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賞昆雅

陳瑩

一個概念在古往今來的形成中，它的內(nèi)容走向了四面八方，走進(jìn)了具有召喚力的角角落落。看《紅樓夢》里水磨雅韻在富貴榮華里流轉(zhuǎn)，正是融入了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間，是一個浸潤了600年的戲曲情緣在沉淀中推動，我靠近它們、欣賞它們，與之耳鬢廝磨、竊竊私語，意趣無窮也。

我不是紅學(xué)研究家，但對《紅樓夢》卻深情有加。

很小的時候，就囫圇吞棗地讀《紅樓夢》，讀它的風(fēng)雅、讀它的奢華、讀黛玉的眼淚、讀寶玉的癡情、讀它繁華里皇親國戚的榮光、讀它關(guān)于世間情與色的風(fēng)花雪月、讀它從興盛到衰落里那些細(xì)碎的光陰痕跡。。。這許許多多的概念卻是在成年之后才曉得其涵義。后來讀《曹雪芹》的紅樓兒女情，他和寶玉亦假亦假、融合相生，成就了《紅樓夢》。看越劇舞臺上經(jīng)典的徐王流派之《紅樓夢》，聽江南越韻中黛玉聲聲撕喚寶玉的情天恨海、聽寶玉捶手頓足唱“想當(dāng)初妹妹從江南初來到。。。”聲聲血、字字淚，卻不得善緣。那“葬花”的神傷和“焚稿”的痛徹心扉，都因緣際會地給主人公留下了切膚的悲傷，給后人留下了永久的唏噓。

83版電視劇《紅樓夢》用逼真的影像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活靈活現(xiàn)、任意想象的紅樓故事，黛玉和寶玉似乎活色生香地站在了我們面前，他們（她們）流連在大觀園的足跡，至今給觀眾留下了太多寶貴的觀覽和記憶。這前世的“木石姻緣”，只是一塊石頭和一株草的情緣，女媧補(bǔ)天煉多的那一塊石頭被丟下后，經(jīng)年累月地經(jīng)受著風(fēng)霜雪雨，只有身邊的一株草陪伴它。后來石頭變作男孩到人間，那一株草追隨他而來，只為了感恩石頭對她的澆灌，她是來還“債”的，在人間，她還下的都是淚，斑斑的清淚。。。黛玉的淚清凜、驕傲，卻是柔弱無力的。“木石姻緣”到底是一場虛空，那株草在石頭身邊，在人間纏綿，盛世元音中，隨水磨腔滌蕩了人間，留給“紅學(xué)者”前仆后繼地研究和探索。。。

《紅樓夢》里唱戲的章節(jié)很多，但主要是昆曲。

《紅樓夢》描述的時代在康熙乾隆年間，正是昆曲演出劇目最多的歷史時期，各種傳奇、雜劇等名目繁多。據(jù)焦里堂《曲考》記載就有一千多種，還不全。當(dāng)時好多劇本，有些沒有刻印成冊，只是手抄本流傳，年代久遠(yuǎn)，便失傳了。

昆曲在紅樓故事的發(fā)展中起著很大的作用，細(xì)細(xì)研讀，故事里關(guān)于昆曲演出以及與昆曲相關(guān)的事不算太多，然而昆曲確實(shí)成了《紅樓夢》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著墨不多，卻有著畫龍點(diǎn)睛的作用，既不令人費(fèi)解，也不故弄玄虛，只讓人覺得用得神妙，既節(jié)省了篇幅，又增添了情趣，人物事件都顯得活絡(luò)起來，調(diào)劑著讀者的情緒和興趣，有一鼓作氣讀下去的沖動，特別是如我一般的戲迷，呵呵。。。

“讀西廂”是《紅樓夢》里最靚麗的一折，可謂是俊男靚女、風(fēng)情怡人，寶玉黛玉共讀西廂，一時間心蕩神怡，誰曾想，一種光陰流轉(zhuǎn)下與人類情感交集的傷感在蔓延呢？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說的就是了。那黛玉遠(yuǎn)遠(yuǎn)走過梨香院，聽見墻內(nèi)笛韻悠揚(yáng)、歌聲婉轉(zhuǎn)“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黛玉驀然“感慨纏綿，不覺心動神搖、眼中落淚。。。”是什么曲子令她如此呢？這是曲牌“皂羅袍”的昆曲《牡丹亭.游園》，黛玉不禁嘆到“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lǐng)略這其中的趣味。”待聽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閨中自憐、落花流水紅、閑愁萬種”的唱詞時就更加黯然神傷。這些以情反理的傳奇杰作，用戲曲的形式，以其巨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引起了世人的強(qiáng)烈共鳴。

清人筆記中有一個真實(shí)事件的記載：杭州女伶商小玲心有所屬，卻事與愿違，一份真情偏偏遭遇坎坷阻隔，每每在舞臺上圓夢。只因她投入太深，每一次演唱都纏綿悱惻、淚光盈盈。一次抱病演出《牡丹亭.尋夢》一折，恰恰唱到“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時淚光滿面、頹然倒地，氣絕身亡。這是一個讓人很難相信的故事，但的確真實(shí)。以此觀之那些能移人性情的戲文，正是古今一體的“千古一哭”，就連公子哥賈寶玉自己偷讀西廂看到“落紅成陣”同樣臨水踟躕、心思黯然。

戲曲的力量是巨大的，自古以來能在社會階層民眾中影響最深、經(jīng)久流傳的就是詩書和戲曲，而戲曲不需要文化基礎(chǔ)接受的直接性，更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當(dāng)然，高層次的欣賞也是非常普遍的。戲曲在各個階層的滲透影響之深之大，直接左右了人生價值的取向。

十多年前，我在北京長安大劇院聽?wèi)颍鲆娨晃黄呤鄽q的老先生，帶著老伴一起聽?wèi)颍吒呒芷鸬恼障鄼C(jī)和高昂的情緒很特別，讓人好奇。就問他來自哪里？現(xiàn)在想起來已經(jīng)記不清是哪里了，他說是外地人，專門來京聽?wèi)颍沂敲吭聛硪淮巍Ｓ终f自八十年代買好房子后，積蓄都用來聽?wèi)蚩磻蛄耍膊蛔∮H戚家，帶著老伴自由隨便。有時候我也會為自己經(jīng)常到京滬看戲而糾結(jié)慚愧，但與面前的老者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了，呵呵。。。由此可見，戲曲的影響力之大，就更別說京城里的達(dá)官顯貴了，家里豢養(yǎng)戲班實(shí)屬太正常的一件事情了。

第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鳳姐“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先點(diǎn)了一出，卻是《劉二當(dāng)衣》”。這出戲在戲劇中是比較偏的戲目了，賈府高頻率的戲曲演出，如何能保證隨叫隨到、到之能唱、唱之悅耳呢？有實(shí)力的官宦富貴人家，當(dāng)然要自備戲班了。

《紅樓夢》中賈府為了元春省親時增加助興表演，指派賈薔專門從蘇州之地買來了芳官、齡官等十二個小戲子，成立了小戲班，豢養(yǎng)在家中備用，戲班內(nèi)“十二官”角色齊全、行當(dāng)齊備、行頭周全，隨時隨地供賈家一門富貴喜樂。

在八十回的《紅樓夢》中，就有十四回涉及到唱戲，可以說動不動就要搭臺唱戲。這也難怪了，《紅樓夢》故事發(fā)生發(fā)展的時代正是清朝康熙乾隆盛世時期，也正是昆區(qū)盛行的年代，據(jù)說康熙帝也是非常之愛聽昆腔。昆曲自元曲形成規(guī)模，到此時已是日臻完善了，曲音、劇目早已打造的爐火純青、游刃有余，而且京城高層次人家盛行堂會演出，這堂會也只有賈府一般的達(dá)官顯貴才有錢消費(fèi)，所以《紅樓夢》里的賈家自然是經(jīng)常設(shè)立堂會唱戲慶喜的了。

在賈府，逢年過節(jié)都要演戲，祭祖祝壽也要演戲，就連眾姐妹在園中小聚也要唱上幾段戲詞，熱鬧一番。比如第十一回賈敬過生日，在寧國府的天香樓唱戲，就提到了《牡丹亭.還魂》《長生殿.彈詞》《雙官誥》。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是《紅樓夢》中排場最大、最高潮的，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唱戲，而且自然更非一般壽宴慶喜可比，自是富貴氣之外，又要增添幾分皇家之氣。屆時點(diǎn)了《一捧雪.豪宴》《長生殿.乞巧》《邯鄲記.仙緣》《牡丹亭.離魂》《牡丹亭.游園驚夢》《釵釧記.相約相罵》等，這些戲中雖趣味無窮，卻也分別暗含了賈府衰敗、元春之死、甄寶玉送玉、黛玉之死等紅樓人物的結(jié)局。這些著名的折子戲，大部分到現(xiàn)在還在演出，說明以賈母為首的賈家眾人，都是非常有戲曲文化底蘊(yùn)、非常會選劇目聽?wèi)虻模莻€懂戲癡戲的戲迷了，也正是富貴人家奢享華年、祈愿安康的一種流行形式，哪知“福所禍所依，禍兮福所倚”俱已在冥冥之中了，紅樓中人早已身在戲中了。

《紅樓夢》第十九回東府新年演戲，元春省親之后，雖然燈節(jié)的正式日子已過，但是被省親操累得人仰馬翻的寧榮二府，自然也要張燈結(jié)彩地娛樂放松一下。這天唱的是《丁郎尋父》《黃伯英大擺陰魂陣》《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太公斬將封神》四出戲。這四出戲均為弋陽腔劇目，作者無考，見之于《明代弋陽腔劇錄》，并且都是清朝初期的宮廷戲，又可見賈家在京城的地位和影響，皇親國戚嘛，自然不一般嘍。只聽得聲腔洪亮、戲份熱鬧“倏爾神鬼亂出，忽有妖魔畢露，甚至于揚(yáng)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yuǎn)聞巷外。”鑼鼓聲喧，滿街之人個個稱贊，好戲好熱鬧，這在別人家是不能有的排場呢，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也跟著享樂高興了一把。

第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書中記載“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nèi)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至酒席時，賈母命寶釵點(diǎn)戲，寶釵點(diǎn)了《西游記》《劉二當(dāng)衣》，后在賈母的一再指點(diǎn)下又點(diǎn)了《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你只好點(diǎn)這出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戲，哪里知道這出戲，排場詞藻都是好呢！”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戲。”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diǎn)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過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慢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贊不絕，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此短短的一段曲藝戲文，讓通靈的寶玉初悟禪機(jī)，這在后來故事的發(fā)展中慢慢顯現(xiàn)了出來。

那黛玉看寶玉寶釵說戲熱鬧，動了小心思，說道“安靜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到《粧瘋》了！”她看寶玉寶釵說戲親近，心里不是滋味了。然而一句話，在取笑中就用了兩出戲的劇名，不得了的呀！再一次證明了大觀園里男女老少都是戲精了，她們聽?wèi)蚩磻虻乃浇^非一般人等。

此一番寶釵說戲，的確讓人稱贊，這小女子不僅通曉人情世故，詩詞歌賦樣樣皆能，就連戲曲里如此細(xì)微的章節(jié)意趣、詞藻唱腔也都深諳機(jī)關(guān)，實(shí)在是個很會聽?wèi)蚨畱虻牟徘榕樱龑蛭牡慕庾x，看到戲骨里去了，又說明當(dāng)時昆曲等戲劇深入人心，在社會中的影響力量，早已成為世人普遍接受的娛樂方式了。

在第二十九回描寫賈母等人在“清虛觀打蘸”時，眾人都在神前拈戲，等著賈珍來匯報(bào)拈戲的結(jié)果。因?yàn)椤按蛘骸笔蔷瓷竦模詰蛞彩怯缮駚睃c(diǎn)。賈珍說“神前拈了戲，頭一本《白蛇記》”賈母不知道是什么故事，就問“是漢高祖斬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滿床笏》是個吉利戲，講的是唐朝平定“安史之亂”的功臣郭子儀“七子八婿”都榮華富貴，闔家團(tuán)圓時自然朝笏堆滿了一床，這景象是封建時代官宦之家追求的最高境界，所以賈母很高興，笑道“神佛要這樣，也只得罷了”，言下之意透出富貴人家的驕傲和滿足。待問到第三本是《南柯記》時，便不再言語了。。。舊時代像賈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大多是十分迷信的，經(jīng)常求神賜福保佑，這種由神來點(diǎn)戲的活動，賈母自然把神的意志看成征兆，這三折戲同樣暗示了賈府的興盛敗亡。

《紅樓夢》中，不僅賈家有自己的戲班，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都有自己豢養(yǎng)的家班。所謂家班就是家里養(yǎng)的戲班。蓄養(yǎng)戲班最早始于明朝嘉靖年間，到了萬歷年間，隨著昆區(qū)的盛行，家班也開始多了起來。但是商人家里絕少有家班，因?yàn)楣庥绣X、有園子在當(dāng)時也辦不得家班，家班只有士大夫階層，據(jù)說當(dāng)時很多退居鄉(xiāng)里的士大夫，把昆區(qū)視為人生最大的消遣，甚至到了無一日不觀劇的程度。

第五十四回，賈母對文官等戲子說“你瞧瞧，薛姨太太、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們都比咱們家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又說“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用簫管，笙笛一概不用。。。在這段話中，可以看到士大夫家中大多都有喜歡聽?wèi)虻难藕茫茵B(yǎng)戲之優(yōu)劣還成為他們彼此互相攀比的某種資本。比如誰家的戲子長得更好，誰家的行頭更為華麗，誰家的演出編排的更有特色等等，這些都成為那些貴族私有財(cái)產(chǎn)的一部分，所以不難想象忠順王府里因?qū)げ坏矫麘蜱鞴伲扇怂奶帉ふ遥淼劫Z府狠狠地給了一番臉色的原因了，把個賈政氣得七竅生煙，也就有了寶玉挨揍的一回故事了。

在這一回中，賈母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抹臉。”這賈母實(shí)在厲害，寥寥數(shù)語、分門別類地安排鑒賞了需要演出的劇目，語氣自然地如拉家常，她應(yīng)該是《紅樓夢》中聽?wèi)蚩磻蜃钣衅肺兜囊粋€了。薛姨媽贊道“實(shí)在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過用簫管隨他的。”賈母又說“只有像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大套的實(shí)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像她這么大的時節(jié)，她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聽琴》《玉簪記.琴挑》《續(xù)琵琶.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

史湘云是賈母的娘家人，史家乃大戶人家，家中戲曲班社齊全，賈母自然從小到老都沐浴在曲音愉悅里，早已深入骨髓成戲精了。她對戲劇藝術(shù)的見解，似乎可以說是曹雪芹自己的見解，不得不說曹雪芹也是個戲劇家了。昆曲盛行的時期，哪個大戶人家不是曲音繚繞、堂會富饒，戲曲里的愛恨情仇、恩情仁義，早已凝聚成了家常便飯，是他們茶余飯后、逗樂閑趣的佐伴了。

從《紅樓夢》的描述看戲劇在明清時期的流行，當(dāng)時的社會是以昆劇為尚、雅樂為尚的，其它劇中雖多，總是唱不過昆腔的。昆曲的地位很高，而且每一個昆曲班社都有一位級別水準(zhǔn)很高的文人專門坐鎮(zhèn)寫詞、編寫劇本，還會有兩名精通音律的人專門譜曲。可見，賈府就是擁有自己一定規(guī)模的劇團(tuán)班社，一應(yīng)俱全地供府內(nèi)人消遣喜樂。

也難怪了，昆曲就是雅到不能雅的一個劇種，正如白先勇先生說的那樣“昆曲無它，唯一美字！”昆曲的雅美早已被世界認(rèn)可，它不僅有載歌載舞的美，更有詞藻華麗的美，那曲音，更是磨人心智、蝕人骨肉了。

看昆曲是不能喘氣的，它讓人有著一種穿越感，有一種被古典洗禮的質(zhì)樸沉淀，《紅樓夢》里賞昆雅，兩件美妙的事情聚在一起，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呀，俱是富貴鄉(xiāng)里煙波畫船里的綺麗，俱是姹紫嫣紅的紅樓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