《博物志〔·物產〕》云：‘名山生神芝，不死之草。上芝為車馬，中芝為人形，下芝為六畜。’”[14]340芝草并不是樹，因此郭注“芝草樹生”當有誤。《道藏》本《山海經》“樹”作“橫”。《抱樸子·內篇·仙藥》云：“菌芝，或生深山之中，或生大木之下，或生泉之側，其狀或如宮室，或如車馬，或如龍虎，或如人形，或如飛鳥，五色無常。”[20]與郭引《河圖玉版》之說，皆芝草“橫生”之狀也。可知《道藏》本作“橫生”是，應據改。

八

流黃酆氏之國中方三百里，有涂四方。(《海內西經》)

郭璞注：“言國城內。”[14]347袁珂云：“經文‘中方三百里’者，即《海內經》所謂‘其域中方三百里’也，郭注‘城’字當為‘域’字之訛。”[21]342元鈔本郭璞《山海經圖贊》云：“城圍三百，連阿比棟。”[19]40阿、棟即屋宇之義，可證郭氏作“城”不誤。“國”字在上古漢語中有國的都城之義，此經“國中”，郭璞注為“言國城內”，正是用的此義。諸家在為《山海經》標點時，多將“國中”二字點斷，大乖原意，非也。

九

有人曰大行伯，把戈。其東有犬封國。貳負之尸在大行伯東。犬封國曰犬戎國，狀如犬。有一女子，方跪進柸食。有文馬，縞身朱鬣，目若黃金，名曰吉量，乘之壽千歲。(《海內北經》)

“犬封國”，郭璞注：“昔盤瓠殺戎王，高辛以美女妻之，不可以訓，乃浮之會稽東海中，得三百里地封之，生男為狗，女為美人，是為狗封之國也。”[14]360

“犬戎國”，郭璞注：“黃帝之后卞明，生白犬，二頭，自相牝牡，遂為此國。”[14]360《大荒北經》云：“有人名曰犬戎。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為犬戎，肉食。”郭璞顯然是根據《大荒北經》來作此注文的。

“犬封國曰犬戎國”，《呂思勉讀史札記·盤古考》云：“‘曰’上當有奪字。經本不以犬封、犬戎為一，注意尤皎然可明。”[22]即犬封國，郭璞以盤瓠說注之；而犬戎國，則以《大荒北經》說注之，較然分別，因而致疑。

呂氏所疑甚是，《藝文類聚》卷九十四引《玄中記》云：“狗封氏者，高辛氏有美女，未嫁。犬戎為亂。帝曰：‘有討之者，妻以美女，封三百戶。’帝之狗名盤護，三月而殺犬戎之首來。帝以為不可訓民，乃妻以女，流之會稽東南二萬一千里，得海中土，方三千里而封之。生男為狗，生女為美女。”從《玄中記》來看，盤瓠與犬戎為敵對雙方，其非一國明矣。復從文例上看，此經無“某某國曰某某國”之例；從音韻上看，封古音為東韻幫紐，戎為冬韻日紐，韻部雖同，而聲紐懸隔，故古無二字相通之例。因此，犬封國、犬戎國本為二國，此經經文原當作“犬封國，狀如犬。有一女子，方跪進柸食。犬戎國，有文馬，縞身朱鬣，目若黃金，名曰吉量，乘之壽千歲”，本分屬二國，傳寫誤合為一國也。

十

王子夜之尸，兩手、兩股、胸、首、齒皆斷異處。(《海內北經》)

袁珂曰：“江紹原《殷王亥慘死及后君王恒上甲微復仇之傳說》謂‘齒’字與‘首’字形近而衍，亦足供參考。如此，則王亥慘遭殺戮，系尸分為八，合于‘亥有二首六身’(首二、胸二、兩手、兩股)(《左傳·襄公三十年》)之古代民間傳說。郭璞《圖贊》云：‘子夜之尸，體分成七。’則所見本已衍‘齒’字也。”[21]372-373江紹原謂“齒”字為衍文，甚是。郭璞《山海經圖贊》云“體分成七”，即四肢、首與軀干分離，則為五；軀干又分為二，正為七矣，可知郭璞所見本正無“齒”字，而不是郭璞所見本已衍“齒”字。江氏牽合《左傳》“亥有二首六身”，以為首亦分為二，則非也。

十一

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燭光，處河大澤。(《海內北經》)

郭璞注：“澤，河邊溢漫處。”[14]367王念孫校云：“引之曰：‘澤’當作‘睪’。”王引之說是也，《淮南子·墬形訓》云：“宵明、燭光在河洲。”洲為水中可居者，則《淮南子》著者所見《山海經》亦不作“澤”字，可知也。“睪”與“皋”通，“皋”義為水邊之地，與郭注“河邊溢漫處”正合。郭璞《山海經圖贊》云：“水有佳人，宵明燭光。流耀河湄，稟此奇祥。”[18]298“湄”為水岸之義。《詩·秦風·蒹葭》云：“所謂伊人，在水之湄。”宵明、燭光“處河大睪”，即“在水之湄”也，知郭所見本作“睪”也。

十二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大荒北經》)

圖1

從上文可以看出，《山海經》及郭璞注的文獻錯誤幾乎遍布全書的各個部分。事實上，《山海經》的文獻錯誤還有不少，亟待校正，否則將影響到該書的正確使用。然而文獻錯誤的發現與糾正卻并非易事，這需要《山海經》研究者共同努力，進行全面細致的文獻校勘，以求盡量恢復此書的本來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