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拜登入主白宮以來,延續了特朗普政府時期對華強硬的基調,但在具體政策上相對模糊。進入6月,拜登政府的對華外交,將開始從抽象的戰略競爭,轉向具體的如何競爭。其中的關鍵看點,是一系列重大法案提交國會表決。這些法案主要著眼于如何提升美國在科技、經濟、軍事等領域的競爭力,但都無一例外地把中國作為參照。換句話說,中國成了美國推進國內政策的主要外部因素。
內政即外交,可以說是拜登對華外交的一大特點,用美國學者的話說,中國被看成美國國內外政策的“驅動器”。而這種把內政與外交勾兌在一起的“雞尾酒”式做法,也體現在純外交層面。最突出的表現是,從拜登的對華外交里,可以看到奧巴馬政府時期聯合盟友應對中國挑戰的影子,也能感知到特朗普政府時期對華外交的咄咄逼人。
這種“雞尾酒”式外交,最終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從邏輯上看存在明顯的悖論。“言必稱中國”的做法,不可避免會將中美關系過度政治化,放大兩國關系對抗性的一面。如此一來,拜登政府如何讓國內政界,“理性”到與中國“能合作的時候合作”?
此外,對華戰略競爭的升級與更緊密的團結盟友,兩者之間如果能構建起聯系,那必須有一個前提,即美國與盟友的戰略利益高度一致。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曾直言,美國不能高估自己對盟友的影響力。這些都是“雞尾酒”無法調和的矛盾。
當地時間5月18日,拜登造訪了位于密歇根州的福特汽車總部。在親自體驗了一把福特即將推出的新型電動車“光影150”后,拜登發表了演說,強調美國發展新能源產業、向綠色經濟轉型的重要性。但他說著說著就把話題轉向了中國:“我們過去在汽車研發方面的投入遠遠超過中國,但現在我們卻大幅落后于中國,所以不能讓這種情況持續下去。”
說完還不忘加上一句:“中國贏不了,我們不會讓他們得逞。”
事實上,入主白宮以來,在談及國內政策時提中國,幾乎成了拜登的標準動作。今年2月11日,也就是拜登就任總統不到半個月時,他在白宮會見兩黨參議員,推銷自己的基建計劃。拜登說:“他們(中國)投資了數十億美元解決交通、環境及其他的系列問題,我們不能落下。”“你們要知道,如果我們不行動起來,他們就會‘吃掉我們的午餐’(意指擊敗美國)。”
投資基建,是拜登政府刺激國內經濟的大手筆。此后不久,白宮提出了規模達2.3萬億美元的龐大基建計劃。在4月7日的一次關于基建的演講中,拜登再次提到中國,稱如果他的計劃不能在國會通過,那么中國將在未來數十年的競爭中勝出。有美國媒體評論道,在討論國內基建計劃時如此頻繁地提及中國似乎很奇怪,但是如果認識到拜登的國內經濟計劃也是他應對中國實力擴張的一部分,就顯得合情合理了。
從美國輿論和學界的分析來看,這種“合情合理”的邏輯在于,拜登政府意在通過改善國內的基礎設施、投資新興技術來提升美國經濟的競爭力,從而確保美國相對于中國的競爭優勢。但這個邏輯只道出了一半的真相,無法解釋拜登提及中國的高頻率。另一半真相是,拜登政府把中國因素作為超越黨派分歧、推進國內政策的工具。也就是說,除了與中國的戰略競爭,拜登還在刻意利用中國因素。
如果對比拜登與奧巴馬在基建問題上的做法,“刻意利用”的意圖就更明顯了。美國需要投資基建,并不是新出現的問題。2009年,奧巴馬政府為了應對金融危機,同樣是出于刺激國內經濟的考慮,推出了多達7870億美元的基建計劃。當時沒有中美戰略競爭的政治氛圍,奧巴馬政府也是從純內政的角度看待基建計劃。結果是,由于共和黨的反對,最終流向基建項目的資金僅有800億美元。
同樣是共和黨的反對,拜登政府把 2.3萬億美元的基建計劃,削減到1.7萬億美元。這個讓步還是不能讓共和黨滿意。但在5月27日,國會共和黨議員提出了總額為9280億美元的基建計劃。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經過民主共和兩黨的討價還價,最終達成1萬億美元左右的妥協是大概率事件。與奧巴馬政府時期相比,問題還是那個問題,所不同的是拜登政府在其中加入了中國因素這個催化劑。
在國會層面,“內政即外交”的特點更為突出。5月27日,美國參議院以68票贊成、30票反對的結果,通過了結束對《2021年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辯論的決議。這意味著,該法案最快將在5月31日提交參議院投票表決,而且通過幾無懸念。這項長達1400多頁的法案,是此前媒體多次報道的《無盡前沿法案》《2021年戰略競爭法案》《應對中國挑戰法案》的打包組合。法案將撥款2000億美元,確保美國在政治、經濟、科技、軍事等領域對中國的全面優勢。
某種程度上說,無論是白宮還是國會,目前都存在這樣一種思維,即把與中國的戰略競爭作為論證美國內政外交政策“合法性”的一個依據。對此,前述美國學者近日撰文分析稱,中國已被確定為總體政策的重中之重,并跨越國內國際多個領域。“作為核心,許多政策措施都圍繞中國制定、規劃和實施。”美國這種內政與外交之間界限的模糊,冷戰結束以來還未曾有過。
盡管拜登政策的著眼點,是贏得當下和未來的戰略競爭。但從政策手段上來看,他一直在回望過去,從歷史中尋找處理中美關系的靈感。換句話說,拜登總忘不了他的前任們。比如,當年艾森豪威爾總統提出建設覆蓋全美國的高速公路網時,也曾在國會遭遇政治阻撓。但在他加入了“蘇聯因素”后,一切迎刃而解。他在1955年的一次國會講話中說:“萬一我們的主要城市遭到原子彈攻擊,高速公路網將能確保快速撤離、動員軍力和維持必要的經濟運作。”
如今中美爆發核戰爭不可想象,拜登沒有必要為了推銷基建計劃走到那一步。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沒有借鑒艾森豪威爾以外交促內政的邏輯。他本人及其內閣高官,以及國會那些鷹派議員們“言必稱中國”的做法,客觀上在營造中國對美國構成“生存威脅”的假象。從這個意義上說,目前拜登政府的操作手法,與當年的艾森豪威爾政府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
1957年,蘇聯首顆人造衛星上天,催生出美國的“衛星時刻”。艾森豪威爾政府隨即推出龐大的投資科研、確保美國科技優勢的計劃。目前美國黨派分裂、政治極化,在絕大多數問題上都不能達成共識的背景下,民主共和兩黨卻能在《2021年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上找到共同語言。從美國國內的角度看,這種局面的形成,與刻意制造的對落后于中國的恐懼不無關系。也就是說,美國政客們在人為催生出一個新的“衛星時刻”。
當然,拜登政府“借鑒前任”最直接的來源,還是奧巴馬與特朗普政府。在這一點上,拜登政府的印太事務協調員坎貝爾說得非常直白。他在5月4日的一次公開的學術會議上說,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是奧巴馬和特朗普總統的“復合體”。他認為,這種做法是明智的,盡管存在某些矛盾之處。用國務卿布林肯的話說,就是“該競爭的時候競爭,能合作的時候合作,必須對抗的時候對抗”。
雖然拜登在行事風格上與特朗普迥異,但至少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兩位在對華外交上卻有著驚人的相似。比如,特朗普對合作興趣不大,而是癡迷于對抗,甚至為了對抗搞“烽火外交”。拜登入主白宮后,中美直接接觸有限,但美國在臺海問題、南海問題以及人權問題上,頻頻對中國發難。目前又在新冠病毒溯源問題上“舊事重提”,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特朗普四處點火的外交手法。
奧巴馬政府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對華戰略競爭,但事實上開啟了拉盟友聯合對付中國的模式。比如,主導將中國排除在外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升級亞太軍事同盟,編織新的軍事伙伴關系網等。截至目前,拜登已經在白宮接待了兩位盟國領導人(日本首相菅義偉與韓國總統文在寅)。6月中旬,拜登就任總統后的首次出訪,將是赴英國參加G7峰會,隨后前往布魯塞爾參加北約峰會。這波同盟外交,拜登顯然是在繼承奧巴馬的衣缽。
雖然目前在推進與中國直接或間接相關的法案方面,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但這對拜登政府的對華外交來說,并非全是好事。一個不難理解的道理是,國會推進的類似法案越多,拜登政府處理中美關系的回旋空間就越小。因為法案通過后,對行政部門是有強制約束力的,客觀上會擠壓白宮的政策靈活性。據美國媒體報道,除了《2021年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目前在國會醞釀的涉華法案多達60多個。
5月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中美全面經濟對話中方牽頭人劉鶴與美貿易代表戴琪通話。這是拜登就任總統以來,中美貿易談判代表首次接觸。如果拜登政府不認可中美貿易的重要性,不會對這樣的接觸感興趣。但如果中美重啟貿易溝通或談判,無疑會被國會放在顯微鏡下審視。同樣,如果中美能在氣候問題上合作,也很難避免被政治化,尤其是在明年國會中期選舉臨近時。
所以,拜登在收獲把中美關系政治化的同時,也面臨著這種政治化帶來的掣肘。根據皮尤中心3月的民調,89%的美國人把中國視為競爭對手或敵人,而非伙伴。蓋勒普今年3月的民調顯示,美國人對中國的正面看法降至20%的歷史最低點,比特朗普執政的最后一年(33%)還低。很難否認這種負面觀感與美國政治操弄之間的關系。如此一來,拜登還能有多大的政策調整空間。
拜登能在去年的大選中擊敗特朗普,與以桑德斯為首的左派進步勢力的“顧大局”不無關系。如今拜登把中國威脅作為“團結”民主共和兩黨的工具,或許不會沒有負面政治后果。桑德斯的外交顧問馬特·迪斯近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進步派警告不要落入把與中國的沖突當作建立兩黨團結方式的陷阱。我們現在應該聽聽中美新冷戰的潛在影響。”
如果拜登走得太遠,難保不出現這樣的后果:“團結”了共和黨,分裂了民主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