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楊


《瘋狂原始人》絕對屬于合家歡電影的典范,老少皆宜,且能引發所有年齡層的觀眾對于世界的思考。兒童看到的更多是探險的那一面:青春期的少女小依擺脫原本懼怕新事物、害怕新變化的思維束縛,在闖入者蓋的帶領下勇敢挑戰新世界的歷程。成人的視角或許更為復雜:有家長看到小依和瓜哥復雜的親子關系——從崇拜家長到質疑家長再到認同家長——聯想到孩子與自己的相處。這或許是一部能夠讓父母重新反思自己家庭教育模式的電影。
瓜哥講述故事的模式總是帶著深深的目的性,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極其深刻的“教育意義”。為了輸出自己的價值理念,他總是把自己的命令用故事的形式包裝起來講給孩子聽。譬如,為了避免女兒夜里再次偷偷跑出來,他又生硬地拿出樹袋熊,裝模作樣地進行情景模擬,并用威嚇的形式告訴家人——小熊沒有聽從爸爸的告誡,偷偷跑出來,從而遇到了生命危險,所以要聽爸爸的話,不要去接觸新事物。
這種要在故事中安插教育意義的做法,有時往往會損害故事本身的敘述。其實每個故事本身就蘊含著自己的教育價值,而且每個精彩的故事從不同的角度去闡述又是多元而豐富的,所以硬是要給故事安上一個解釋,只會適得其反。就像中國人都懂得《詩經》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好詞句,但幾乎沒有人會記得后人給它硬安上“后妃之德”的道德解釋。因而瓜哥的故事在故事市場匱乏的時候,只能是全家人不得不進行接收的信息。他的故事模式是單項的,最終的指向是全家人的服從。
蓋的故事則完全相反,他的故事開頭與瓜哥一樣是“老虎從樹上掉了下來”,但他沒有進行道德性解釋,而是給故事加入了各種含混的富有想象力的解釋:“老虎飛向了明天!”從內容意義上看,蓋的故事似乎找不出明確的直接的意義,你可以理解為對探險的肯定,也可以理解為對明天未來的追尋。但就是這種含混的故事敘述模式,才能讓讀者進入其中,進行故事的填補與想象。敘述者退隱之后,讀者真正與故事產生了聯系,所以當他講故事的時候,全家人(除了瓜哥外)都愛聽。而且電影中,全家人都有了變化,大家也都加入了故事創作的大軍,連老太太都忍不住要分享自己年輕時的戀愛經歷,從而消解了瓜哥以前一人把持故事話語權的局面。在信息不開放的時代,信息本身就是一種權力的傲慢,對你公開什么與不公開什么都是家長的自由。但當蓋引入多元交互式的敘述模式后,看似是簡單的故事模式的改變,實則是家庭成員們第一次主動尋求表達自我的愿望。
一個家庭中,成員們是否愿意主動分享,其實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我們到底是在做家庭教育還是在做家庭管理。恐怕我們很多家長把管理當成了教育。電影中瓜哥覺得領導眾人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是要靠自己的拳頭,力量大才能保護家人、領導眾人,所以瓜哥把管理當成教育。這背后隱含著一種邏輯,按美國兒童發展心理學家科爾伯格的說法,這是一種認為“尊敬社會權威本身就是道德的善”的思想,在家庭中就表現為制訂各種規則,并要求孩子嚴格遵守。
如果放在一個較大的社會背景看,你可以清晰地發現,儒家的“齊家治國平天下”背后的邏輯正是遵循這種以幼服從長、以下服從上的核心思想。而且父親對兒子特有的期待與認可會加重這種家庭的威權性。當兒子長大后,父親退居幕后,家庭不過是換了一任新的管理者來保證家庭的運行。
教育與管理有關聯,但絕不等于管理。教育學家赫爾巴特認為,在兒童培養出具有自律的意識之前,對兒童進行管理是壓制其“不服從的烈性”,但“這種管理并非要在兒童心靈中達到任何目的,而僅僅是要創造一種秩序”。可以說,管理是為了建立某種秩序,而秩序的建立并不是其最終的目的,把管理當教育會導致我們關注對孩子表面行為的規范,而忽略孩子內心真正的道德需求。恰如一個學生引用《論語》中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來表達他對瓜哥這樣的父親管理模式的反感。管理建立的只是不犯錯的心態,教育建立的則是向往美好的自覺自發性的理想。
所以,瓜哥的家庭決策永遠是很簡單的,沒有民調,沒有討論,只有一個調子,就是權威說了算。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家庭成員不需要有創新與思考,只需要服從管理者“一句頂一萬句”的英明決斷。我們要建立的不過是一種孩子假裝很聽話的幻覺,要建立的無非是自己在家庭中“一呼百應,有應必答”的管理權力的幻覺。所以有個家長分享自己觀影之后的成長:對孩子發火的時候總是要先思考下,我生氣的到底是他做錯了事情,還是生氣他沒有聽我的話?因為前者著眼的才是真正的教育,后者關注的只是家長權威面子的受損。
《瘋狂原始人》中,地震破壞了父輩們賴以生存的洞穴,也破壞了“待在洞里不要出去”的規矩。在對待是否要遵循父輩們定下的成長道路的態度上,不少家長和學生則一改前面對瓜哥的批評,尤其是不少母親都能從瓜哥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覺得這是一位操碎了心的“老父親”,值得同情。家長們不理解電影中的小依為何會如此叛逆,明明有坦途為何卻喜歡走彎路?孩子們則大吐苦水,覺得自己就是電影中小依的原型,父母們總是給自己定成長的路徑,小到學習計劃,大到專業選擇,“這不是生活,而只是活著”這句臺詞被不少孩子引用。
其實孩子吐苦水不難理解,但家長們表示不理解孩子,認定其是叛逆,這讓我覺得詫異。因為這批家長二十年前也是孩子,也是同樣被他們的家長批評、不能理解,就像當年社會給80后冠以“溫室的花朵”、天生就是“小皇帝”“小公主”的原罪。當年他們自己覺得該當之舉,如今是否也會被看成是叛逆?
所謂的“叛逆”不就是我們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定義的嗎?凡是不符合我們價值觀與做法的,那就是叛;凡是不聽從我們勸導的,那就是逆。然而是什么給了我們這么大的自信,覺得自己所想所做的就是金科玉律?無非是我們曾摔過的跤,我們曾流過的淚。但再回頭想,我們所謂走過的彎路真的是彎路嗎?我們給孩子們畫出的捷徑真的就是捷徑嗎?
有一部名為《鷸》的電影總能引發我的思考。鷸媽媽帶著小鷸去學習抓貝殼的時候,并不是要小鷸跟著自己亦步亦趨地學習動作要領,而是在小鷸受打擊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它從溫暖的舒適區里拉出來,趕到大海這個真正的操練場,這才讓小鷸勇敢地選擇了一條與長輩們都不一樣的成長路徑。
我們家長把一幅用自己的汗水與經驗匯聚成的地圖交給孩子,但它是否也同樣適用未來的道路?時代不斷在演進,曾經的規矩不斷地被更改,圍棋中阿爾法狗都下出了曾經被圍棋教育界視為禁招的“點三三”,從而擊敗人類冠軍。我們家長曾經的經驗真的可靠嗎?我們曾經用汗水凝結的地圖真的能給孩子的未來撥開迷霧而不是使他們陷入困局嗎?
所以《瘋狂原始人》里,當父親走出原來的自我封閉與狹隘的時候,我們會感動,因為他并不會由于自己有父親的身份就停止了成長,他和他的孩子一起,也在不斷經歷自我的成長,不斷修正自己對世界的認識,不斷改變曾經的自己。所以面對孩子的“叛逆”,我們并不是要做一個無所事事的“佛系”家長,也不是要做給孩子壓上一座五指山的“斗系”家長,而是要和他一起,擁抱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一起去找出最適合自己的呼吸節奏與處理方式。真正良好的親子關系不是像孫悟空保護唐僧一樣,動不動就畫地為牢,給唐僧胡亂畫一個圈子,“不可越雷池半步”;而是要幫助唐僧一起認識世界,走向內心的西方取經之路。這或許也是所有家長們不可逃避、不可懈怠的重任吧!
(作者單位:浙江省溫州市第十四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