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芝穎
關鍵詞 現代性理論;凡爾賽文學;異托邦;狂歡
中圖分類號 G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0360(2021)12-0104-03
“凡爾賽文學”是2020年的網絡熱詞,用來比喻“精神貴族”。具體而言,它是一種“以低調的方式進行炫耀”的話語模式,這種話語模式先抑后揚,明褒實貶,自說自話,假裝用苦惱、不開心的口吻炫耀自己,以下簡稱“凡學”。而深諳“凡學”的人,也被稱為“凡爾賽人”,在網絡的催化下便掀起了一股“凡爾賽風”。
“‘現代性是現代社會的內在屬性和本質特征”[ 1 ]。現代性理論視域的核心表現為文化批判,以馬克思的現代性觀念為代表,馬克思在談到現代批判理論時,提及現代性的兩個特點,第一點是馬克思認為在資產階級的生產體系下,人的獨立性建立在物的基礎上,處于一種生存異化狀態。另一點就是現代性所帶來現代社會不斷的變更,對過往的切割和沖擊,使現實中的人們陷于不斷追逐的無限焦慮狀態。馬克思對現代性的思考雖針對的是資產階級生產體系,但當今社會的明顯加速,虛假的后物質時代來臨,社會的消費狀態與馬克思描述的問題有很大的相似之處。人們一邊競相追逐符號消費,一邊處于無限焦慮,亟需逃離和宣泄情緒的出口。對照兩類凡爾賽現象,由于現實階層壁壘的存在,第二類“凡爾賽人”的欲望滿足成為了一個悖論,他們的焦慮與第一類不同,而是來自現實無法滿足自身欲望的漩渦,尤其是當人們的欲望和現實中階層壁壘之間的沖突愈加尖銳時,人們會渴望一個平等、滿足欲望、肆意狂歡的虛幻世界。這一部分在網絡上以虛構的凡爾賽段子在網絡上狂歡的凡爾賽現象就是人們幻想逃離的表征,這塊具有精神逃逸色彩的場域正是他們營造的異托邦。
“凡爾賽人”通過造梗來構建狂歡,滿足欲望或脫離現實;以炫耀來迎合凝視、尋求個性;并營造泡沫般的巨大軀體,構建“凡爾賽人”的抵抗狂歡節,幻想跨越現實的壁壘。但顯而易見的是,網絡上的狂歡并不會對現實有任何的影響和改變,甚至于催生出更大的欲望和焦慮,尤其對于沉迷于虛幻異托邦的這一類“凡爾賽人”來說,這一切的狂歡更是虛幻的泡沫。因此,本文在現代性理論批判視域下,從造梗、欲望、抵抗這三個角度出發,重點通過解構這一場凡學異托邦的狂歡,來揭示“凡學”背后隱含的社會心理。
造梗是“凡學”異托邦狂歡建構的手段,所以這首先是一場造梗的狂歡。在“凡學”異托邦的這場造梗狂歡里,參與的網友編寫的“凡學”梗和段子主要都是通過文字或是圖像、視頻等直觀視覺形式在社交平臺呈現,其內容揭示了“凡爾賽人”在消費社會之下異化生存的特征,體現為文字和影像的拜物教。
法蘭克福學派從現代性的視角對消費文化下的人的異化生存狀態做出了闡釋,“異化”表現為“單向度的生存方式”,通過追求越來越富裕和優渥的物質和生活來實現自己的價值,所以也漸漸失去了精神的多元追求和更多現實可能。這在當下社會體現得尤為顯著,消費主義滲透生活。以此來看參與“凡學”異托邦建構的“凡爾賽人”,他們表現為消費社會塑造之下的“單向度的人”,他們追求優渥的物質生活,更有甚者將這種在現實生活中實現不了的狂熱以文字或影像的形式投射到網絡場域中,建構了這場凡學的造梗狂歡,體現為文字和影像的拜物教。
鮑金在《消費生存論》中對拜物教做出了解釋:“物的‘神秘化使得人的生存變成人跟物打交道的過程,而不再反映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此即拜物教。”[2]由此可見,拜物教的特征在于人的社會關系異化為了物與物、人與物的關系,在巨大的符號景觀之下人們狂熱追求符號消費,這種商品拜物導致了生存異化的狀態。在此背景的前提下看凡學中的造梗狂歡,背后揭示的商品拜物心理則不僅轉向了“圖像拜物”,并且文字也與其一起取代了現實世界的商品和景觀,是卓越超群的現實之縮影。
總的來說,造梗狂歡中的“文字和圖像拜物”傾注了“凡爾賽人”的欲望。具體來看,對于第一類“凡爾賽人”而言,通過這些文字和圖像的炫耀滿足虛榮心和優越感。因此,第一類“凡爾賽人”,他們通過造梗向他人炫耀自己的財富和地位,實際上也是對追求符號消費和“文字和圖像拜物”的自我認可。而第二類“凡爾賽人”通過文字和圖像的造梗,共同構建了這個自由平等的異托邦幻影,所以這種幻影是這類“凡爾賽人”在文字和圖像中的自我顯示。由于難以突破的階層壁壘和社會閉環,這一類人無法在現實中極致的追求符號消費,他們始終處于現實無法滿足自身欲望的焦慮之中,亟需逃離和宣泄情緒的出口。所以這部分人就通過夸張虛構的造梗來構建一個肆意狂歡、滿足欲望的場域,以此自我麻醉。
顯然,這場狂歡催生出的文字和影像拜物教是人們對符號消費過分崇拜的外現,文字和影像描繪的理想世界滿足了人們的幻想和欲望。人們的異化生存已經不止于現實的追求,也滲透到了網絡的虛幻造夢上。但文字和影像建構的擬態環境始終是虛幻的假象,它會使人們沉浸其中,反過來又會增強人們的消費的欲望和幻想。
消費社會不僅促使了人生存異化之下的拜物欲,而且還激發了人炫耀性的消費欲望,消費社會之下人們欲望的膨脹帶來需求和財富的不對等。鮑徳利亞在《消費社會》中提到“永恒的過量”這個概念,可以理解為物質社會人們的心理需求總是超過擁有的財富。他提到:“物質的增長不僅意味著需求增長,以及財富與需求之間的某種不平衡,而且還意味著在需求增長與生產力增長之間這種不平衡本身的增長。”[ 3 ]正如“凡學”現象所呈現的,凡學的內核是炫耀,在消費文化助推之下,人們的欲望越來越膨脹,熱衷于追求炫耀消費,并且將自己實際或是想象的物質消費以前文所述的“文字和影像”的方式炫耀在公共場域。
如網絡情感博主蒙淇淇,在微博上用看似低調平實的語氣高調地炫耀自己奢華、偶像劇般的生活。但是至于蒙淇淇現實有沒有過著如此的生活僅透過網絡我們也無從知曉,而凡爾賽現象涵蓋的兩類人是有所區別的。參與其中的第一類凡爾賽人將自己真實的物質消費以文字或加以圖片或者視頻的方式呈現在公共場域,是炫耀、滿足虛榮心。而另一類極力地想追求更高的地位,進入自己理想的階層,他們也有炫耀性的心理,但現實的條件使炫耀心理的滿足成為了一種悖論,這恰恰體現了消費社會下這類人異化的消費欲望。符號消費帶來的是不平等和生存的匱乏,是人炫耀欲望的膨脹,這也是一場具有炫耀的欲望狂歡。
凡勃倫在《有閑階級》中談到了炫耀性消費,對于為什么有閑階級追求遠超于商品使用價值的奢侈消費做出了解釋,他認為他們“為了使這些臨時聚合的觀察者得到一個生動印象,為了使自己在他們的觀察之下能夠保持一種自我滿足的心情,必須把自己的金錢力量顯露得明明白白,使人在頃刻之間就能一覽無余。”[ 4 ]這里提到的“觀察”正是他人的凝視,不等于勞拉穆維所說的男性對女性的凝視,這里所說的凝視是社會上的他人對自我的凝視,凝視就像是一面鏡子,人們從中照見自己,改變自我處事的態度和實際行動。
特別在社交媒體發達的當下,這種炫耀性的暴力消費欲望得到了極大的渲染,越來越多在現實中真正有經濟能力的人會頻繁地在網上展示自己富裕的生活,而在現實中沒有這個實力的人在他人的凝視下成為理想的自我,所以“凡爾賽文學”就成了他們自我滿足和宣泄的渠道,建構了這場炫耀的狂歡。
巴赫金說過,“狂歡式的生活,是脫離了常軌的生活”,“某種程度上是翻了個兒的生活”[5]。宋春香在《他者文化語境中的狂歡理論》中也引出,“狂歡節不僅是性的節日而且也是攻擊、毀壞、褻瀆的節日。”“對物質和肉體的夸張展現,諸如瘋狂的吃飯、大量的飲水等,都可以看作是對宗教禁忌的一種反抗,是對‘性壓抑的一種替代性宣泄和滿足。”[6]
現實生活存在階層壁壘,而狂歡節可以使人們暫時突破禁忌,得到替代宣泄和滿足。縱觀網絡上兩類“凡爾賽人”,一類熱衷于炫耀自己奢華生活,另一類通過極其夸張、明貶實褒的話語描述與自己現實生活大相徑庭的物質消費水平,建構出了一個有著奢華生活、看似平等的“凡學”異托邦,這正是網友建構的一場狂歡節,其本質上也是一種對欲望的夸張呈現狀態。他們就是企圖通過網絡文字的狂歡來改變他們在階層中的位置,把在現實生活中沒辦法滿足的物質需要和精神需要寄托在文字上,把跨越現實階層壁壘的渴望投射到了這場網絡狂歡中,這是一場抗爭現實的抵抗狂歡。
巴赫金的狂歡身體觀中涉及“巨大軀體”的概念,他認為,“一切有文化的人莫不具有一種向往:接近人群,打入人群,與之結合,融化與其間;不單是同人民,是同民眾人群,同廣場上的人群進入特別的親昵交往中,不要有任何的距離、等級和規矩;這是進入巨大軀體”[6]。由此可見,只有當社會沒有階層壁壘、貧富差距和社會壓迫,人與人之間的物質利益矛盾消逝,個體和集體才會達成高度一致,真正構建出巨大軀體。
顯然,這種“巨大軀體”帶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想要在現實生活中實現“巨大軀體”必然有著客觀現實的限制。如前所述,現代社會存在階層壁壘,如短視頻拍攝的部分人年紀輕輕就開豪車、住豪宅,而大部分人也只是賺取足夠生活的金錢。因此,在這樣的客觀現實之下,處于“有閑階級”以外的一大部分群體在比較中萌發欲望,渴望沖破壁壘,建立平等。而社交網絡里的“凡學”造梗具有“巨大軀體”所內涵的群體性,這個群體處于追求自由的酒神狂歡中,參與建構了統一的“巨大軀體”。參與其中的網民進入了特別親昵的交往中,彼此平等交往,自由對話。在這個狂歡的場域中,沒有任何現實生活中的距離、等級和規矩。
但這種“巨大軀體”的烏托邦理想也只是在現代社交網絡上達到了虛擬的實現而已,實質上已經演化成了“異托邦”。福柯提出:“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真實的場所—確實存在并且在社會的建立中形成—這些真實的場所像反場所的東西,一種的確實現了的烏托邦,在這些烏托邦中,真正的場所,所有能夠在文化內部被找到的其他真正的場所是被表現出來的,有爭議的,同時又是被顛倒的。這種場所在所有場所之外,即使實際上有可能指出它們的位置。因為這些場所與它們所反映的、所談論的所有場所完全不同,所以與烏托邦對比,我稱它們為異托邦。”在這個異托邦中,個體和集體的關系趨于和諧,沒有社會壓迫,也沒有物質利益沖突,個體和集體高度一致,達到集體狂歡。但是這種和諧的理想只是一種泡沫,是一種虛假的集體狂歡,因為在這個集體當中,并不是真正達到了理想社會,而是人們通過造梗制造出來的虛假的平等社會。參與“凡學”造梗的網友在現實生活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并沒有因此發生改變,文字制造出的奢華生活也只能暫時的使他們得到虛榮心滿足,當狂歡節結束時“翻了個兒”的生活終將再次回歸日常。
現代消費社會下,人們處于無限的焦慮和不安,渴望成為他人凝視下的自我,成為拜物欲的人,于是因為現實壁壘無法實現欲望的人開始渴望構建一個自由平等、滿足欲望、肆意狂歡的虛幻世界。這場“凡學”異托邦的建構就是現代消費社會語境之下的特定產物,但是這個異托邦始終只是一場網絡的虛幻造夢,其中的和諧和平等也只是一種泡沫,是虛假的平等社會。現實的差距仍然存在,參與其中的“凡爾賽人”身份也沒有因此發生改變,能得到的只是暫時的狂歡和滿足。因此,在這個現代符號消費、欲望膨脹的浪潮之下,其中的人們應該如何自處,人類的生存方式探討是今后需要思考的命題。
參考文獻
[1]劉偉斌.圖像的狂歡與幻境的超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2]鮑金.消費生存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
[3]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M].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
[4]凡勃倫.有閑階級論[M].蔡受百,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
[5]北岡誠司.巴赫金|對話與狂歡[M].魏炫,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6]宋春香.他者文化語境中的狂歡理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