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忠豪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既是中共革命進程中的重要話語,也是概括中共革命歷程本身的絕佳詞匯。有學者就認為,該話語自1930年以毛澤東公開復信林彪的方式正式提出后,“就成了中國革命力量由小到大、由弱到強,最終取得徹底勝利的代表性表述”(1)楊憲福:《毛澤東領導理論與實踐》,山東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09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因相關政治原因,該文做過一些修改,題目也由“時局估量和紅軍行動問題”改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后世學者對該文的重要意義發掘頗多,但對于這一話語的研究卻鮮有成果。(2)相關研究多重點指出該文對中共革命所起到的重要指導意義,涉及當時革命根據地建設、農村武裝斗爭、農民土地問題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等方面,如徐浩然:《游擊戰爭的政治維度——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為中心的再闡釋》,《科學社會主義》2017年第5期;王雪超:《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生成邏輯——重讀毛澤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反對本本主義〉》,《思想理論教育導刊》2020年第5期;張健彪:《土地革命戰爭初期黨對中國革命發展道路的認識——重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歷史省思》,《思想理論教育導刊》2020年第9期,等等。也有學者重點論述該文的版本變化與內容變動,如劉國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版本考辨、內容精析與當代啟示》,《大連干部學刊》2021年第3期。值得注意的是,毛澤東雖在原文中充滿了對革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樂觀自信,但對該說法的直接闡釋不過寥寥幾筆。而且,“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題目只是對文章主旨精神的概括,并不能指代文章的具體內容,所以以往研究對該話語幾乎沒有實質性的觸及。有意識地探討毛澤東與“星火燎原”話語關系的研究,筆者僅見魏淑民:《“星火燎原”流變考》,《尋根》2012年第 3期。作者敏銳地觀察到,“星火燎原”由古代以消極意義為主到當代以積極意義為主的轉變過程;注意到孫中山、毛澤東已在正面意義上使用該詞。并特別強調,中國革命的成功使得該詞的積極意義得以在全國推廣,并成為社會主流意義。但因作者的資料獲取不足,致其僅指出現象而未詳論過程,視野上也有所遮蔽。此外,如該話語甫一提出便成為中國革命“最終取得徹底勝利的代表性表述”的論斷,顯然是一種革命勝利后的意義前置(如表述為“就成了寓意中國革命力量由小到大……的代表性表述”,則更合理)。更為關鍵的是,類似論斷將此話語限制于中國共產黨內,明顯缺乏更廣闊的社會視野,因而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一些認識盲區和誤區。有鑒于此,本文以該話語的語義流變為主要線索,重點觀察近代國人在言說該話語時的立場與情感,以勾勒革命話語背后的社會文化意涵。
星火燎原:細微的火能延燒許多的地方,譬喻因小事釀成大災。(1949)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謂一星星的小火,可以燃燒整片的草原。今用以比喻新生事物或革命力量在萌芽時期雖很微小,但可以發展成為不可戰勝的力量,產生巨大的影響。(1961)
星火燎原:喻小事釀成大禍。(1966)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比喻小亂子可以發展成為大禍害,也比喻開始時顯得弱小的新生事物有偉大的發展前途。(1977)
星火燎原:星星之火可以燒遍整個原野。今常用以比喻革命力量開始時雖然微小,但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偉大的發展前途,必能毀滅舊世界,開創新世界。(1977)(3)這五條解釋分別見方毅等編:《辭源》(正續編合訂本),商務印書館,1949年,第698頁;中華書局《辭海》編輯所修訂:《辭海·語詞》(試行本)第1分冊(下集),中華書局,1961年,第838頁;《中文大辭典》編纂委員會編纂:《中文大辭典》第15冊,臺北:“中國文化學院”出版部,1966年,總第6496頁;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試用本),商務印書館,1977年,第1147頁;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輯:《辭海·語詞分冊》(修訂稿)(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489頁。
以上五條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火燎原)的解釋,僅摘自部分有較大影響力的辭典,但我們已能明顯看出在特定時空場域下對該詞的解釋差異。同樣是小火花最終燃遍原野的意象,1949年出版于上海的辭典僅包含該詞的負面語義,這與第三條1966年出版于我國臺北的《中文大辭典》的解釋并無差別。筆者翻檢1910年代初到1940年代末的數套辭典,對“星火燎原”的解釋都只有其負面語義(詳后)。時至今日,出版于我國臺灣地區的權威辭典對該詞的解釋依舊如此。(4)如“星火燎原:小小的火星,可能是大火的根源。比喻小事不謹慎會變成大禍”。“星火燎原:微弱的火苗足以燃遍原野。比喻細小的疏忽足以造成大禍。”分別見國光圖書出版社編輯部編著:《國光國語大辭典》,臺北:國光圖書出版社,1986年,第674頁;三民書局《學典》編纂委員會編輯:《學典》,臺北: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第543頁。但一些受到大陸影響的臺灣辭典則頗有不同,如兩岸合編的《中華語文大辭典》(臺北:“中華文化總會”,2016年)就將該詞的正面、負面語義同時收錄,見該書上冊第1953頁,第1954頁。其他有類似表述的臺灣辭典,應當也是受到大陸方面的影響。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出版于大陸的辭典雖偶爾摻雜有該詞的消極義解,但更多的是對革命意義一以貫之的強調。而同樣出版于1977年的兩本辭典,解釋差別很大。(5)總體來說,該詞對革命話語極端突出的色彩已頗為淡化。當今多數辭典已將該詞的消極、積極意義同時列出,不再有所偏廢。如:“星火燎原:謂小火花可以燒遍整個原野。后常用以比喻小亂子可以發展成大禍害,亦比喻開始時顯得弱小的新生事物有旺盛的生命力和遠大的發展前途。”見夏征農、陳至立主編:《辭海》(第六版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2125頁。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商務印書館,2005年)也基本做如此解釋,見該書第1521頁。此外,自1950年代起,官方更是連續出版以“星火燎原”為名的大型叢書、刊物,以回顧光輝的革命歷程。由此可見新中國對該話語的強烈推崇。
但即便在新中國強勢的革命語境之下,這種懸殊的意義轉換也并非自動發生、一蹴而就,因而社會層面的理解也是參差不齊。1951年《人民日報》就刊登了這樣一封群眾來信:
編輯同志:
日前我們機關接到天津新中華消火器材制造廠的宣傳廣告,廣告內容是宣傳防火的一般常識,并介紹該廠制造的各種產品的。但是,這幅宣傳廣告上竟印著模仿的毛主席的簽名和他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題字。毛主席引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成語,是為了說明革命的力量在初期雖然很小,但其發展前途卻不可限量。毛主席這一科學的預見,已完全為中國的革命實踐證明了。新中華消火器材制造廠竟把毛主席的題詞和簽名模仿印刷在廣告上,這是完全錯誤的。
石家莊專區供銷合作總社 魏化民(6)魏化民:《天津新中華消火器材廠不應在廣告上模印領袖題詞》,《人民日報》1951年9月29日。
其后,《人民日報》沒有再登載該問題的后續討論,具體的處理情況難以得知。但來信所反映的問題卻頗為有趣。這位魏化民同志的意見主要有兩點:一則,在宣傳廣告上隨意添加最高領袖的簽名、題字,有失尊重;二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說法是關于中國革命的正確理論,意義非凡,不應以防范火患這種負面形象呈現。初衷雖好,但其顯然不知,盡管該廣告在對毛澤東本人關于該說法的運用、理解上存在錯誤(或許明知,只是想借毛澤東的名人效應),但以該說法來警示人們防范隱患,卻是保存了該詞最基本、最常見的用法。而且,即便在黨內,這種用法也未遭杜絕。1949年,在中共方面編印的《軍需學校二年》一書中,也提到:“總之,人人不要忘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對于各處修理檢查,都要細心的作,不可粗枝大葉的敷衍了事。”(7)東北軍區軍需學校政治處編印:《軍需學校二年》,1949年,第152頁。1956年也有人在《人民日報》刊文,稱要及時改正工作中的錯誤。因為“有些錯誤的發展,勢若星火燎原”,所以要“勇敢和迅捷的行動,才能防患未然,或及時制止錯誤的蔓延”(8)長工:《不會治瘡就不能告警嗎?》,《人民日報》1956年11月30日。。這表明,新中華消火器材制造廠可能只是沿用了該話語,卻遭致強烈質疑。無論如何,這都彰顯出語境轉換之初人們對于該話語的認知分歧和理解偏差。
可能是魏化民所反映的誤用場景太過特殊,時間也距新中國成立不久,因而官方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革命意義的宣傳尚未全面鋪開。(9)雖然毛澤東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意義闡發較早,且因中共革命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而有所傳播,但直至1951年10月,該文才正式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為題收入《毛澤東選集》第1卷,并獲全國發行,從而帶來了更大的社會影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澤東手跡之溯源》,井岡山革命博物館,2013-03-22,http://www.jgsgmbwg.com/3g.php?m=show&cid=4&id=2749,訪問日期:2021-04-01。)除以上個別特例外,筆者通過《人民日報》數據庫檢索到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火燎原)的表述,絕大多數是其正面用法,運用語境也頗為嚴肅莊重。如果再聯系到新中國成立后相關辭書的解釋,我們大約可以認為,在新中國,該詞的主流語義已基本完成了由負面到正面的轉變。這與民國辭書所反映的情況已判若霄壤。
語義解釋的不同,顯示出言說者立場和視角的差異。新中國的詞典編纂者們對該詞條內容的增補,體現出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中國人民對自身革命意義的確認。毫無疑問,這種確認最早、最直接地來自1930年毛澤東給林彪的公開復信。當時,為廓清大革命失敗以后中共連遭挫折、黨內軍內對革命前途悲觀失望的陰霾氣氛,毛澤東借林彪來信之機,公開復信,表達了他對于時局的看法。信中,毛澤東三次提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火燎原)的說法。如他說道:對于“同志們(作這樣看法的同志們)發生悲觀的念頭”,“這里用得著中國的一句老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就是說,現在雖只有一點小小的力量,但是它的發展會是很快的。它在中國的環境里不僅是具備了發展的可能性,簡直是具備了發展的必然性,這在五卅運動及其以后的大革命運動已經得了充分的證明”(10)《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1月5日),《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9頁,第102頁。。隨后,他又說道:“‘星火燎原’的話,正是時局發展的適當的描寫。只要看一看許多地方工人罷工、農民暴動、士兵嘩變、學生罷課的發展,就知道這個‘星星之火’,距‘燎原’的時期,毫無疑義地是不遠了。”(11)《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1月5日),《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9頁,第102頁。
毛澤東引用“星火燎原”的俗語,形象生動地闡明了革命力量必將由弱轉強、發展壯大的道理,將光明樂觀的革命前途展示給全黨全軍,更是鄭重地以此作為向國民黨發出的宣戰書。那種對革命光明遠大前途的堅信和對樂觀主義精神的保持,激勵著革命者前仆后繼,矢志不渝,也使得這句話在中國家喻戶曉。
不可否認,毛澤東對于該說法的流行貢獻匪淺。但這種貢獻當時可能并不明顯,或許也只能限定在中國共產黨內。一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正是“星火燎原”的負面語義占據著社會語用的主要方面;二則,該詞正面意義的流行雖與中共革命密不可分,但近代以來與毛澤東以此話語號召抗爭相類似的呼吁從未間斷,并不以其為始終。而且,先于毛澤東,早在國共分裂之初,國民黨就已視中共為星火燎原的隱患,并將此種恐怖論調廣為散布,對中共大加撻伐。揆諸上文,筆者認為,身處其時其間的毛澤東極有可能受到了各方因素的綜合影響。這個重要革命話語的提出、流傳及影響,在革命體系之外更有其社會史意義。因此,該話語在近代中國的言說形態,亟須在更廣闊的視域下加以考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語意源于《尚書·盤庚上》。當時,商王盤庚的遷都計劃因大臣煽動百姓反對而受到阻撓。他怒斥臣下:“汝曷弗告朕而胥動以浮言?恐沉于眾,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其猶可撲滅?”(12)王世舜、王翠葉譯注:《尚書·盤庚上》,中華書局,2012年,第107頁。其意思是,你們大臣有話不事先告訴我,反而以謠言煽動人心。人心容易受蠱惑,如同大火在原野中燃燒起來,火勢猛烈而不能接近,那么還能撲滅嗎?可以看出,一開始,“燎原之火”的意象就不具有十分正面的意義。具體何時形成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火燎原)的完整表述,難以考證。但根據《成語源流大詞典》的解釋,至遲在明朝就已經有了“星火燎原”的說法。(13)黃鴻森:《這樣的辭書,何必引進——評〈建宏成語義類辭典〉》,《中國出版》2007年第10期。在具體運用上,該話語可以實指因小火星造成的巨大火災,但更多時候是借此意象來警示人們,如果對微小隱患不加重視,那么后來就可能變成巨大災難。這與歐陽修告誡世人的“禍患常積于忽微”一語極其類似,消極含義顯而易見。
在古代,該詞最常見的用法就是作為統治階級防微杜漸的自警話語。這里可以用清乾隆皇帝的相關論述為例。雍正十三年(1735),因雍正寵信的太監蘇培盛失禮僭越,剛繼位不久的乾隆借機嚴厲申斥:“因念蘇培盛之偶爾失儀,尚屬糊涂可赦之罪,未至漢唐宋明宦寺之放縱也。然星星之火,尚能燎原;涓涓不杜,終成江河。從前皇考因太監等敬謹畏法,小心供役,是以特沛殊恩,賞賜官職,實為榮幸。伊等在皇考前固知戒謹恐懼,而愚昧無知之輩于外面遂漸加驕縱,不似皇祖時之守法矣。”(14)王先謙:《東華續錄》,《續修四庫全書》編輯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第37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76頁,第393頁。乾隆以“星星之火,尚能燎原”來自我警示,表示蘇培盛罪責雖輕,但為防微杜漸,不能不加以重視。乾隆十七年(1752),湖北羅田縣農民馬朝柱等人聚眾謀反。該縣知縣馮孫龍未能及時察覺,僅以勤苦農民挖山燒炭稟報案情。事后,乾隆深表不安:“此等奸匪,雖不足道,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于未發之先,急為查辦。迨其后有所舉動,則貽害地方,良民之受荼毒者必多矣。”(15)王先謙:《東華續錄》,《續修四庫全書》編輯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第37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76頁,第393頁。這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都因與具體威脅統治的事例相聯系而呈現出極端負面的色彩。在中國古籍中,這種例子俯拾即是,其消極含義當是人盡皆知。(16)更多事例可參見魏淑民:《“星火燎原”流變考》,《尋根》2012年第3期。
需要指出的是,民國以前(突出“民國”是因為筆者所見最早對該詞釋義的辭典就在此時期)并非沒有在正面意義上運用該詞的情況。筆者借助“中國基本古籍庫”數據庫以“燎原”“星火燎原”和“星星之火”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在所獲結果中,對該詞負面語義的運用確實占據了絕大多數。但該詞本身僅是對一種態勢蔓延擴大的客觀描述,所以也有極少數例子對其中積小成大、發展壯大的正面意義進行了贊揚。如明代學者羅洪先在論致良知之學時,以愚夫愚婦與圣人相比,說道:“譬之于火,謂星星之火有異于燎原,固不可;謂燎原之火不加于星星,亦不可。知是,知非愚夫愚婦與圣人同也,愚夫愚婦則星星也,圣人則燎原也。自星星以至燎原,其蘊積、郁煽、賡續、廣大,必有次第,而顧持星星自足,措之于用可不可耶?”(17)羅洪先:《念庵文集·別宋陽山語》,《四庫全書》第127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62頁。表示常人與圣人致良知功夫的差異所在及由前者達致后者的方法。由“星星之火”而到“燎原”的態勢,是由量變到質變、逐步壯大的過程。在這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顯然具備一定的積極意義。
又如,清代學者李塨極為重視書籍印刷對于思想的傳布作用,曾說道:“堯舜孔顏若無經書,今世并昧其姓氏,又焉傳其道術?茍得摹本易成,散布人間,即付之無何有之手,或千百帙皆亡而一幸存。一遇有心人得之,星星之火,遂可燎原。《韓昌黎文集》掩抑百余年,歐陽文忠獲于敝簏中,表章之,輒以行世,況圣道乎?”(18)李塨:《復惲皋聞書》,陳山榜、鄧子平主編:《李塨文集》上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757頁。其意思是,記載有圣人思想的書籍雖然極少能保存,有如“星星之火”,但在遇到有心人時便會“星火燎原”,散布流傳,蔚為大觀。這種例子為數極少,且多偏重于對某種思想性事物的蔓延、擴大的描述,因而與近代多數以此話語來自勉自勵、奮力反抗、改造社會現狀相比,感情傾向有所不同。但其無疑都是在中性并且偏于積極意義上使用“星火燎原”一詞了。
但該詞偶見的積極意義仍是少數,近代國人對“星火燎原”的言說依舊以自我警示、防微杜漸為主。鄭觀應在警示清廷注意防范哥老會時說道:“語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粵匪之肇亂,可為殷鑒。當軸者猶蹈習故常,不思除其根本后患,尚可言哉。”(19)鄭觀應:《盛世危言·巡捕》,辛俊玲評注,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482頁。1899年,袁世凱談到官方辦理民間教案的難處時說:“民間多一教案,即公家多一虧損,該夷又得一進步,是良民之欲報復乎教民者,反足以貽累于公家,而挑釁于強敵。星星之火,終至燎原,未始不由于辦理不善有以釀而成之。”(20)袁世凱:《德夷構釁侵權亟宜防范折》(光緒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1899年7月4日),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4卷,河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26頁。1907年,天津《大公報》提醒當局救護災民,說道:“上游決口災民甚多,而未盡之余孽時有糾合災民搶劫情事,愿當道者設法嚴防,慎勿令星火燎原也。”(21)《山東·余孽未凈》,(天津)《大公報》1907年12月25日。該詞也作“一星之火,可以燎原”,用法并無不同。1914年,《大公報》有作者對當時的白朗起義評價道:“白狼起初不過一小丑耳,不過一星之火耳,今竟不可向邇,舉國皆談之色變,抑何不可思該如此之甚耶?”心森:《閑評二》,(天津)《大公報》1914年7月3日。這些言論都站在官方的立場上,提醒防微杜漸,撲滅隱患。醫藥廣告也提示民眾重視身體隱患,及時求醫問藥,免得“星火燎原”,致成大患。(22)《鄭福蘭堂神效火眼丸》,《申報》1924年11月4日。民國時期,報刊中以“星火燎原”來警示防微杜漸的話語連篇累牘,頗見該詞的社會流行程度及其呈現出的總體負面色彩。
如前提示,辭典中的解釋是時人形成的較為穩固的認識,或許可借其觀察該詞總體的社會容受情況。筆者查閱出版于1910年代至1940年代末的數本辭書,其中并不乏權威辭書,對“星火燎原”的解釋都僅包含其消極意涵,如“因小事釀成大災”“譬喻因小事釀成大災”“比方小事不謹慎,容易釀成大禍”“就是小事釀成大災的意思”“比方一件小事不留心,會闖出不可收拾的大禍來”“喻小事釀成大禍”(23)分別見方毅等編校:《辭源》(辰集),商務印書館,1915年,第18頁(此后,民國各版《辭源》皆完全遵循這種解釋,并無實質改動);李康復等編纂:《國音白話注學生詞典》辰集,商務印書館,1925年,第7頁;郭后覺編著:《國語成語大全》,中華書局,1930年,第110頁;蔡丏因編:《大眾實用辭林》,世界書局,1936年,第547頁;張若虛主編:《火的成語故事》,兒童書局,1947年,第31頁;《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編:《國語辭典》第3冊,商務印書館,1948年,總第2448頁。。英漢(漢英)辭典中的解釋及文章寫作中的英漢對譯也是如此。如:“The rift in the lute-the small defect or breach which will gradually spoil the whole(P.),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涓不塞,流為江河。蟻穴堤潰,為虺弗推,為蛇將若何。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其所由來者漸矣。(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The small defect or breach which will gradually spoil the whole;(成)the rift in the lute.”“A little fire burns up a great deal of corn.”(24)James Main Dixon, M.A.:《英漢成語辭林》,陳蔭明譯,顏惠慶校,商務印書館,1913年,第343頁;張鵬云編輯:《漢英大辭典》,商務印書館,1920年,第399頁;張則之編著:《英漢對照模范實用英文作文》,北新書局,1947年,第26-27頁。這些辭典的解釋代表著時人的認識,同時又進一步影響甚至決定著時人的認識。無論中英文解釋,除了“小火星引起巨大火災”的本義外,引申意義所突出的都是細微隱患對于全局的災難性后果,絲毫沒有提及由弱轉強、逐漸壯大這種正面意義。這也大約證明了該詞的積極意義可能流行程度有限,以至于不必被辭典收錄。其傳統的消極意義還是人們的主流認知。
既然近代以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說法以負面色彩為主,那么毛澤東以此作為重要的革命話語是否合宜?須知,1927年國共分裂后,同年9月,毛澤東就曾提出“小石頭大水缸”的說法:“我們現在力量很小,好比是一塊小石頭,蔣介石好比是一口大水缸,總有一天,我們這塊小石頭,要打破蔣介石那口大水缸。”(25)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修訂本)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18頁。毛澤東的這個比喻頗為簡單明了,也不致引起歧義。相較之下,兩年之后的他卻為何引用了一個在當時頗為負面的“星火燎原”的說法?
筆者認為,除關注毛澤東個人因素(學養學識,如對該詞積極、消極意義的了解;針鋒相對的性格,如對壓迫話語的改造利用)外,更要重視該話語在社會層面新的使用趨向,以提供更廣闊的解釋背景:一是該詞的負面意義雖一直占據主流,但近代以來該話語中以弱勝強、積小成大、抗爭奮進的正面意義卻逐步凸顯;二是1927年國共分裂后,執政的國民黨一直將中共敵視為星火燎原的隱患,并將這種論調廣為散布。這兩種情況可能都對毛澤東起到了一定的影響。(26)頗具提示意義的是,1927年9月時,毛澤東所做的乃是“小石頭大水缸”的比喻,而非“星火燎原”。與此對應,此時國民黨對中共“星火燎原”的指斥也未出現。而1930年毛澤東提出該話語前后,正是國民黨政權以此話語頻頻敵視和污蔑中共之時。前者是否受到后者的直接影響,以此話語“反客為主”,有待更細致的考察。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毛澤東個人的語言特色,其頗有針鋒相對、積極抗爭的特點,與“星火燎原”所反映的反抗色彩頗為契合。如1927年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說:“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7頁)1939年毛澤東又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幾千年來總是說,壓迫有理,剝削有理,造反無理。自從馬克思主義出來,就把這個舊案翻過來了。”(《毛澤東同志講話》,《新中華報》1939年12月30日)從該詞運用的結果來看,毛澤東順承了“星火燎原”中階級對抗的實質結構,而將上層的壓迫視角轉換為了底層的反抗視角。
近代中國危亡動蕩的情勢決定了國人雖力單勢孤,渺若“星火”,但亦不斷抗爭,因而對“星火燎原”話語中原本隱而不彰的以弱敵強、奮發砥礪的色彩頗為重視。這賦予了該話語嶄新的面貌,亦使其擺脫了單純的防止隱患的上層視角,成為國人競相號召、鼓舞奮進的重要話語。1904年,革命領袖孫中山就說:“中國現今正處在一次偉大的民族運動的前夕,只要星星之火就能在政治上造成燎原之勢,將‘滿洲韃子’從我們的國土上驅逐出去。”(27)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室等合編:《中國問題的真解決——向美國人民的呼吁》(1904年),《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第254-255頁。該文是時人根據孫中山的英文原稿翻譯而來。譯者既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來對譯孫中山的原文,說明該詞在當時具有一定的正面意義。1911年《中華民國軍政府討滿洲檄》歷數清廷蠹國害民的行為,說道:“星星之火,乘風燎原,川湘鄂粵之間編戶齊民奔走呼號,山谷響震,一夫奮臂,萬姓影從。”(28)《中華民國軍政府討滿洲檄》(1911年),《革命軍文牘三集》,無出版信息,第3頁。軍政府以“星火燎原”為喻,對民眾雖然勢孤,但仍敢于抗爭的精神給予充分的贊揚。從這種意義上講,清末民初革命黨就已經零星地提出“星火燎原”的話語了。1916年11月8日,護國運動的發起者蔡鍔逝世。21日,在岑春煊、梁啟超、陳炯明等人所書的《祭蔡松坡先生文》中,就稱在袁世凱復辟稱帝的危急時刻,蔡鍔的首義是“一發至細,牽挽動乎千鈞;星星之火,燎原何可撲滅者哉!”(29)梁啟超:《祭蔡松坡先生文》(1916年11月21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7集《詩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04-305頁。正如時人所言:“袁氏非不武也,而卒敗于蔡松坡之孤單”(30)黃尊三:《黃尊三日記》(上),譚徐鋒整理,鳳凰出版社,2019年,第419頁。。兩者都頗為一致地道出了危難之際蔡氏雖勢單力薄,但勇于擔當、以弱勝強的“星火燎原”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被譽為“星火燎原”的蔡鍔,其在1913年二次革命發生后,就曾主張對革命軍“早日撲滅,以免星火燎原”(31)蔡鍔:《蔡鍔致北京政府篠電》,毛注青等編:《蔡鍔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97頁。。梁啟超也熟諳該詞的消極含義。清末,鄒道南曾致信梁啟超、汪康年,言及道咸年間,社會風氣隳墮,“于是發、捻各逆蜂起作亂,遂至星火燎原”(32)《鄒道南致汪康年、梁啟超》,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827-2828頁。。1906年,梁啟超贊同日人松本君平的觀點,認為列強瓜分中國之說雖以“日俄戰爭之結果而全失其勢,然如燎原之火,雖猛威暫戢于一時,而一星之煽,或再爆發,誰能料之!”(33)梁啟超:《暴動與外國干涉》(1906年7月6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6集《論著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1頁。1918年,梁氏在分析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原因時,認為:“近東問題以一星之火,釀成燎原,禍至此極矣。”(34)梁啟超:《中國國際關系之改造》(1918年11月28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9集《論著九》,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17頁。由此觀之,1916年前后,梁啟超所用最頻繁的還是該詞的消極含義,甚至也是以此而拓展到該詞的積極意義。這也體現出,在國家危亡情勢之下,國人人為擇取該話語的積極意義并極力突出的主動態度。
近代中國的危難時局使國人對該話語積極意義的運用貫穿各時期和各方面,也印證了頑強抗爭、極力奮斗的意義所在。有人以此自勉自勵,“星火燎原,滴水穿石。人們不肯動手用力,空有什么雄心大志!”(35)山女:《偶感》(五),天津《大公報》1929年7月19日。1925年,一個名為“火花劇社”的組織在其宣言中說:“我們不過是火花,是‘星星之火’,但是燥旱久了,枯草槁木,處處是引火的材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們的成功是一定的。”(36)《火花劇社宣言》,《民國日報》1925年2月12日。1937年,有人說華北地區人民的抗日活動,“雖然是那么微弱的光輝,它將要燃遍河北平原,眼看這星星之火,要遍及廣漠的原野。排在他們面前的是光明的前途,荊棘的道路。我們在遙遠的南方,敬祝他們光榮的勝利!”(37)莫青:《平郊游擊線上》,華之國編:《陷落后的平津》,時代史料保存社,1937年,第118頁。
在近代中國奮發進取、努力奮斗的總體情勢下,該詞這種以弱勝強的“抗爭性”甚至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統治者的立場,使其同樣選取了這種弱勢話語。如1864年湘軍攻下南京后,曾國藩的好友兼幕僚李元度致信曾氏,贊其“自倡義討賊以來,備閱險艱,精誠貫金石,如水之萬折必東,如火之自星星以迄燎原而上燭霄漢”(38)李元度:《上曾爵相書》,《天岳山館文鈔·詩存》(二),王澧華點校,岳麓書社,2009年,第743頁。。李氏對該話語表積極態度就是建立在曾國藩征討太平軍初起時的以弱勝強、堅持不懈,并最終獲得勝利的基礎之上的。這與之前官方因反抗力量極具優勢,視后者為“燎原”之“星火”,進而以此指斥的做法明顯不同。
因此,官方雖常以此話語指斥反抗勢力,但在呼吁國人為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努力奮斗的目的下,對于該話語同樣頗為推崇。1930年,有國民黨人士稱一份報紙對于國民黨革命的貢獻是“星星之火,可以燃原。星星之光,照徹大千。燃起革命之火,放出三民主義之光。隨著赤道的熱流而西東,將光被四表而大同”(39)呂渭生:《題詞》,《星洲日報周年紀念冊》,1930年3月20日。。1938年,有國民黨人士說道:“語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滔天之浪,始于涓涓之流’。同理,磅礴偉大的復興民族的力量,亦起于全國人民自我能力的合理發展。”“這個人雖僅僅像一星之火,但它可以擴大,可以蔓延,可以成為全民族復興的胚胎。”(40)力生章淵若:《自力主義民族復興之基本原理》,商務印書館,1938年,第44頁。1939年,郁達夫也曾為鼓吹民族復興的《星焰旬刊》題詞:“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復興巨業,不棄微言。”(《星焰旬刊》1939年第4期。)這顯然是對民力雖然微薄,但能積小成大、積弱為強,最終實現民族復興的贊揚。觀諸具體情境,近代國人在奮斗、抗爭時多處于弱小、劣勢的地位,前途遠大而道路曲折,因而常自比于“星星之火”,將戰勝對手、實現光明前途的過程稱為“星火燎原”,并寄予無限期待。
因該話語的實際運用與辭典上的解釋并不完全一致,所以我們很難判斷上述在積極意義上運用該話語的做法,是認定該詞為褒義詞而直接運用,還是明知其為貶義詞而故意加以解釋發揮。但它們無疑都是服務于呼吁近代國人抗爭、奮斗、實現遠大前途的主觀訴求之下的,其呼吁越力則其積極意義越突出,對這種積極意義的傳播也有一種社會總體推動的努力。
此外,以該詞的消極意義為出發點,而對其作某種人為“曲解”的實例,更加鮮明地印證了該詞在具體語境中的意義轉向。1930年代初,有國民黨軍官在對下級士兵訓話時,引用“蟻穴潰堤”“星火燎原”兩個成語,并解釋這“兩個譬喻和二句成語,進一步的說,就是說一個人做事要注意小節,要事事預防,退一步說,可以證明,一個很小的部分,能夠影響于全體,足見你們當班長的,自身所處的地位和責任之重大”(41)《對全體軍士訓話》(七月二十四日于邵陽團部),黃新編印:《訓話摘存》,1933年,第26-27頁。。毫無疑問,在該軍官的理解中,“星火燎原”“蟻穴潰堤”本屬絕對的貶義詞,“進一步”的說法也使這種負面意義加深。但同時,經訓話者“退一步”的語義延伸之后,兩詞便成了中性詞,更加突出了“班長”一職的重要性。這正表明在特定的言說情境下,時人對于該詞解釋的人為拓展,其感情色彩亦隨即變化。又如1948年有作者解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句話足見我們不可忽視了微細小事,而釀成滔天大禍;相反的也就說一件事業的成功,也并非是一會偶然的事。”緊接著便引出了要將自己“機械無聊和孤寂”的日常生活,“要將淡漠的光陰變成有意義的日子,要將有意義的日子累積成有為的事業”的決心。(42)壽倫良:《星火燎原》,《浙贛路訊》1948年第398期。作者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解以其負面意義為出發點,但同時又以“相反”之表述形式,根據主觀目的而人為引申出了該詞的積極含義。
這些例子都顯示出,在近代中國,“星火燎原”一詞所含的積小成大、轉弱為強、砥礪奮進的正面意義不斷加強,乃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人們的語用習慣。這種社會意義的凸顯與毛澤東當時所堅持的革命精神不無契合,極有可能對毛澤東提出該話語及其流行提供了某種思想基礎和社會氛圍。雖然在正面意義上引用該話語時,毛澤東認為這是中國的一句老話,但實際上,該話語的“老”只是在形式上,其意義卻是新的,尤其是針對整個社會層面而言。毛澤東熟讀史書,既知該詞的積極含義,則必知該詞運用最廣、用法最“老”的消極含義。(43)所以有學者認為,毛澤東最早對該詞的語義做出了由消極到積極的刻意改造。曹春榮:《毛澤東巧用“星火燎原”》,《黨史文苑》2021年第5期。傳統負面的解釋中多闡發星火燎原后果的可能性,以起到警示作用,但并不涉及實現該結果的時間長短。毛澤東卻更進一步,更加突出該過程的必然性、即刻性。除科學分析的因素外,無疑也有他本人對革命事業的感情投入,以突出革命勝利為時不遠,以鼓舞全黨全軍的革命斗志。
民國時期種種在積極意義上運用“星火燎原”話語的做法,體現出與辭典上的解釋完全相反的一面。辭書將該詞解釋為完全負面的意義,尤其是在該詞的正面用法逐漸增多的情況下,依舊如此堅持,實在難言妥帖。筆者認為,一種可供參考的思路是,辭典在客觀描述星火燎原的意象時應將其視為一個中性詞,而延伸的感情傾向應將其正面、負面語義同時列出。然后在具體的運用情境中分析該詞是作積極、消極還是作中性的用法,正如現代辭書的解釋一樣。只不過,在民國時期,人們更習慣于、更傾向于應用其防微杜漸的消極意義。但其本身已有的某種積極意義,特別是近代國人基于某種目的而對其進行的積極闡發,同樣應予收錄。值得注意的是,民國時期該詞的積極意義與新中國時期又有不同:前者是一種泛化的積極意義,后者則是在革命視野規整下的拓展延伸。
總之,上述事例確實說明了近代“星火燎原”的說法已具有相當程度的正面意義。但也必須看到,時人對“星火燎原”的運用,恐怕仍是以恐懼和預防禍患為主:報刊中對該詞的運用連篇累牘地以消滅隱患為主;眾多辭典對于“星火燎原”的釋義依舊不包含其積極意義;盡管時人會在積極意義上使用該詞,但在此種意義上,它卻并未有一個固定、清楚的解釋,運用也較為隨意。由此可見,該詞依然呈一種總體負面的色彩,其消極意義仍是時人認知、運用的主要方面。時人在闡釋“星火燎原”中的積極意義時,應該也如筆者搜集這些史料一樣,是基于某種主觀目的的刻意突出。該詞積極意義的極端突出乃至勝出,需要在對其倡導最力的中共革命的脈絡中一探究竟。
既然“星火燎原”話語難以擺脫防范隱患的視角,那么國民黨將中共敵視為“星火燎原”的隱患便不足為奇了。(44)包括國民黨在內的歷代執政者,都將威脅統治的勢力視作“星火燎原”的隱患。只不過國民黨對中共的這種做法更加持久、突出,并因中共方面同樣打出“星火燎原”的抗爭旗號,而更顯戲劇化。國民黨不僅以此話語來詆毀中共,也以此來壓迫一切反抗勢力。比如閻錫山、張學良等要求國民黨中央懲處改組派時,稱后者是“星星之火,勢將燎原。即此不圖,則武漢慘禍,不數月而遍全國矣”(《閻錫山張學良等通電擁護中央消滅改組派》,《華北日報》1929年12月22日)。這種現象自1927年國共分裂后,因兩黨身份、地位各自升降而開始出現并迅速流行,且伴隨著國民黨對中共的敵視心態而持續存在。(45)這種傾向甚至延續至國民黨敗退臺灣之后的很長時期,并由國民黨的自警話語演變為總結中共如何壯大,最終奪取政權的過程描述及對國民黨的“慘痛教訓”。如有人總結抗戰勝利后國共由“政治協商會議發展到軍事三人小組,以及停戰協定之執行”,給予中共喘息機會,“東北接收,一誤再誤,終至星星之火釀成燎原慘禍”,并表示“清夜回思,余痛在心!”(王大任:《東北六團體與馬歇爾》,《東北文獻》1971年第1期)具體來說,國民黨成為執政黨并堅持清共,在其眼中,中共則是以一個“反抗者”的身份,在野堅持武裝暴動,威脅自身統治。如1935年王造時就說:“共產黨自與國民黨分家之后,失卻活動的憑借,于是鋌而走險,采取暴動政策。星星之火,成為燎原。”(46)王造時:《中國問題的分析》,商務印書館,1938年,第172頁。該書初版于1935年5月。王造時作為一個民主人士尚有如此頗帶偏見的言論,國民黨對中共“星火燎原”的敵視便可想而知了。
國民黨指斥中共為“星火燎原”的禍患,筆者所見最早的一例出現在1927年底。在國共分裂、中共組織廣州起義后,浙江省黨部臨時執行委員會致電南京國民政府,要求出師廣州進行鎮壓,并驚呼“慶父不除,魯難未已;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此而不除,后患何及”(47)《浙省黨部驅汪討共電》,《申報》1927年12月19日。。而1930年毛澤東提出“星火燎原”話語前后,正是國民黨頻繁借該話語敵視、鎮壓中共之時。

圖1 滅此野火!毋使燎原
1928年3月,國民革命軍第四十六軍軍長方鼎英演講時,認為中共相較于明末的張獻忠、李自成、唐朝的黃巢不止厲害百倍,“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件事是極值得中央注意的”(48)《首都各界迎方大會志盛》,《申報》1928年3月21日。。同年,國民黨湖南省政府電請國民政府及武漢政治分會施以軍事、經濟援助,稱國民黨的清鄉進展迅速,但中共“本源未清,一旦卷土重來,勢且星火燎原”(49)《湖南待賑急 湘政府代災民呼吁》,(天津)《大公報》1928年11月4日。。1928年12月,白崇禧向國民政府條陳,要求在裁兵時妥善計劃,“共黨潛伏各地,為數頗多,一旦此等失業之丁壯為其所勾引,以圖暴動,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50)《西北邊防:白崇禧向國府條陳》(續),(天津)《大公報》1928年12月23日。。國民黨已經強烈意識到中共革命對自身的威脅,并以反復言說“星火燎原”的方式予以確認。這種因忌憚中共勢力發展而產生的對時局的恐慌,與毛澤東關于“星火燎原的話,正是時局發展的適當的描寫”的判斷簡直如出一轍。只不過由于兩者地位、階級立場不同,因而感情色彩完全相反。
隨著時間推移,國民黨官方對中共“星火燎原”的擔憂愈演愈烈,并不乏對于未能及早鏟除中共的懊惱及要將其徹底鏟除的決心。1931年6月15日,國民黨第三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通過了《為一致協力撲滅“赤匪”告全國同胞書》。其中稱,對于中共,“政府未盡剿治之能,民間未盡自衛之力,以致星星之火,若將燎原”。并號召官民共同協力,鏟除中共。(51)中央執行委員會秘書處編印:《中國國民黨第三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紀錄》,1931年,第31頁。1936年,蔣介石在對行政人員訓話時,以“星火燎原”自警,號召徹底鏟除中共。(52)《行政人員會議閉幕 蔣院長致訓詞》(續),《申報》1936年5月18日。到了國共兩黨需要精誠團結的全面抗戰時期,國民黨的此種思慮與“決心”仍然存在。1944年8月,新四軍四師開始西進收復豫皖蘇邊。9月,國民黨將領李明揚致電蔣介石,請求圍剿該地區的中共部隊,“否則星火燎原,將恐滋蔓難圖矣”(53)《李明揚電蔣中正此次共軍猛犯蕭縣劉瑞岐部足證其并吞豫皖邊區之野心請迅令附近部隊克期堵剿借與邊區挺進堵截以免星火燎原等》,1944年9月15日,“蔣中正總統文物”,002-090300-00223-309,(臺北)“國史館”藏。。1948年,在國民黨第十七綏靖區召開第一次綏靖會議時,依舊強調對中共“實有及時剿撫迅速殲滅之必要”,“否則星星之火,足以燎原”(54)第十七綏靖區司令部編印:《第十七綏靖區第一次綏靖會議紀錄》,1948年,第65頁。。在國民黨敗退臺灣前,其針對中共“星火燎原”的論調可謂一以貫之,其實質則是以“正統”自居的統治者對于革命力量的敵視與鎮壓。
就在國民黨視中共為“星火燎原”的禍患拼命鎮壓時,“星火燎原”卻成為中共重要的革命話語。這封原名“時局估量和紅軍行動問題”的信,寫成后即在黨內有所傳播。到1940年代,該信更是屢次被收入中共的中央文件之內,以供全黨高級干部學習,成為總結革命傳統、凝聚黨內共識、促進團結奮進的重要文件。(55)劉國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版本考辨、內容精析與當代啟示》,《大連干部學刊》2021年第3期。1943年,陳伯達在參加中央黨校的學習時,寫下學習感受。他極度贊同毛澤東關于工農革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論斷:“大革命失敗后,對于當時革命力量和反革命力量的復雜關系,第一個了如指掌,并在理論上給我們以最明確的行動方向的,不是別人,正是毛澤東同志。”(56)陳伯達:《內戰時期的反革命與革命》,無出版信息,1945年,第16頁,第85頁。陳伯達認為,大革命低潮時以毛澤東為代表的革命活動“是極深刻的擊中敵人要害的,并且又成為后來全國革命新高潮的大動力”。(57)陳伯達:《內戰時期的反革命與革命》,無出版信息,1945年,第16頁,第85頁。1949年,在革命即將勝利之時,陳伯達重申:毛澤東、朱德在革命時期對國民黨的武裝反抗,“開始還是‘星星之火’,但后來就發展為‘燎原大火’了”(58)陳伯達:《人民公敵蔣介石》,新華書店,1949年,第48頁。。陳伯達一再重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僅是在客觀描述中共艱辛而光輝的革命歷程,更是在鼓舞當下,對中國革命百折不撓終于要取得全面勝利的贊揚和期待。又如在1948年出版的《桑干河上》一書中,作者丁玲在描寫群眾經歷動員后有所覺悟時,評價道:“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這雖然只是一點點火,卻可以預見到前途的光明。”(59)丁玲:《桑干河上》,光華書店,1948年,第236頁。該革命話語已開始出現在小說當中。可見,“星火燎原”樂觀的革命斗志在黨內已頗獲認同。
如果說陳伯達、丁玲等人的表述還偏重于個人對革命前景的期待,那么中共官方更是以此話語公開號召將革命進行到底,建立一個嶄新的中國。1947年11月,為紀念十月革命勝利30周年,《人民日報》刊發新華社社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紀念十月革命三十周年》。該文在贊揚蘇俄以十月革命為開端,頑強發展社會主義的同時,也回顧了中共自身的革命歷程,表示要徹底打倒“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蔣介石在中國的統治”,“直到打倒一切敵人,建立一個嶄新的中國”。認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現在已是燎原的時候了”(60)新華社社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紀念十月革命三十周年》,《人民日報》1947年11月9日。。1949年8月1日,為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22周年,《人民日報》刊發新華社社論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澤東同志這樣觀察了當時還處在極端艱苦而且還極其弱小的人民軍隊的前途。經過二十二年來的斗爭,毛澤東同志的科學預見完全變成了現實,人民解放軍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已經打出了一個即將在全國范圍內勝利的人民民主的新中國。”(61)新華社社論:《我們是能夠克服困難的——紀念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二十二周年》,《人民日報》1949年8月1日。該文作者對中共革命“星火燎原”的精神,以及對在此精神鼓舞下將要建立的新中國寄予無限期許。該詞的這種語用傾向一直延續,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成為對中國革命長期的獨占性解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作為防微杜漸的自警話語,其消極意義長期占據社會語用的主流。盡管自近代以來“星火燎原”的正面意義逐漸呈現,甚至乍看起來已十分突出,但如果沒有毛澤東對該話語做出的標志性的積極闡釋,沒有中共革命勝利并建立起全國性政權的根本性影響,該詞大約會一直遵循其主流的消極解釋,難以越出常軌(民國時期以及1949年后我國臺灣地區出版的諸多辭典的傳統解釋,似乎可以說明這一點)。一個詞匯完整的學術意義竟是通過一場革命最終得以彰顯。相應地,一場偉大革命也有了最為貼切的話語代表。在這種程度上講,一部中國近代革命史同時也是社會文化的改造史,二者縱橫交織,互相發明。
對于中共革命的發展,國共兩黨曾同時以“星火燎原”為喻,但卻表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取向:一種是國民黨政權對革命勢力極度恐慌、拼命鎮壓的立場;另一種則是革命力量對于自身雖然弱小,但樂觀奮斗、努力造成光明遠大前途的立場。正如毛澤東順應時代潮流為該話語做出的樂觀光明的改造一樣,中共堅持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正確方向,逐漸探索出適合中國國情的革命道路,并善于運用正確的革命策略,以“星星之火,終至燎原”。正因如此,“星火燎原”一詞的社會意義也發生了強勢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