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瑜 張君蘭
產教融合實體化運行已經成為實踐層面職業院校普遍采取的行動,如組建二級學院、成立產教融合園區等。一些研究認為,產教融合步入實體化運行,主要是為了帶來交易成本的降低,破除企業和學校融合的體制機制障礙[1]。還有一些研究從產業公地等視角,闡述了集合企業、學校等園區的實體對于地區經濟發展的重要意義[2]。然而,實體化運行存在多種形式,有具有獨立法人的實體,也有松散聯結的實體。不同類型的實體有何差異? 多元實體化運行的背后,是否存在產教融合的不同需求,以及融合主體間的不同行動邏輯?本文將基于知識論的視角,分析職業教育產教融合多元實體化背后的本質問題,并為我國職業院校開展不同形式的產教融合實體化運作提供參考。
受需求、制度等多方面因素的形塑,產教融合的實體化運行,誕生了不同類型的融合實體。按照產權歸屬、形成方式、合作狀態等維度,可以將實體分為三類:松散實體、名義實體和獨立法人實體。
所謂松散實體,指的是學校和企業之間無經濟、組織等任何層面的歸屬或合作關系,二者之間是完全獨立的組織,但由于二者受到外界環境的影響,產生了相互聯動和合作的客觀條件。這些外界環境既包括地理環境上的聚合,也包括因利益驅使所推動的合作,其中最為常見的是以園區為環境構成的松散合作實體,往往被稱為產教融合園區、產業園區、經濟開發區等(圖1 左)。在一個區域內,存在以企業為單位的產業鏈或產業群,以及若干所專職從事人才培養和職工培訓的教育機構,且往往以公辦或民辦職業院校為主。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園區一般以經濟生產功能為主,教育功能往往起到的是次要和支撐作用,它與目前一些職業院校內部設立的、以人才培養為主要目的的產教融合園有著本質的不同。
以產教融合園區為代表的松散實體在全世界各地均廣泛存在,學界對于這種具備產教融合功能的松散實體,給出了一個具有經濟學色彩的概念——“產業公地”。該詞由哈佛商學院企業管理教授加里·皮薩諾等人提出,指的是植根于企業、大學和其他組織之中的研發與制造的基礎設施、專業知識、工藝開發能力、工程制造能力等,這些能力共同為一系列的產業成長和技術創新提供基礎[3]??梢钥闯?,盡管學校和企業之間互相獨立,且在初始狀態不存在任何經濟或政治層面的隸屬關系,但是由于均處于一定的園區環境之內,人員流動、資源共享、信息傳遞的便利性,使知識的生產和問題的解決客觀上形成了較為穩定的關聯機制。因此,園區內部存在知識從學校向企業溢出、需求從企業向學校流入的雙向動力。但是這種基于松散實體的產教融合,基本不具備育人的性質,或者經濟價值遠大于育人價值。目前我國部分地區的經濟開發區企業與開發區內部的職業學校的合作關系,主要是基于松散實體的合作關系。
松散實體帶來的聯系欠穩定性、 資源欠聚焦性、目的欠教育性,使得很多職業院校將產教融合的實體化由松散實體向更深層次推進一步,由此產生了以企業冠名二級學院、企業內院士工作室為代表的名義實體(圖1 中)。名義實體指的是學校和企業之間通過部分要素的交換,實現在對方內部的嵌入式發展。由于交換的要素并不涉及產權的變動或爭議,僅僅是雙方優勢資源的高效利用,因此這種實體更多的是“名義”上融合的結果。目前很多學校的企業冠名二級學院即為典型代表。企業通過冠名的方式賦予高職院校二級學院以“產業”色彩,并基于這一合作機制向學校派遣企業師傅作為兼職教師,或吸納部分學生進入企業實習實訓。同時學校也在校內為企業提供場地支持、科研支持、學生支持或其他資源的支持。但是企業并不與學校發生實質上的產權交易,或者產權交易僅涉及邊界清晰的財產,對于無法交易或不便交易的產權則不予觸及。
名義實體是現階段很多高職院校實施產教融合的主要途徑。因為這種方式既能夠加深學校和企業間的合作關系,強化校企合作在深層次資源和要素上的融合與互補,同時也能夠規避產權關系可能帶來的法律或政治風險。相較于松散實體而言,名義實體進一步明確了雙方合作的目的、強化了合作育人任務的重要性,同時在制度框架內形成了較為穩定、長期的合作基礎和氛圍。根據交易成本理論,雙方基于特定目的的穩定合作,能有效降低創新過程中的不確定性和高成本[4]。因此,名義實體為雙方投入人才培養、技術研發等提供了可信承諾,它將組織合作中的“地理鄰近”深化至“組織鄰近”乃至“制度鄰近”[5],從而推動了產教融合的深化。
盡管名義實體廣泛存在于職業院校和企業間的合作,然而這種合作形式仍會使產教融合遇到企業有限理性、不確定性和復雜性、行為投機性等問題[1]。學校和企業合作形成的委托代理關系也難以規避信息不對稱及其道德風險問題。因此,一些職業院校試圖在產權關系上向前邁進一步,通過學校和企業聯合成立獨立的法人實體,突破產教融合過程中的產權制度障礙,將“利益共同體”由口號轉變為實際運作的載體和發展的目標(圖1 右)。這種獨立法人實體由學校和企業雙方共同出資,具有獨立經營和管理的組織架構、目標設定、財務體系和制度安排。目前獨立法人實體主要存在學校和學院兩個層面,如山東海事職業學院作為山東省首所理工類混合所有制普通高職??圃盒?,以學校為主體整建制地實行混合所有制并獨立運營。而由江蘇中超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和宜興市高等職業技術學校共同合作成立的中超利永紫砂文化產業學院,則是在二級學院層面試點運作的獨立法人實體。

圖1 高職院校產教融合實體化運行的三種模式
獨立法人實體的出現,可以被視為是產教融合克服過渡自由的市場化問題所采取的因應之策。組織社會學視角下學校和企業之間究竟是塑造組織間的市場關系,還是組織內的科層關系,主要取決于其合作的成本。無論是松散實體還是名義實體,二者本質上都秉持著組織間的市場關系進行運作。這種關系對于適應市場變化有著一定的優勢,但是由于過度自由的市場競爭與合作,也勢必會增加組織間的信息溝通與交易成本。隨著企業對專有技能需求的不斷增加,基于市場關系的合作越發地無法為企業提供穩定和高質量的定制化人力資源,學校也需要在人才培養模式上進一步改革,因此,部分學校將產教融合的實體由松散實體、名義實體向獨立法人實體邁進,本質上仍然是希望提升雙方合作的效率。
當然,上述不同形式的實體之間可以相互嵌套,例如園區內部可以建立獨立法人實體。但不同類型的實體在組建方式上存在顯著差異,根本的差異就是不同的實體中,關鍵主體——學校和企業的產權歸屬和權責關系不相同。同樣,不同實體的運行效果和工作模式也會有較大區別。這里就產生了一個根本的問題:是不是所有的產教融合實體化運行都應朝獨立法人實體的方向過渡? 現實層面來看,這個問題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目前市場上存在大量的產教融合松散實體和名義實體。那么這就導致另一個問題的出現:究竟是何種因素影響了學校和企業選擇不同形式的實體化形式?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從知識論的視角,分析三種不同形式的產教融合實體的價值和功能。
無論是人才培養、職工培訓,還是技術研發,產教融合所要承載的這些功能在本質上都可以被視為是學校和企業間圍繞知識生產和使用的行為。學校和企業分別在技術理論知識與技術實踐知識的生產上擁有各自的優勢,而產教融合實體本質上正是學校和企業圍繞兩種技術知識的生產和使用所形成的合作關系。但是技術理論知識與技術實踐知識的存在形式、開發模式、使用環境等各不相同,兩類知識之間存在“知識邊界”(Knowledge Boundaries),二者的融合也勢必會存在障礙,因此產教融合需要破解的關鍵問題在于如何跨越這兩類知識之間的邊界。
“知識邊界”(Knowledge Boundaries)這一概念起源于企業界,企業的創新必須要跨越不同組織的知識,通過建構“邊界跨越機制”(Boundary Crossing Mechanism)實現異質性較強的兩類知識的轉化、使用乃至新知識的共創。Carlile(2002)描述了跨越知識邊界的三種路徑:語法路徑(Syntactive Approach)、語義路徑(Semantic Approach)和實用路徑(Pragmatic Approach)[6]。這三種路徑在跨越知識的邊界上響應了不同的問題,采取了不同的策略。
1.基于公共知識檢索和存儲的“語法路徑”。所謂語法路徑,旨在解決不同組織之間基本語法交流問題。例如學校和企業圍繞技術知識的生產和使用所采取的話語體系是不一樣的,尤其是教育體系內部的規范化概念(如課程標準、教學設計、職業能力等概念)和企業內部的實用化表述之間存在很大的隔閡,企業專家和學校教師之間時常難以深度了解對方的行動邏輯、話語意義等。這就導致學校和企業的合作往往面臨一個最基本的溝通層面的問題。語法路徑希望能通過在學校和企業之間建立一個公共知識檢索和存儲機制,確保學校和企業之間能夠開展正常的交流和基本的合作,并提升信息交換的質量,尋找到兩者最佳的合作狀態。但是語法路徑的問題在于,它只能解決最基本的交流層面的問題,或者基于公共知識庫的構建,解決最基本的合作事項,如企業為課程教學提供案例、為學生提供實習崗位等,對于更高層面、具有創造性挑戰的問題則難以適應。
語法路徑對應于上述提到的產教融合松散實體(實體I)。在松散實體內部,職業院校和企業互不隸屬,但是在地理鄰近等外在因素的促進下,圍繞各自淺層次的需求開展合作。這種合作的開展需要雙方建立一個公共知識檢索和存儲的機制,讓雙方能清晰了解各自的意圖,并開展一些簡單的合作,如設備等物質資源的共享、信息咨詢,或直接購買對方的產品并融入到自身已有的體系中。
2.基于調和意義差異的“語義路徑”?!罢Z義路徑”旨在彌補“語法路徑”的缺陷,正視學校和企業內部知識在種類和屬性上的差異,并試圖通過隱性知識顯性化等方式,促進雙方知識的相互轉化和使用,從而為自己和對方創造更大價值。學校中的技術理論知識大多是顯性的、體系化的內容,通過文本、圖片、視頻等形式進行傳遞。技術理論知識的生產也主要是源于科學理論的技術化,或者基于實驗室的探索和驗證。而企業中的技術實踐知識很多是隱性的、情境化的,它的生產和使用要基于一線實踐的試誤和驗證。這兩種知識的對話和融合,必須要有深度的溝通、交流和參與機制,讓承載兩種知識的個體進行碰撞和理解,從而圍繞共同的目的生成共同的意義。
“語義路徑”對應于上述提到的產教融合名義實體(實體II)。在名義實體內部,雙方明確了各自的組織屬性和功能定位以及二者合作的目標,建立了合作的行動框架,實現了部分核心要素的共享和融通。在人才培養上由過去淺層次的邊緣參與變為深層次的主體建構,企業的技術實踐知識正式進入到學校的內容體系之中。此外,企業師傅也成為學校師資隊伍中的一員,按照學校內部教學制度的要求開展教學工作,并接受學校和學生的考評。學校教師也以某種形式進入企業,在參與企業一線工作提升自身實踐能力的同時,與企業合作開展技術研究工作,為企業解決特定的生產服務需求。
3.基于知識共創的“實用路徑”?!皩嵱寐窂健痹从趯嵱弥髁x哲學的基本思想,強調的是組織雙方圍繞現實需求,跳脫各自組織內的知識壁壘進行知識創造,以實現對新問題的解決?!皩嵱寐窂健钡哪康氖侵R共創,是通過組織間的融合應對未來不可預知的各類機遇和挑戰,通常所說的“跨學科研究”正如此類。從“語法路徑”到“語義路徑”再到“實用路徑”,組織雙方所需要應對的問題和挑戰也愈發復雜,因此知識生產功能不斷得到凸現,它需要雙方朝向新的共同目標,提出解決問題的思路和方法。無論是目標還是行動都已經超出了各自組織的界限,形成了一個跨組織的知識共創新組織。
“實用路徑”對應于上述提到的產教融合獨立法人實體(實體III)。在獨立法人實體中,學校和企業已經超越了各自組織的功能定位,形成了一個集育人、研發、生產等多功能于一體的新目標組織。組織要面對的問題也超出了各自組織能夠解決的范疇,需要雙方投入大量資源聯合攻克。這其中,“人”作為能動性資源的重要性最強,因為來自學校和企業的異質性組織的“人”承載著大量寶貴的技術理論知識與技術實踐知識,他們不僅要分析新問題的本質,還要利用各自的知識優勢聯合制定問題的解決方案,最終在解決問題的同時創設出新的技術知識內容。這些只能依靠組織、制度乃至文化鄰近的獨立實體組織加以實現。
上述三種跨越知識邊界的形式,本質上反映了產教融合實體化的三種不同需求:“松散實體”滿足的是學校和企業之間的一次性合作,或淺層次合作。這種合作往往是偶發性的,抑或是各自資源的粗放式加工與互通,雙方本著各自組織的利益,以商業為目的組織資源和交換利益。“名義實體”滿足的是學校和企業之間周期性、制度化和規范化的合作。這種合作契合了學校的育人周期和企業的生產周期,深入到了企業和學校的核心優勢要素,實現了雙方深層次的交流互動,并最終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發展依賴性,但由于在核心資源(如技術知識)上產權的分隔,一些市場化、委托——代理等機制所導致的問題仍舊無法避免。而“獨立法人實體”則是高于學校和企業的另一個組織,這個組織源于學校和企業,但是高于二者已有的組織功能定位,它繼承了雙方的優勢資源,且很大程度上規避了組織間合作帶來的信息不對稱、道德風險等各類問題。最重要的是,這個組織擁有了新的發展目標和動力機制,需要解決的問題也更為復雜。
由于不同類型的實體針對不同層次的產教融合需求,因此職業院校在選擇產教融合的實體化形式時,應從學校發展的大局出發做好頂層設計。首先,要考慮是學校整建制地開展產教融合實體化運行,還是以二級學院為單位開展。其次,要全面分析學校實施產教融合的需求,尤其是不同二級學院已有的校企合作基礎,以及力圖通過產教融合實現突破的目標,從而在三類實體化形式中選擇一個最合適的。允許一所學校內的不同二級學院根據需求選擇不同類型的實體化形式,并根據產教融合的水平和新需求,動態調整或升級合作形式。學校主要參考以下兩個要素,以選擇合適的產教融合實體化模式:一是技術知識創新的需求度。如果雙方所面對的問題僅僅是資源交換或信息溝通交流的問題,那么“松散實體”和“名義實體”即可滿足;如果雙方需要針對市場需求聯合開展技術攻關、產品研發或教學實驗,所面臨的問題不具有可參考的解決經驗,那么“獨立法人實體”則能更好地實現目標。二是知識基礎的共享度。如果學校(專業)和企業間存在高度的基礎知識重疊或共享度,雙方溝通交流的基礎牢固,那么可以考慮采用“名義實體”或“獨立法人實體”的模式;反之則應從“松散實體”入手。
最后要根據不同的實體化形式做好實體內部的制度設計,實現治理模式與實體形式間的匹配,尤其是對于“獨立法人實體”而言,要在治理模式上突破學??茖又浦卫砼c企業市場化治理各自的弊端,構建基于項目與基于科層的矩陣式治理模式,實現高效管理和靈活治理并舉。
由于不同類型的產教融合實體的目標定位和功能域有著根本區別,國家內部的不同區域、區域內部的不同學校,以及學校內部的不同二級學院會根據各自的實際情況選擇最合適的實體化形式開展產教融合,因此無論是教育行政部門的宏觀評價,還是職業院校內部的微觀評價,都不能以一套標準考核所有產教融合實體,而應該根據產教融合實體的形式實行績效分類評價。有研究基于聚類分析構建了高職院校產教融合績效評價的指標體系,其中包括應用型人才培育能力、科學研究綜合競爭能力、市場需求直接滿足能力三個一級指標,以及雙師素質專任教師比例、師均發明專利數量、師均公益性培訓服務人日等12 個二級指標[7]。但是從分類評價的角度來看,一些指標可能不適用于“松散實體”和“名義實體”的評價,或者同一指標對于三種實體的績效評價標準應有所差別。其中,“名義實體” 的考核應注重產教融合在各維度的全面性,而對“獨立法人實體”的考核應注重創新成果的產出和綜合性任務的完成情況。
不同形式的產教融合實體在建設上的難度不同,尤其是“獨立法人實體”的建設需要解決的問題更為復雜,因為其中涉及到公辦學校資產與市場主體聯合組建混合所有制主體的事項,可能存在國有資產流失、內部腐敗等諸多疑慮。但是“獨立法人實體”代表著更深層次的產教融合,是職業教育領域強化市場主體地位,發揮行業企業在人才培養中的重要價值的重要載體,因此它可被視為是未來職業教育辦學的一大趨勢。從這個角度來看,從“松散實體”到“名義實體”再到“獨立法人實體”的三階段過渡,可能會陸續成為各地產教融合實體化發展的統一趨勢。為了建好和用好“獨立法人實體”,地方政府和學校應在法律框架下做好制度創新,尤其是突破產權制度上的障礙。例如宜興高等職業學校創建的產教融合園,對入園企業征收“產教融合保證金”,通過這一制度督促企業達到每年設定的產教融合績效。這一制度是在宜興市國資委的指導下設計的,它既體現了學校的制度創新能力,同時也體現了地方政府對制度創新的包容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