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順,郝雨
(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北京100044)
“自由”與“理性”是相對而論的,二者不能拿出來單獨討論,印度學者阿馬蒂亞·森在《理性與自由》一書中對二者相互依存、互為支撐的關系進行了充分的論述:理性與自由之間存在著可逆關系,“自由”只有在考慮了個人的合理偏好和價值觀的前提下才能得到充分評價,反過來,“理性”也要求思想自由[1]。
“理性”的建筑設計是建筑師思考的邏輯性表達,在人類漫長的生存過程中。從認識自然到先人的巢居穴處,再到維特魯威的《建筑十書》,確立了建筑學的雛形。“理性”的建筑設計代表了人們對建造房屋的經驗總結。從啟蒙運動到現代主義建筑學的盛行,“理性”的建筑設計代表了經濟、科技發展的成果,并且不斷應用于建筑設計之中。至此,“理性”主義的建筑設計詮釋了部分現代主義建筑的主要理念:強調建筑隨時代發展變化、強調新技術新材料的表達、強調功能性和經濟性。
“自由”的建筑設計代表了一些后現代建筑設計的觀念,人們希望打破原有工業秩序的建筑美學,主張空間的個性表達,力求空間可以直擊人心,強調空間的想象力。
每一位建筑師都經過學生階段的訓練,又經過工作中實際工程的經驗積累,對每一個建設項目都會進行場地條件、區域氣候、歷史人文等基本條件的綜合分析,這些基本的分析判斷能力早已深至骨髓,已成為每一位建筑師的肌肉記憶,有經驗的建筑師會敏銳地從這些基本條件中,理性、敏銳地捕捉到項目的主要矛盾,在一種相對“自由”的思考范疇中,提出具體的解決方案。使建筑具有“自由”的觀感,“理性”的邏輯,給人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受。
“自由空間”(Free Space)這個概念由威尼斯建筑雙年展主席保羅·巴拉特與建筑策展人伊馮·法瑞爾和謝莉·麥克納馬拉共同提出,并將其定義為第16屆國際建筑展的主題[2]。“自由空間”是在模糊空間的界限,激發設計者的想象力,鼓勵自由的想象,自由的空間、時間和記憶。強調和諧的自然觀與人文情節。
“自由空間”代表著人們對空間的無限想象,它從空間界面、空間的包容性、功能屬性、環境關系上,對傳統空間理念,提出了更高維度的思考。“自由空間”的驅動力本身是人們對空間舒適度的進一步要求,是一種基于行為心理學的“自在”感受。
空間在物理層面上是有明確邊界的,它通過邊界來詮釋空間的范圍、形狀、性格。“自由空間”在某種意義上是在努力打破這種邊界,這種虛化的邊界并不是指純粹意義上的開放式空間,而是強調空間之間、時間之間、人與空間之間的彼此關系。柯林·羅在《透明性》[3]中曾寫道:“空間的邊界拓展了的空間秩序。意味著同時對一系列不同的空間位置進行感知。在連續運動中,空間不僅在后退,也在變動。”這給了“自由空間”界面的無限延伸的定義,闡述出人們對所處空間中本能的探索欲。
1958年,密斯[4]在與諾伯·舒爾茨的談話中提道:“建筑物服務的目的是經常會改變的,但是我們并不能去把建筑物拆掉。因此,我們要把沙利文的口號‘形式服從功能’倒轉過來,去建造一個實用和經濟的空間,以適應各種功能的需要。”“自由空間”也具有相同的包容性,鼓勵空間中功能的復合存在,但功能與功能的組合,是需要理性的分析篩選,使不同的功能業態和諧共存。這種復合性體現的是“自由空間”基于現實的建造技術對未來功能屬性的無限想象。
空間是功能的載體,功能是空間的主體,如果沒有事件在空間內發生,空間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自由空間”的功能表達,實際上是在詮釋人處于空間中觀感的舒適性,表達人們行為心理上的“自在”觀。“自由空間”不是無限制的多功能復合,而是經過使用者,或是組織者的理性分析,使空間容納其適宜的功能或活動。
加斯特在《路易斯·康:秩序的理念》[5]中有一段關于他對功能理解的闡述:“形式從不服從功能;形式指引方向,因為它保持了基素之間的關系。形式沒有形狀和尺寸,它不是你所看到的,他是你所看到的開始。”其主旨在于形式發生功能,也就是說以空間形式作為功能屬性的主要驅動力,是一種高級的空間處理方式。“自由空間”中的功能屬性,實際上包含了路易斯·康所說的形式發生功能,但卻賦予使用者更多的自由想象能力,來判斷某種空間形式會發生什么功能,更像是以空間為觸發媒介,主動激發使用者感官上的想象力,從而激發空間的潛力。
人生具有自然屬性,對自然界的一花一木,密林或曠野都有著本能的喜好。似乎原始的自然環境容納了人們對“自由空間”的一切想象。但空間的原始狀態從建筑師介入的那一刻就已經改變。不存在一個建筑完全地融入自然或是消隱于自然,設計的重點在于空間在周邊的環境下是否適宜,計成在《園冶》[6]里提到“園林巧于因借,精在體宜。”就表述了這種觀念,建筑與環境的關系不在于誰融入誰,而是在于“因借得宜”。
自由空間的設計絕不是空間的隨意設計,而是基于建筑師對項目輸入條件的理解,對空間屬性及空間形態進行的理性定義與雕琢。設計的輸入條件有很多,有經驗的建筑師會根據項目的特點敏銳的把握項目的主要矛盾,理性分析,從而實現“自由空間”的最大化。
人在空間中最基本的使用模式無外乎游走、停留、感知,一方面人們的行為方式受制于所處空間,另一方面人們也在通過行為激發空間的潛力,使固態的空間具有了無限的可能性。張永和在《非常建筑》[7]中的《自行車的故事》中,引用了一張街邊護欄的圖片,引發了騎行愛好者的精彩一躍。在人們的現實生活中也經常會見到,一些平淡無奇的公共設施被群眾創造性地使用,激發了他們的內在潛能。藝術家宋冬在2011年的個展“窮人的智慧”的展覽中(見圖1),將人們的視線引回到了人們本源的生活空間,以最質樸的創造力,實現了最質樸的空間需求。
身體尺度是一切空間設計的基本模數,人們在本能的感官體驗上感覺舒適,一定是符合其體驗尺度的,“自由空間”中的尺度邏輯包含2個維度的思考。(1)源于所見,人們所看到的空間表象是自然的、舒適的,并且不會通過視覺帶來感受上的壓迫與錯覺。(2)源于所感,就是人們所在空間中接觸到的一切事物實體(包括墻面、地面等空間界面),是符合其身體尺度的,不會在空間中的行進過程中感到蹩腳等不適的感受。人們經常會感覺身邊的建筑缺乏人文關懷,實際上是由于在設計大尺度的建筑項目時,經常會忽略拇指尺度的設計,然而伴隨人們體驗、游歷建筑空間的過程中,拇指尺度的設計正是影響人們觀感的重要環節。所以,理性地梳理空間尺度與身體尺度的關系,對“自由空間”起著根本性的控制作用。

圖1 宋冬“窮人的智慧”
在日本的茶亭建筑中,將“自由空間”中身體尺度的控制做到了極致(見圖2)。茶亭建筑通常給人以自然的觀感,尤其茶亭院落中的各色石頭,大小不一、位置隨機,但如果對茶亭建筑進行研究,就會發現每一塊貌似隨機放置的石頭,無論位置、大小,都是經過篩選、斟酌而放置的,以進出茶室的入口“躪口”為例,是一個又窄又小高為69 cm,寬僅66 cm的小門。人進入茶室需將身體蜷縮,強制以一種謙卑的身體姿態進入,從而達到“卑躬屈膝”的禮儀姿態。所以,人們看到“躪口”門外的石頭在高度上要結合房屋的標高來設計,通常比房屋標高底約30 cm,剛好適合“屈膝”的動作。
有些建筑功能屬性十分明確,但在空間表達的形式上給人以迷幻、自由的感覺。但只要通過分析其內在的功能邏輯,很容易發現其內在的理性功能組織邏輯。這些感官上的“自由空間”大多是通過改變空間的界面狀態,或是改變空間與空間的位置、層次關系,以達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空間體驗,但這種越是復雜、自由的空間,越是需要理性的邏輯組織作為設計內核支撐。這種類型的“自由空間”可以從埃森曼、扎哈哈迪德、弗蘭克蓋里等建筑師的作品中發現明顯的痕跡。

圖2 躪口
比如,在丹尼爾·里伯斯金的丹佛美術館新館中,可以看到在一個無比復雜的空間狀態下的明確空間組織邏輯,假若人們將建筑空間以圖底的方式進行抽象,會發現其在不同的剖切位置均呈現出一種明確的樹狀結構,也就意味著無論他的空間形式如何變化,其核心空間依然是明確的,并以此來串聯各個美術展廳(見圖3)。

圖3 里伯斯金丹佛美術館空間邏輯示意
隨著功能對建筑空間的定義不斷加深,建筑空間屬性被不斷的固化,而隨著現今社會科技、生活方式的發展,建筑物空間層面的更新遠遠落后于空間使用需求的迭代。面對這種建筑空間與空間需求之間的落差,需要對空間提出觀念意識上的“自由”。
比如,理查德·羅杰斯設計的蓬皮杜藝術中心,大家的關注點大多集中在其外露的設備管道,新穎的結構形式,但很少人關注其形式形成背后的觀念內核。作為一座展陳現代藝術的展廳,蓬皮杜藝術中心首次提出了“二次展陳設計”的空間概念,面對展覽規格、展覽形式的不確定性,理查德·羅杰斯為了實現內部空間最大的包容性,盡可能地將一切結構、設備構件置于建筑外部,從而保證內部核心空間對未來的展陳的無限適應性。蓬皮杜藝術中心內部的“自由空間”所詮釋的正是觀念上的“自由”,是對未來空間需求的無限暢想。
任何建筑設計都擺脫不了所處時代的印記,建筑的形式感、功能性、環境關系仍然會是每一個建筑項目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但“自由空間”的理念的提出,可以激發空間的想象力、空間的創造性。“自由空間”代表著人們對空間的無限遐想,對理想棲居場所的憧憬,但自由的空間絕非隨意的設計,其中暗含著建筑師對每個項目輸入條件的深刻理解與判斷,優秀的建筑可以通過“自由空間”的表現形式,去解決對應的內在問題:深隱邏輯,成就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