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組詩）

午 后

看到滿街梧桐樹都黃了

便想起去年十月和朋友去東湖吃飯

我們坐在湖邊，看遠處殘荷

在湖心路以東的淤泥里安靜死去

也想起今年五月

一個人爬五年前曾去過的龜山

沿著記憶中的小路，但找不到魯肅墓

滿山的青枝綠葉和啾啾鳥鳴

埋葬了我的腳步

梧桐樹在窗外不知還要黃多久

白云掛在天上

它們的白掩護著這個城市的喧囂

高低不一，持續不斷

從梧桐樹下涌過來

轉眼又擠到梧桐樹后面去了

透過樹影，那千年的暑熱和億萬塵土

在這秋冬交匯的正午，逐一浮現

仿佛世界上所有靈魂都在此匯聚

所有生命將疊積于此

仿佛世間萬象，已扭成一條河

要以澎湃沖出一片荒野

到林子里去

想起那觸摸不到的歡樂，從樹木根部

漫延至樹根末梢。溪水從樹下流過

吞沒了來路。很快

叢林中積壓日久的繁華

和寂靜，也翻騰起來……

還想到光禿禿的路上走著風

走著塵埃和無數枯枝

而我要沿著風，穿過塵埃

到林子里去

我想去探看那些倒下的樹木

是否安好。我想由著那些枯枝的指引

走進冬季

看看沿路返回的一隊隊螞蟻

今晚睡在什么地方

而進入林子之前，我必須頂著漫天灰暗

拐過街角，離開鬧市

到了野外

正好遇到一匹剛剛進入狀態跑向林子的馬

而我，必須和那匹馬一樣

不假思索，撒腳就跑

跑啊，跑啊，忘記漫天灰暗

忘記擦肩而過的山川

我 們

——與黃芳、習微微、吉小吉，夜游

和夜色一起走進桂花香

桂花香，悄悄香

推著四個年齡加起來一百多歲的人

沿著高高低低的小路

不停地走

直到走到有大提琴聲飄出的窗前

才停了下來

兩個人在木凳上盤腿而坐

兩個人站到窗前

昏黃的燈光落滿他們的雙肩

淡淡的，像桂花的清香

致父親

自始至終，你都在我們的

猜測中，獨自生活

從一個地方消失

在另一個地方出現

這是三十年前就開始的事了

今夜，明月降臨，似乎

要升起一縷新鮮幽香

轉身才發現，陳舊的露水

神不知鬼不覺澆淋了另一條通道

——前世的清涼喚醒幻覺的今生

原以為時間可以淹沒一切

殊不知，所有悲傷

從未遠離，也不曾釋懷

行至半山

紫紅色礫巖

一塊接一塊，熠熠生輝，似乎有話要說

杜鵑落葉緊貼其身

枯黃松針倒豎其縫

左邊鐵杉，右邊松柏

分列半山亭兩側——

它們從懸崖處冒出來

又一起長到三四十米的空中

來到半山腰前，我一直想著

石河、石墻、山門、冰川……

這些高低起伏中的美好

而現在，大雨把我留在這里

讓我端詳起山道邊繁茂生長的雜草

——它們，竟然苦難一樣不動聲色，深不可測

一會停頓，一會穿行

去喝油茶

還是經過很多素不相識的花木才走到

還是以前粗糙淺綠的瓷磚地板干凈防滑

故人的對聯還是分掛樓梯兩側似新實舊

老板娘還是聽到叫聲才從柜臺后探出頭來

還是新茶湯、米花、炒花生、炸腐竹

還是香茶、蔥花和一壺涼茶

泥黃的油茶冒著熱氣，一會就滾開了

一枝三角梅從樓下長上來

在南面的窗子外不分季節地鮮艷

云杉坪

就在那邊，草坪上的故事

好像有什么東西牽扯著，久久不去

云杉的枯枝敗葉，像一張巨大的毛氈

承接了太多扭曲的陽光，那么多年

被雪山映照，又被水流遺棄

詛咒在這里，比祝福讓人更寬慰些

露 珠

閃閃發光，像村里的銀發老人

天剛亮，就蹲在老屋墻邊交頭接耳

興致勃勃的，似有大事件即將降臨

它們的閃爍明滅也像受了傷的男孩

無力奔跑的目光

在漸漸升高的陽光中黯淡下來

后來，一次獨自出游的清晨

桂西北山路邊，我又見到了它們

它們變得更加純潔、裸露、孤傲

我想對它們說些什么

但俯下身，想了想

好像也沒什么要講的

十二月十九日，冬月

看到那么大的盤子掛在樹梢，一動不動

才發現吹了多日的風竟然已停息

身邊的路燈低著頭若有心事

突然傳來一聲驚叫：月亮

小女孩仰著頭詫異地望著媽媽

一輪明月，表面粗糙，也足夠細膩

顴骨一樣顯眼的奶黃紋路

蕩漾著洗滌后的情欲氣味

被高舉過頭。匯入黑夜的呼吸

暢順中微微有些不安

恍惚一會，想起三十年來

冬月似乎還停留原地

時間的戲法尚未結束

而世界已遠。地表之外

穩穩搭建起一道露珠打濕的時光

黃昏雨后

下班的，放學的，散步的，路過的

在浸透雨水的樹下來去匆匆

他們出現，如同樹梢上晃動的光

有時清楚，有時模糊

“沒有什么敵得過時間”

五樓陽臺上

你自言自語，“大雨也攔不住

時間流逝的速度

和速度中大面積擴散的不可逆轉”

荔枝頌

荔枝的顏色在暮色中

越來越模糊。含糊是另一種說法

當然還有更多形容之辭

但誰能因此責怪荔枝呢

楊貴妃也不能。雖然她人在唐朝

而荔枝們均已置身當今

而且，今晚的黃昏

也非那時黃昏了

哪怕依舊新雨山頭荔枝熟

依舊月上柳梢頭

有人相約黃昏后

配 角

陽臺上的花草比昨晚

精神許多。一雙舊皮鞋擱在墻角

像陳年往事里路過的故人

側著臉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茶臺上的坭興壺和紫砂杯

身披朝霞，閃爍喑啞的光

垃圾桶是整潔的紳士

它懷里的幾本雜志光鮮靚麗

相信它們各自的傾訴

雖曲折坎坷但溫馨感人

那是我一無所知的世界

有時也躺在吊床上

聽聽樓下的聲音制造各類故事

猜猜主角來自哪個省，劇情如何發展

那條憤怒的狗將去往何處

對面樓彈鋼琴的女孩師承何人

他們是今天清晨各司其職的主角

配角就不用選了，回籠覺醒來

我繼續擔任便是

【作者簡介】龐華堅，筆名龐白，出版有《慈航》《唯有山川可以告訴》《天邊：世間的事》《水星街24號》等。曾獲中國報人散文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作協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