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裔美國作家約翰·岡田的《不-不仔》書寫了兩代日裔在美國的生活經歷。第一代日裔移民非但沒能實現心愿還最終夢殤于美國。第二代日裔在日本偷襲了美國的軍事基地珍珠港后,他們被迫選擇無條件地忠誠于美國當一名“是-是仔”,或者是選擇日本成為“不-不仔”,但都免不了成為“半人”的尷尬境地。美國日裔的這種身份困境即來自日裔族群內部的矛盾也源自美國社會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思維。因此,解決族裔身份困境的途徑就是不論是族群內部還是社會大環境要接納種族多元共存的現實,并尊重差異。
關鍵詞:約翰·岡田,日裔,美國夢,身份,差異
一、引言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日本偷襲了美國駐太平洋的軍事基地珍珠港,美國立即對日宣戰。隨后,日裔被美國白人及其他族裔仇視和排擠。1942年初美國總統羅斯福簽署了第9066號行政令,授權羈押美國的日本人。12萬余名在美國的日本人被強制安置在10座“安置中心”集中營和數座監獄中。這些集中營直到1946年才關閉。約翰·岡田(John Okada, 1923-1971)是日裔第二代,他的《不-不仔》(No-No boy, 1957)就是以此歷史背景為題材的小說。
《不-不仔》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和主人公山田一郎(Ichiro Yamada)的視角交叉敘述了美國日裔在二戰期間經歷的集中營生活及戰后族裔內外的矛盾。“《不-不仔》已經成為亞裔美國文學的‘經典’”(吳冰,145)。《不-不仔》中的山田一郎原本是華盛頓大學的學生,但是珍珠港突襲事件之后被迫在日裔集中營生活。美國國防部因為征兵的需要,決定從日裔第二代中招募軍人。為了保證他們的立場,1943年政府當局設計了“忠誠度問卷”,[1]對其中最后兩項都回答“不”的人被起訴、審判、定罪。一郎在母親的要求下選擇了否定回答,成為了“不-不仔”,他因此被定罪關押在西雅圖附近的監獄兩年。故事從他從監獄里釋放回家開始,迎接他的是他與母親之間更深刻的矛盾和沖突,還有同族的排斥(ostracism)。
國內學界對《不-不仔》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其中題為《從二元對立到多元文化并存:<不不仔>的新歷史主義解讀》的論文認為“作者采用了文本形式作為一種‘話語實踐’,講述了日裔社群自己的歷史故事,沖破主流文化藩籬,打破沉默,爭取權利,旨在重塑作為被邊緣化的少數族裔的自我文化身份。”(張麗,66) 本論文通過分析日裔兩代人在美國的生活經歷和心路歷程探究少數族裔的身份思考。
二、日裔一代移民的美國尋夢之殤
所謂的“美國夢”廣義上是指以自由女神為象征的平等、自由、民主精神。而狹義上是指相信只要在美國不懈地奮斗就能過上富足生活的理想。很多亞裔就是為實現這樣一個夢想而到美國的。然而,美國夢的理想和人們的親身經歷是斷裂的。美國的很多少數族裔連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也很難實現,更不用說是得到社會認可和尊重了。
《不-不仔》中,這種夢想的破滅與日裔的族裔背景息息相關。休姆(Hume)在《美國夢,美國噩夢》一書中指出“那些英語不好,干技術要求不高的工作的人一般很難在有生之年獲得財富”(Hume, 267)。以一郎的父母為代表的日裔移民第一代到美國的目的就是“掙錢回去,到日本買一塊地,然后過上安逸的生活的”。一郎的母親外形嬌小,為了節省區區35美分不惜步行26個街區去面包廠親自去批發面包。尾田先生在酒店里干晚班,為了能夠多掙幾個小費錢每天對著有錢的白人點頭哈腰。然而,這些人想要在美國通過勞動致富的夢想是非常難以實現的。即使是積攢了一些財富也是沒有安全感的。一郎的父母在美國生活了幾十年,好不容易積攢下一定的資金,開起了商店。但是好景不長,美國政府突然發布通告,強迫日裔低價變賣家產集中到特定的區域生活,這使過去的努力化為泡影。
此外,日裔第一代想要在美國享受平等自由的更高層次的需求更是無從談起。這些根本沒有政治背景的日裔,在二戰時期被動地卷入政治歷史語境中。因為美日兩國成為敵對國,美國政府和社會認為日裔和在美日本人是美國潛在的威脅,所以對他們采取了隔離的政策。美國當局把日本人分為“純日本人”(real Japanese-Japanese)和“日裔外國人”(Alien Japanese)兩類。第一類包括外交官、商人和客座教授等,他們被立即強制送上船遣返回日本。像一郎的父母這樣在美國生活了幾十年的“日裔外國人”被集中到集中營里生活。在一個標榜自由、民主的國度,一個聲稱不論出身和背景機會均等的國家,單純因為日裔的身份而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實在是對“美國夢”的極大的諷刺。
尋夢美國的日裔第一代處于進退兩難的處境,他們既無法真正融入美國,也無法退回到日本。所以只能懷著無盡的鄉愁和對美國的失望而終老夢碎之地。一郎的母親在美國兢兢業業地打理生意,但是家庭的經濟狀況無法得到實質性的改善。并且由于美國政府對日裔無差別的歧視和排斥激化了她對日本狂熱的忠誠。像一郎母親這樣的日裔第一代因為“美國夢”破碎而把未來寄托在“日本回國夢”上。可是,當得知日本在二戰中失敗后,這些人的夢已然被連根拔起,成為蕩然無存的幻影。一郎母親最終選擇溺死在自家的浴缸里。
三、日裔第二代的“半人”身份
盡管人類學家認為移民第二代可以更好地融入其所在地的社會,但是美國日裔第二代因為其顯在的膚色等種族特征的影響很難真正被接納。休姆認為,“英語為母語,接受過美國正統教育的第二代、第三代少數族裔一般可以找到工作,工資收入也要高。這是普遍的看法”(Hume 266)。不過,日裔第二代雖然一出生從身份上成為了美國公民,可是他們本質上是邊緣人。《不-不仔》中的一郎說“搞不懂一個人呼吸著美國的空氣,他的腳從來沒有離開過美國的土地人,為什么要被叫做日本人”(Okada,160)。他苦惱的是雖然他自認為是地道的美國人,可是他人和社會卻并不接納他。經歷了“集中營”生活和作為“不-不仔”被審判入獄等不公平的待遇之后,他意識到日裔二代仍然處于同父輩一樣的被排斥地位。一郎痛苦地承認自己只是一個 “半人”(a half man),一個不完全的人。
作為“半人”的“不-不仔”日裔既不被美國人信任,也不受其他日裔的歡迎。對于美國政府來說,即便是擁有美國國籍,日裔也不是美國人,所以被要求參加“忠誠問卷”調查。對于那些拒絕入伍,拒絕宣誓放棄日本人身份而完全效忠美國的日裔青年,日-美公民聯盟(JACL)[2]認為他們不適合呆在“好人”居住的集中營,而是應該送到不可救藥的敵人的專門居所圖利萊克(Tule Lake)監獄。像一郎這樣的“不-不仔”因為討厭戰爭,不愿意同日本軍隊進行同族相殘的戰斗而拒絕服兵役。這些日裔二代在白人和其他族裔看來就是放棄了做美國人的資格。兩年后,一郎被釋放回到家鄉西雅圖。當他走在杰克遜大街上時,一群黑人朝著他喊“日本佬,回到東京去!”(Okada, 7)戰爭結束了,可是對于日裔的歧視和偏見并沒有消失。同為“底層人”的黑人對一郎的蔑視和驅逐使他感到傷心。
來自日裔家庭和伙伴的譴責更是讓一郎寒心。一郎的母親為兒子感到驕傲,她帶著出獄回來的兒子四處拜訪鄰居,因為母親認為兒子跟她一樣愿意效忠日本,以日本為歸屬是日本人的驕傲。可是迎接一郎的是同族的責備。媽媽帶著一郎到熊阪家,他家的兒子鮑勃(Bobbie)與一郎年齡相仿,但他是一名“是-是仔”,懷揣著大學畢業后要當一名醫生的夢想參加美軍并到了前線。不幸的是他在一次擦槍的時候不小心走火誤傷而死。當一郎離開他家時,鮑勃的父親熊阪先生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說道:“我知道你很抱歉,我很為你難過。”(Okada, 29)他以間接的方式譴責了“不-不仔”。
同族間的相互指責和排斥讓日裔族群處于瓦解的邊緣。日裔一代還保持著含蓄內斂的日本文化傳統,所以對于不同立場者的批判是間接的,委婉的,但是日裔第二代因為接受的是美國的教育,他們的表達更為直接和露骨。一郎出獄回家路上見到了昔日要好的女孩兒艾托(Eto),剛開始她還對他非常熱情,邀請他去喝酒。當她得知一郎是“不-不仔”的時候,態度大變,并直接辱罵他。受到來自同族的傷害對一郎打擊很大,在這種心境下,他眼中整個日裔社區“杰克遜街看起來就是骯臟的火車站的鐘樓,街區更加污穢”(Okada, 6)。一郎在日裔社區里也失去了他的立足之地,在雙重文化交織及外部政治環境的壓力下一郎地身份產生了自我分裂。一郎因為畏懼來自同族的歧視而不自覺地規避自己的族裔身份。在咖啡館里,一個日裔青年跟他搭訕,問他是否參過軍,他為了避開這個讓自己難堪的話題而稱自己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
那些選擇了與一郎不同的立場的日裔二代“是-是仔”也無法擺脫“半人”的身份。小說中更多的日裔二代選擇了與一郎不同的立場。健次、鮑勃、大郎等人選擇美國作為唯一的效忠對象,他們親赴戰場,為了美國出生入死,想以此證明自己是真正的美國人。但是他們的處境并沒有根本的變化。大郎因為沒有合適穩定的職業而整天在日裔社區閑逛。鮑勃在戰場上死于一次意外事故,生命猶如塵埃毫無意義。健次在戰斗中失去了一條腿,那條殘腿還在一點點腐爛,最后死亡。他們沒有成為美國的英雄,他們還是那個生活在美國社會邊緣的“半人”。
一個沒有確定的文化身份的人只能是一個“半人”(a half man),一個不完全的人。他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美國人,更不是中國人。一郎意識到一個完整的自我是需要重新建構的,這既不依賴“母親”日本文化,也不能依附于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的強權。小說以開放的結局懸置了對這個問題的解答。
四、結語
《不-不仔》記述了日裔兩代人在美國的生活及其奮斗的歷程,書寫了他們經歷歧視、失敗、痛苦、斗爭的族裔歷史。小說記錄了那段讓美國主流不想提起的在二戰期間對日裔集中隔離的歷史。這段經歷對日裔來說也是不愿意直面的歷史。二戰后,美國日裔大多數人都忙不迭地低頭認罪、自我同化、努力成為“模范亞裔”。但是岡田的《不-不仔》發出了不同的聲音,它觸動人們的神經、揭開了傷疤。岡田的這部小說提醒人們不可忘記過去。
《不-不仔》在書寫過去的同時,反思和展望了未來。第一,岡田在小說中以反思的視野來描寫自己的同族。認為日裔同族間的排斥是內傷。第二,小說還探討了人類在多元共存的環境中,應該尊重個體的選擇,包容差異。美國日裔遭遇的身份困境既需要日裔自己來調適,也需要通過美國社會提升多元包容的族裔政策來解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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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忠誠度問卷”(loyalty questionnaire) 共有二十八個問題,其中最后兩項為“你是否愿意加入美國軍隊?”和“你是否愿意宣誓背棄日本、效忠美國?”
[8]日-美公民聯盟(Japanese-American Citizens League)是1929年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和華盛頓設立的再美日本二世的組織,逐步發展成美國最大、最有影響力的日裔組織。早年為日裔美國人獲得公民權利和合法地位、促進日裔二世積極參與政治活動作出了貢獻。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沒有對美國政府監禁日裔的做法進行抵制,反而幫助美國政府鑒別“不忠誠”的日裔,強烈制裁日裔集中營里中拒絕服兵役的人而受到日裔的指責和批評。
作者簡介:李金實,延邊大學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和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