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這季節送給北川河流域丘陵之地的禮物。有時風很小,僅僅在地上玩幾個轉圈游戲;有時風很大,在附近居民墾出的耕田間去去來來,折下許多枯樹枝丟在地上。
耕田在丘陵半坡。這些夏季長過麥穗,開過金色油菜花的耕田現在一片灰黑,冬天散步覓食的馬、羊把土踩松了,大風一吹,土就游走在丘陵上空,把天渲染得昏黃黯淡。
在這里,烏鴉是個經驗豐富的建筑師。風折下的枯樹枝是非常理想的建筑材料,烏鴉便叼著它們去構筑愛巢,它將巢構筑在粗壯的老楊樹上。于是你就會看見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那就是風把樹枝折下來,而烏鴉又把樹枝搬上去。
風還沒有來丘陵地前,居民屋頂覆蓋的積雪上常常能看見一些動物足跡。仔細辨認后,我認出那些都是褐馬雞、鼠兔、臭鼬和野兔的。這些動物在積雪上共同完成一幅印象派畫作。當夜晚來臨之后,這些山里來的藝術家便開始作畫。
這些天生害羞的動物來到人類居住地,充滿好奇地觀察一番后揚長而去,留下細碎足跡。它們似乎是以這種方式來宣示自己的對這塊丘陵之地的主權,告訴人們它們是這塊土地的主人,而人類才是客人。
當冬天剛剛降臨到這塊區域時,居民附近河灘地上的冰面是被擦拭得很干凈的鏡子,它映出云,映出那毛茸茸太陽的樣子,映出這塊丘陵之地的樣子;它像一本被攤開的書本,而耕田、石頭、草垛、馬、牛、羊和麻雀則是這本書扉頁上里的精妙的插畫,這些插畫有些是靜態的,有的是動態。它們每天隨時間而變幻色彩。
就在我們認為風將永遠在這塊多土的地方做客時,這位客人卻走了。這片丘陵之地顯得出奇安靜,楊柳枝條也在明亮的空氣中變得柔軟,天空被擦得瓦藍剔透,馬黑色的腳印拓印在耕田。
相比靦腆的動物,丘陵之地的植物則充滿積極果敢的氣質。雖然現在我們看不見它們任何變化,但它們已在沉默不語地開始行動,試圖奪回被占領的領地。這場曠日持久的戰斗,連續不斷地上演在這片北川河域內。這場大風就是植物借助完成播種工作的大自然之手。風把垂穗披肩草播到居民的房檐上,讓羊茅種子停留在溪水邊,還把一顆野藿香種子埋在一塊耕田里。
為進一步擴大陣地,牲畜也成為植物們的播種機。羊毛,馬掌,牛蹄將植物種子播種到丘陵各處。因此,微孔草、天香菜、橢圓葉花錨、扁蕾就會把根系扎到耕田內。如果這塊田地沒有被及時耕種,微孔草們成為第一批定居者之后,草玉梅又被羊帶來了,野草莓也被牛帶來了,而后是野生覆盆子和老鸛草也被帶到這塊未被耕種的土地上。
植物與人類的戰役從未間斷,有時植物兵團勝利,有時是人類小勝。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指揮這場植物陣地搶奪戰的將軍是誰。可是,你不得不對這位將軍刮目相看。這位神秘的將軍把這支植物兵團分成若干梯隊。
第一梯隊由酸模、車前子、防風、披堿草、野草莓、老鸛草、露蕊烏頭、薄荷、牛蒡這些強大的植物組成第一兵團。這個兵團借助所能借助的一切,不遺余力地展開陣地搶奪戰役。
誰都不對酸模感興趣,不管是牛或者是馬。于是,酸模就大搖大擺地生長在人們的庭院周圍。聰明的人類實在不知該拿酸模做什么。于是,只要不長在道路,就不拿它怎么樣。和酸模做鄰居的是章柳怪。只要接觸一下這種植物,就會留下濃烈的臭味。因此人們都不會涉足生長章柳怪的地域。于是,章柳怪就有了一大片陣地。于是在它邊緣就長著車前子、蒲公英、防風等這些植物。如果酸模和章柳怪是開路先鋒,那么車前子、蒲公英它們便是步兵。然后是披肩草、野草莓和牛蒡草,它們善于伺機而動、攻城拔地,與人類爭奪生存陣地。
風停息之后,我站在冰上。就在我所站立的這塊冰面下,淡藍色的龍膽正在蓄積力量,這些可愛的小小的花是春天派火苗到這塊丘陵之地的使者。當楊樹蒼白干硬的枝條開始變柔,冰慢慢往溪水邊消退時,龍膽花已在灰褐色的草灘上燃起的淡藍色火焰。冰面完全消失不久,這淡藍色火焰便引燃了這片河灘地,灰褐色被燃燒殆盡,然后是一片磅礴的碧綠。這片碧綠是早熟禾牧草。
這塊河灘之地是植物兵團第一梯隊和第二梯隊緩沖之地。在這塊覆蓋著厚厚一層早熟禾牧草地,旱金蓮和粉色報春分別是綴在上面的黃寶石和粉紅寶石。
河灘地日漸熱鬧起來時,山坡上也悄悄進行著一場聚會。枯干的草莖掛住一小撮羊毛,羊毛上掛著小水珠。這些小水珠是春雪留下的。春雪從天空中飄下來時,像個毛娃娃一般,一會兒時間就化了,留下潮濕的泥土。這些被羊踩踏過的泥土會長出地耳。大片灰褐色的地耳被太陽一曬,就會卷曲一處。
第二梯隊中一簇簇沙蔥已經在它們網狀的包膜中開始萌芽。這是一種可以拿來吃的野菜,極其耐旱,喜歡長在干燥的山坡地。它濃烈的氣味引不起羊、牛、馬的興趣。因此這種春天萌芽最早的植物會在五月間繁茂一片,很快開出紫色的小花兒來。和沙蔥相比,地點梅的萌發有些遲。它細長的手臂舉著點點嫩粉的小梅花時,唐松草、馬先蒿、柴胡、球花報春很快淹沒了它。于是地點梅開始遷移,移到更為干燥的一處,馬先蒿們去不了的地方。
車前子長出肥碩的葉子時,河灘洼地水塘里正進行著一場音樂會。這些男高音是一些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青蛙。白天,這些歌唱家在水底碧綠的水草間休憩。傍晚,它們結束休息,在水塘邊開始歌唱。
睡了一個冬天的鼢鼠在傍晚前來參加這場音樂會。它們在地底忙著掘土構筑新居。在這個春天,它們剛剛收獲了愛情。那新土丘可以為此作證。蜻蜓這位纖纖細腰美人已經光臨音樂會現場,靜靜落在水草上開始聆聽。光亮黑蟻則四處奔忙,負責將這場春天的音樂會消息傳播到這片丘陵之地各個角落。
而發生在這丘陵之上的一切,都是那幾點淡藍色火焰所引燃的。
蒲公英
夏日出門隨意走走,都會與蒲公英相遇。
蒲公英不是花里美人。花圃、花店常見扣菊、香水百合、火焰蘭,無它一席之地;庭院花園與貴婦樓閣陽臺更難覓它蹤跡。不是它黃絲絨般的花瓣不夠美,而是它太樸質,不夠嬌弱,不夠妖媚。繁夏之日,蒲公英舉著細細長長的手臂,站在溪邊砂礫和莊稼地壟,并與粉色老鸛草、藍色龍膽、紫色扁蕾、白色草莓裝扮出一片阿拉伯地毯似的林蔭地。它至多是個沒玉環可佩,無鳳釵可戴,村巷阡陌柴扉里的百姓女。只要陽光、雨水和風這三樣東西,蒲公英就能啃破泥土鉆出,就能開出一片金黃,就能把頭頂上的娃娃飄走。這沒堂皇釵裙的尋常女,走時給娃娃織頂小小帽子。這帽子是娃娃的騎行的馬,劃舟的槳。北川河流域及大通周邊分布的六大草場都有它的身影。草場的蒲公英因海拔、光照與土質的原因,花色花型與河谷地略有差異,它的花色雜些紅,株型略大,看上去更艷。它的籽實是山雀的糧食,而它也借助山雀,把種子傳播到更遠的地方,完成它覆蓋地面的使命。它完美利用風力來傳播的本領,是上千年進化而得的結果。這就使得蒲公英分布很廣。蒲公英有個溫暖的小名,叫婆婆丁,就像那個傍晚拄拐喚你回家吃飯的奶奶。蒲公英未開花時,很多婆婆捏著小鏟在草坪找尋它們的身影。婆婆們用它來烙菜餅,包餃子,水煮涼拌。牛羊害怕蒲公英的澀味繞口而行,所以每棵蒲公英幾乎都比其他牧草壯碩。蒲公英是一味很好的中藥,本草講“其主治婦人乳癰腫,解食毒,散滯氣,化熱毒,消惡腫、結核、療腫。搓牙齒,烏須發,壯筋骨”。小時媽媽用它醫過我們紅腫的腮腺。方子很簡單,蒲公英若干,白馬尿少許。蒲公英用蒜臼搗爛,蘸些白馬尿,用手絹包起,固定到腫塊處,三四日后,腫塊開始消退下去。白馬尿不好找。相傳,白馬是龍的兒子。龍的兒子當然很少。蒲公英的娃娃戴著它的小帽子,翻山越嶺,最后落地生根。即便免不了踐踏,這低處的生命,傲然開出一片金黃來。
如果不是后來看了《本草綱目》,我會和許多人都不會把防風當藥材。防風又名銅蕓,在北川河流域分布很廣。北川河的防風一般生長在低洼平坦之地。農歷四五月出苗。此時采來吃,氣味芬芳,滋味最佳。七月,防風開花,色白,復傘形花序,遠遠一片白。此時采其莖部來吃,香香甜甜。八月結籽,九月籽實成熟,就可以采摘。采摘來的籽實陰干,可以用來燒茶,燒出的茶水,芬芳馥郁,飲用暖胃除寒。防風很受婦女喜愛,九月間采摘來之后陰干,十月白菜成熟時,用來腌制酸菜,風味絕佳,可以消除腹痛胃脹。鄉村小孩常常傷食,玩耍的好好的孩子,到了夜晚上吐下瀉,婦女們并不驚慌,常常從存放防風的布包里倒出些許防風,揪碎之后,倒在一塊燒紅的白土塊上,沖水讓小孩喝,往往都會收到奇效。
北川河流域有很多野生漿果,有栒子、茶麃子、馬林果,還有野草莓。它們形態各異,各有滋味。野草莓學名叫東方草莓。為多年生草本植物,廣泛分布在兩千六百多米的海拔,一般在潮濕、水土肥美之地生長。五月生苗,六月開花,花色白,為五瓣梅形。草莓七月結果,果子圓小鮮紅,像小兔的眼睛。野草莓的果肉多汁酸甜可口,小螞蟻、斑蝥、斑須蝽都喜歡吃。這些小昆蟲往往都會在果子上吃出不規則的小洞。野草莓是山雀喜歡吃的食物。它的種子覆滿果肉,借助山雀的翅膀,它把種子播到更遠的地方去。
螽斯
秋日慵懶的陽光照在一面野草茂盛的坡地,垂穗披肩草搖曳在這片秋陽之中,而野蒜高舉它圓嘟嘟的小腦袋。只有到了這個時節,野蒜才在坡地顯現出來。此前,它淹沒在那一片綠色海洋中。
這時豌豆地里的藤蔓挽在一起,讓經常光臨這片坡地的野兔開始犯難。它們在豌豆地里大快朵頤之后,拖著吃撐的肚子小心艱難地行走在兔道。兔道被狡猾的豌豆覆蓋了。
巖石縫里的栒子結著青色的果實。那就是野兔冬天的糧食之一,不過它現在對它興趣不大。不同于林間,這片丘陵地為了適應干旱少雨的環境,栒子變得矮小而多枝,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減少水分的蒸發量。
在坡地對面是一片長滿金露梅和錦雞兒的灌木叢。如果你在這片灌木叢走走,就會聞到很多植物散發出的幽香。那些都是被你腳踩住的各種植物所散發的,是瓶爾草、防風、扁蕾散發出的香味。如果你再仔細聞,就會聞到一股迥異的香氣。你沿著這香氣尋找,一定會在一簇錦雞兒或者金露梅叢中找到幾根細長藤蔓,這長長的藤蔓掛著充滿種子的種兜兒,也掛著還沒有凋謝的黃綠色花朵。這就是黨參。黨參種兜里未成熟的種子呈乳白色,而成熟的種子呈褐色。當種兜被風干裂開后,黨參種子就播散在泥土里,牛羊馬及附近居民路過這片灌木叢時,足部就會沾滿種子。就這樣,黨參完成了自己的播種。
像一只不停奔忙在丘陵這本厚書里的螞蟻,我不停尋找,試圖讀懂這本書每張扉頁上的文字。但這似乎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突然,從那塊長滿黃蔥花的坡地傳出一陣優美的歌聲。那是有點近似于南方蟬的鳴叫聲。秋日還能引頸高歌,在如此干燥火辣的秋天。為了尋找到這位既神秘又了不起的歌者,我打算闖過那塊兒已經開始結莢的油菜田。當我到了坡地時,那個高亢的歌聲消失了,耳邊只有安靜的風聲在飄來蕩去。這似乎是這位隱世歌者對我因打擾它歌唱而所給的懲戒。于是我靜靜坐在這片長滿牧草的陽坡地中,側耳傾聽。果然不多一會兒,這個歌者按捺不住了,開始了鳴唱。
大自然就是這么奇妙,在扉頁里寫下精妙絕倫的篇章。
為一睹這位歌者芳容,我躡手躡腳向歌聲處靠近,而那位出色的歌唱家完全沉浸在自己優美的歌聲中,對周圍渾然不覺。于是我終于得以看清這位表演藝術家的模樣,那是與周圍牧草一樣周身碧綠奇特的小生物,有著長長的孫悟空紫金冠上鳳翅似的觸角。在一片驕陽里歌唱,這小東西為被灼熱陽光照得而昏昏欲睡的萬物,哼唱著搖籃曲。
冬日集會
氣溫逐漸降低,生長植物的泥土已經結上一層薄薄的凍層,川赤芍、早熟禾、菥蓂、野藿香們已慢慢枯萎,錦雞兒、金銀露梅、栒子、茶麃子枝葉凋敝。泥土露出它本來的顏色。
冬天馬上要開始了。
冬日的丘陵很安靜,網上的蜘蛛,飛舞的蠅蟲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東突西奔的寒氣。寒氣很快給丘陵送來凍結的河冰、干枯的野草和整個充滿丘陵地帶的寂靜格調。
那些擅長歌唱的鳥兒們與蠅蟲一起消失了。這些鳥兒有畫眉、斑鳩。還有那些不擅長歌唱,卻是一流外科手術醫生的戴勝與小斑啄木鳥,它們是嚴格意義上的葷腥食客。流螢飛蟲是畫眉、斑鳩的零食小甜點,楊樹、樺樹上的蟲子是戴勝和小斑啄木鳥的美味佳肴。夏季是這些鳥兒的流動宴席。這些候鳥是鳥類里的吉普賽人,跟隨夏季流轉,與這片丘陵地只有一面之緣。
在冬天,食物短缺是每只留在丘陵生活的動物面臨的最大問題。
留在丘陵之地的山雀,在沒有飛蠅之后,成為徹徹底底的素食主義者,僅靠從居民耕田里的麥粒、油菜種飽腹度日。它們有著與冬天丘陵地帶相協調的羽毛,走在土灰色的山丘上覓食時,不易被天敵看到。山雀有著一顆敏感警惕的心,一旦有人靠近它們,它們立刻就逃走了。食物特別匱乏時,山雀會自動組成一個大團隊,集體外出覓食。
與山雀相比,麻雀似乎對眼前的一切得心應手。它將窠巢建在居民房梁縫隙或者久置不用的爐子煙筒內。在冬季,它們大多聚集在居民草垛下,尋覓那些被秸稈卷回的麥粒和油菜籽。夏季七月它們降生的兒女,現都已學會如何覓食了,也學會落在居民的李子樹枝上和同伴聊天了。
褐馬雞、鼠兔、野兔和臭鼬是這片丘陵的居民。在人們還沒有涉足這片區域時,它們已在這里生活許久。
相比之下,尋找褐馬雞、臭鼬要費很大的氣力,而尋找鼠兔和野兔比較容易一些。
鋪滿古銅色陽光的丘陵上,現在,所有牧草都被凍干了,踩在上面時,會發出“哧啦哧啦”的聲響。所有聽著響動的動物早已從這片區域逃之夭夭,除了鼠兔。天氣晴好時,鼠兔總會離開洞穴出來曬太陽。有時會在干燥的土坎下發現它們的洞穴。那洞穴口大約五六厘米寬,因為它像人類一樣喜歡曬太陽的緣故,洞口被摩擦得光光滑滑的。溫軟的冬陽照耀在身上,鼠兔開始打扮起自己來,梳洗整理身上的毛發。整理完畢之后,便瞇起眼睛享受日光浴。它們的大耳朵像雷達一樣不停轉動。
鼠兔的近鄰鼢鼠這時在地底的巢穴中睡大覺,它通常安寢在用冰草根編就的軟床上。它在離居室不遠的“倉庫”里已經儲存了幾十公斤土豆。這些土豆是它在深秋季節從人類“朋友”那里“借”來的。
北川河流域的野兔毛色是灰青色的,與周圍環境相一致。于是當野兔與人類不可避免地遭遇時,它們大多選擇藏匿起來,蹲在灰青色的土坎下。這種逃生辦法很多時候都會成功,但想躲過獵狗的鼻子還是有些困難。
在灌木叢很容易找到褐馬雞的住處。不過,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一處褐馬雞遺棄的居所。然后你在它的走道設計好走扣陷阱時,你會發現這條走道是它拿來故意迷惑人的。
在丘陵我從沒和臭鼬相遇過,只是在居民屋頂見過它的足跡。我還記得那間居民屋頂布滿小動物的足跡,以至于我疑心它們在午夜組織了一次重要集會。但集會上的交談內容,只有上帝之耳聽到了。
【作者簡介】魯玉梅,女,土族,生于青海大通,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民族文學》《雪蓮》《青海湖》《瀚海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