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燾 楊君臣 艷雪
摘 要:針對未成年人精神損害賠償訴訟受理難、賠償數額確定難、受害方訴訟費用繳納難等問題,結合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特殊性解讀“一般”之內涵,檢察機關應探索支持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訴訟,并邀請多方主體參與聽證,量刑協商過程中積極聽取被害人意見;綜合考量被告人悔罪態度、性侵行為嚴重程度、被害人精神損害程度、被告人賠償能力以及當地經濟水平等因素確定賠償金額;建議法院啟動“訴訟費減緩免”機制化解受害方的抵觸情緒。
關鍵詞:兒童利益最大化 性侵未成年人 民事支持起訴 精神損害賠償
一、基本案情
2021年1月,甘肅省白銀市白銀區某居民小區無證輔導班老師馮某某利用補課便利,對被害人王某某(女,12歲)兩次實施猥褻行為。被害人家長報案后,馮某某被公安機關抓獲,到案后如實供述犯罪事實。2021年 4 月29 日,白銀區檢察院以猥褻兒童罪對馮某某提起公訴,被害人法定代理人提起關于精神損害賠償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法院對猥褻兒童罪予以受理并進行審判,但對精神損害賠償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未予受理。鑒于被告人對被害未成年人確實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傷害,2021年5月7日檢察機關決定支持被害人提起民事訴訟。經檢察機關多次協調,2021年5月31日法院就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的民事訴訟受理立案,同時暫緩繳納訴訟費。法院經審理,采納了檢察機關支持受害未成年人精神損害賠償的民事起訴意見,被告方當庭支付了被害人精神損害撫慰金2.5萬元。
二、檢察機關履職過程
(一)檢察機關積極破解被害人民事起訴受阻困境
2021年4月29日,被害人法定代理人向法院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要求馮某某賠償精神撫慰金5萬元,法院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75條第2款 “因受到犯罪侵犯,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或者單獨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賠償精神損失的,人民法院一般不予受理”為依據,拒絕受理該案。2021年5月6日,被害人法定代理人向檢察機關申請支持起訴,檢察機關受理后立即與法院取得聯系,就被害人精神損害民事賠償訴訟受阻問題與法院座談,闡明檢察機關支持起訴的觀點、理由、法律法規及法理依據,并提供社會調查報告證實被害人因性侵害導致心理障礙問題的現狀,同時建議法院啟動“訴訟費減緩免”機制。2021年5月31日,精神損害賠償民事起訴案成功立案。民事案件審理期間,因被告人經濟困難,賠償能力不足,檢察官、法官與被告方、被害方反復溝通確定賠償數額,最終被害方與被告方達成賠償協議,由被告方支付被害方精神損害撫慰金2.5萬元。
(二)依據被告人悔罪態度適度從輕調整量刑建議
案發后,檢察機關適時介入偵查,引導公安機關固定證據。案件移送起訴后,檢察機關啟動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告知馮某某權利義務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馮某某當場表示愿意認罪認罰,承認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在聽取了值班律師的意見后,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2021年4月29日,白銀區檢察院對馮某某猥褻兒童一案提起公訴,針對被告人悔罪不徹底,賠償無誠意,賠禮不堅決等問題,導致矛盾無法化解的情形,建議法院判處被告人馮某某有期徒刑2年3個月。2021年 5月20日,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該案,合議庭采納了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和罪名。2021年6月3日,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檢察機關民事支持起訴案。經檢察官與法官協調,被告方與被害方就精神損害賠償達成了賠償協議,并就其犯罪行為當庭向被害方賠禮道歉,檢察機關在聽取被害方“對其性侵行為無法諒解,但鑒于其悔罪表現可以從輕處罰”的意見后,于庭后調整了量刑建議,建議判處馮某某有期徒刑1年8個月。
(三)加強綜合保護,關愛未成年人
案件辦理中,檢察機關注重發揮刑事、民事、行政、公益訴訟各項檢察職能以實現對未成年人的全面綜合保護。案發后,檢察機關組織心理咨詢師對被害人開展心理疏導,偵查階段同步開展“一站式詢問”,避免重復詢問給被害人帶來心理傷害。發揮行政檢察職能,對案發地輔導班無證辦學等違法違規行為,依法立案審查,督促行政機關依法履職,建議教育局、市場監管局對其無證違法辦學行為依法處理。積極探索公益訴訟,督促落實“一號檢察建議”,以本案為契機,聯合教育、市場監管、公安、消防等部門對轄區校外培訓機構展開全面排查,排摸出無證辦學、食品安全、消防安全、安保安全等大量隱患,召開公開聽證會,向教育局等五個部門發出行政公益訴訟訴前檢察建議,全面開展對校外培訓機構頑瘴痼疾的集中治理整治,規范社會管理,凈化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社會環境。
三、未成年人精神損害賠償訴訟的實踐困境與探索
(一)精神損害賠償訴訟受理難
2020年,全國檢察機關起訴性侵未成年人的犯罪高達22706人[1],暴露出預防和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工作仍存在諸多薄弱環節,其中未成年被害人的精神損害賠償問題一直是全社會高度關注的焦點和檢察機關辦理案件的難點。未成年被害人遭受性侵后,相較被告人受到刑罰懲罰的寬慰而言,真正難以修復的是侵害行為對其造成的心理和精神創傷,愈合這些精神創傷的代價遠遠超過物質損失。因此,最高人民檢察院于2021年6月1日發布《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20)》表明,對于未成年人遭受嚴重精神創傷,侵害行為給被害家庭造成極大影響的,檢察機關探索支持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訴訟。但實踐中法院對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案件的基本裁判規則依然是“以不支持為原則,以支持為例外”,對受害未成年人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往往以和解的方式解決,而被告人就會要求被害人出具諒解書。這個和解的過程對受害人來說無疑是二次傷害。本案中,被告人馮某某以被害人出具刑事諒解書為協商賠償的前提,遭到被害方拒絕并稱“對其犯罪行為無法原諒,要求嚴懲”。檢察機關對《解釋》中“一般”一詞在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適用進行研究,認為性侵未成年人犯罪導致的精神損害賠償作為“例外”情形更能體現出對未成年人優先、特殊保護的原則,建議法院探索嘗試。為防止“賠償—減刑”陷入“以錢贖刑”“權力尋租”的窠臼,使得精神損害賠償異化為賠償與諒解之間的交易,檢察機關在案件辦理過程中積極邀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人民監督員等多方主體到場參與聽證和監督,強化犯罪分子的良心和悔罪心理,并且在量刑建議的協商過程中積極聽取被害人意見,在聽取被害方“對其性侵行為無法諒解,但鑒于其悔罪表現可以從輕處罰”的意見后,于庭后調整了量刑建議,最終對原2年3個月有期徒刑的量刑建議調整為1年8個月(該類案件在本地區一般被判處2年左右的有期徒刑),但同時明確建議不適用緩刑,以體現對性侵幼女犯罪的從嚴懲處,為后續案件辦理提供有益借鑒。
(二)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確定難
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中精神損害賠償金額沒有明確標準,賠償數額難確定,一般由雙方協商解決,但是在雙方實力過于懸殊的情況下,特別是被告人處于強勢地位的情形下,任由雙方自主協商賠償數額,難免會對未成年被害人的心理安撫及修復不利,造成“二次創傷”。例如,本案中被害人要求被告人馮某某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5萬元,而被告人馮某某以被害方出具刑事諒解書為協商賠償的前提遭到被害方拒絕,賠償協商陷入僵局,在此期間被害人郁郁寡歡、閉門不出,賠償協商過程的延宕無疑給被害人造成心理與精神層面的“二次創傷”。雖然精神損害作為一種主觀感受,其損害程度難以用絕對客觀的金錢數額予以評價,但這并不意味著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無法標準化,相反,可以通過相關因素的綜合考量予以明確化。首先,通常情況下,受害者的精神損害程度越嚴重,最終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就會越高,因此,辦理本案的檢察機關通過社會調查報告了解被害人因案件導致心理問題的程度;再者,性侵行為的嚴重程度和被告人的悔罪態度能夠反映犯罪動機和人身危險性大小;再次,每個人的經濟財產狀況不同,如若不考慮被告人的賠償能力則勢必導致賠償得不到支付;最后,不同地區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也會影響賠償金額的確定。因此,辦理本案的檢察機關綜合考量被告人馮某某的悔罪態度、性侵行為的嚴重程度、被害人的精神創傷程度、被告人的賠償能力以及當地經濟發展水平等因素,同時借鑒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支持精神損害賠償全國首例案件中向被害人賠償精神撫慰金3萬元的實踐經驗[2],檢察官與法官及被告人反復溝通確定賠償數額,最終被害人與被告人達成賠償協議,由被告人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2.5萬元。本案辦理中,檢察機關對性侵未成年人精神損害賠償支持起訴的探索嘗試,為細化性侵未成年案件精神損害賠償提供了實踐經驗。
(三)受害方訴訟費用繳納難
《訴訟費用交納辦法》第20條規定“案件受理費由原告、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上訴人預交……”,據此,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提起精神損害賠償民事訴訟時,應當由被害方預交訴訟費用。雖然在當前訴訟費用適用“敗訴方負擔”的規則之下,該費用最終由案件敗訴方承擔,即如若原告勝訴,該費用會予以全額退還,但是實踐中卻普遍存在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抵觸情緒較大、繳費難等問題。例如,本案被害人系小學四年級學生,其父母系進城務工人員,家境比較貧寒,經濟困難,存在訴訟繳費難的現實問題;又因為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認為被害人校外補課受欺凌,數次起訴被拒,如今雖然同意受理案件,但要求遭受性侵的受害方繳納訴訟費,存在“費用雖不高,心理難接受”等抵觸情緒。辦理該案的檢察官向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解釋民事訴訟繳納訴訟費用的相關規定,闡明法院收繳訴訟費用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同時對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抵觸情緒表示理解并進行疏導,結合本案被害人家庭經濟情況以及未成年人保護利益最大化原則的考量,根據《訴訟費用交納辦法》第45條和第46條關于免交和緩交訴訟費用的規定,積極與法院進行溝通協調,建議法院啟動“訴訟費減緩免”機制,暫緩交納訴訟費,待判決時將訴訟費與精神損害賠償一并處理,且應當由被告方承擔。最終,法院采納了檢察機關訴訟費緩交建議。申言之,本案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對繳納訴訟費用的抵觸情緒在未成年人精神損害賠償案件中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該類案件中的訴訟費用“緩減免”機制應當制度化、明確化、常態化、規范化,以更好地解決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精神損害賠償訴訟繳費難的問題,化解性侵未成年犯罪受害方的抵觸情緒,為撫慰未成年人心理創傷及精神傷害暢開“綠色通道”,讓未成年人利益優先原則在司法實踐中切實得以落實,實現兒童利益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