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

[一]
我經常在想,為什么我們關于德育的發文越來越頻繁,關于德育的論壇越來越高端,關于德育的課程越來越豐富,關于德育的活動越來越多彩,可是我們的德育效果卻并不見佳?
當然,對于德育而言,文件是必需的,論壇是必要的,課程是必備的,活動是必然的……但除了這些,有一個因素似乎被很多人遺忘了,那就是德育者(家長、教師以及相關領導)本人的道德。
盡管孔子早就說過:“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盡管千百年來,民間也有“打鐵還須自身硬”的俗語,但現在德育最大的問題卻是:德育者要孩子做的,自己似乎是不打算做的。
當校長時,我曾在教職工大會上問了老師們兩個問題——
你讓學生信的,你信嗎?
你要學生做的,你做嗎?
當然,這也是我經常叩問自己的兩個問題。
如果我們不信,請別給孩子講;如果我們不做或做不到,請別讓孩子做。否則,德育便成了大人們合謀的對童心的欺騙。
你給孩子講“時刻準備著,為共產主義奮斗終生”,你是否有共產主義必然實現的堅定信念?你給孩子講“人人都獻出一點愛,這世界將變得美好”,你是否愿意給需要幫助的災區群眾提供“一日捐”?你給孩子講“勿以善小而不為”,你是否愿意在公交車上給弱者讓座?你給孩子講“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你是否愿意在工作之余手不釋卷?
我曾在學生家長會上對孩子們的家長說:“如果你要孩子做的,連你自己都做不到,你就沒有資格對孩子提任何要求!”
這話同樣適用于教師。
[二]
20多年前,一位新生去北大報到,一大堆行李使他難以脫身去完成各種入學手續,于是他用“喂,老頭兒”叫住了一位過路的白發長者。他叫“老頭兒”幫他照看一下行李,這位長者笑盈盈地答應了。半個小時以后,小伙子回來了,看到“老頭兒”還在寸步不離地照看著自己的行李,也沒道個“謝”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聲“好了”,便扛起行李走了。第二天,這位新生參加開學典禮,猛然看到主席臺上坐著“老頭兒”,一打聽才知道,這位“老頭兒”原來是北大副校長、著名學者季羨林!
今天我寫到這件事,依然感慨萬千。面對素不相識的小青年的無禮使喚,季羨林先生完全可以不屑一顧;然而先生不僅慨然允諾,而且忠于職守。我們無法直接窺探季羨林先生當時的內心世界,但是我們從他守行李時的安然神情中可以推測,先生覺得這是他應該做的。也許在他看來,小青年的要求雖然失禮卻有理,因為小青年的確有困難需要幫助,而幫助別人是理所當然的。季羨林先生當時一定沒想過“道德”“責任”甚至“助人為樂”這些字眼,只是幾十年的文化熏陶、人格修煉、行為習慣使他具備了一種本能:別人有了困難,能幫就應幫一把。這與禮貌無關,與身份無關,也與輿論無關。在這里,“道德”由他律變成了自律,“責任”從強迫變成了自覺,個人的善舉已經超越了功利、遠離了榮譽,甚至絲毫不在乎他人和社會的評價,而完全是發自內心的自然行為。這才是真正的道德和責任!
當然,先生當時壓根兒不會想到“道德”“責任”和“教育”這些詞,但這源于修養的習慣,客觀上就是“德育”。
如果我們每一個教育者都有季羨林這樣的道德修養,我們的德育將會收到怎樣的效果?
[三]
很多年前,班上一個“后進生”行為習慣差,愛說臟話,學習懈怠——可以說是懶惰。我便請來孩子的父親,想和他一起商量如何配合教育好孩子。交談中,我明顯感受到他希望孩子健康成長的迫切愿望。所謂“健康成長”當然是指孩子品德優良、舉止文明、學習勤奮……可是,這位父親和我說話時,滿口臟話,語言極不文明:第一人稱“我”在他嘴里是“老子”,第三人稱“他”在他嘴里是“狗日的”。比如他說孩子:“老子說了很多遍,狗日的就是不聽我的話!晚上老子打麻將,狗日的不好好做作業,跑來看老子打。”他的意思是,他教育孩子很多次,但孩子總是不聽他的話。晚上他打麻將,孩子放棄做作業來圍觀。他這么一說,我心里暗笑,你怎么罵自己是狗呢?但我更多的是擔憂,這樣的父親,能指望他給孩子怎樣的教育?相反,我從他的言談里,找到了他孩子成為“后進生”的原因。
蘇霍姆林斯基在《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中,談到如何讓學生喜歡自己所教的學科時,這樣寫道:“能力、志向、才干的培養問題,沒有教師的個性對學生個性的直接影響,是不可能實際解決的。能力只能由能力來培養,志向只能由志向來培養,才干也只能由才干來培養。”我想冒昧地補上一句:“道德也只能由道德來培養。”
我堅信,蘇霍姆林斯基是會同意我的補充的,因為他還有一句名言:“人只能靠人來建樹。”最初讀到這句話,我對“建樹”二字感到有些迷惑:在中文里“建樹”是“建立功績”的意思,那么“人只能靠人來建樹”不就是一個病句嗎?如果譯者有意用“建樹”,那么我們只能理解為,蘇霍姆林斯基把培養人作為一種“建樹”,而“靠人來建樹”的意思就是,欲“建樹”什么樣的人,“建樹者”首先就得是那樣的人。
如果說“道德是教育的最高目的”(赫爾巴特語),那么這個道德不是來自教育者(主要是家長和教師)的說教,而是源于其人格——準確地說,是體現教育者道德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最好的教育莫過于感染,而這“感染”首先是人格的感染。
[四]
教師的人格體現于方方面面,但我認為最直接的是看其與學生家長的關系。
我所敬仰的著名雜文家吳非,本名王棟生,他是語文特級教師。據我所知,無論是在一線教師還是在他的歷屆學生的心目中,王棟生老師都有著極高的威望。這威望固然來自他淵博的學識、深刻的見解、犀利的批判,以及體現這些的文字,即他的一篇篇擲地有聲的雜文;但更重要是來自他高尚的人格和一顆純粹的教育心。比如,教書幾十年,他從不找學生家長辦私事。他愛人長期在市郊工作,如果王老師稍微“拜托”一下他的有“門路”也有能力的學生家長,把愛人調進城里那是易如反掌,但他就是不愿意這樣做。他和我說:“我從不收學生家長的東西,連一瓶醋都沒有收過。”正因為如此,他磊落為人,坦蕩行事,于人于己,問心無愧。
還有一位并沒什么知名度的一線普通初中語文老師,她書教得好、班帶得好,最讓我敬重的是,和王棟生老師一樣,她也絕不收來自學生家長的任何東西。有一年,她當了班主任,開學不久便是教師節,有一位學生的母親來到教師辦公室,按慣例給孩子的每一個科任老師送禮,這次是每人一張購物卡。送完其他科任老師后,這位母親走到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的她面前,請她出辦公室。她意識到可能這位家長會給班主任更貴重的禮物。果然,家長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塞給班主任。班主任堅決不收,嚴肅地說:“請您相信我,尊重我!”當確定班主任真的不收后,這位母親流淚了,說這是她在孩子讀書以來碰到的第一位堅決不收禮的班主任,然后給老師深深鞠了一躬,說:“我敬重您!”后來,這位老師對我說:“我不收家長的禮,并不是我多么高尚,而是我想保留自己對家長說‘不’的權利——你要我照顧你孩子當班干部嗎?不!學生選誰就誰當。你要我照顧你孩子當‘三好學生’嗎?不!按條件該誰當誰當。我不欠你的,我就有這個底氣!”她的班級管理公正平等,她也盡可能尊重每一個孩子。歷屆學生及其家長都非常喜歡她。
這樣的老師,學生怎么可能不發自內心地佩服和敬重呢?長期和這樣的老師在一起,耳濡目染,就是在接受最好的“德育”。
[五]
就像人們常說的教師要“為人師表”一樣,以前鄉下常常看到農舍墻上有“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干部”的標語,樸素地表達了一種教育(德育)觀;同樣的道理,還有“黨風決定民風”的說法。那么,從這個意義上說,對于我們國家而言,每一個共產黨員和干部都是引領社會風氣的教育者。因此,黨員干部本人的人格高度,影響著國家的道德水準。這是一個國家的大德育。
近幾年,“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經常出現在媒體和一些領導對黨員的告誡中。這八個字的本意,是提醒黨員同志們隨時想想自己當初入黨是為了什么。每當看到這八個字,我就想,如果這個提醒是針對那些當初為了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身而后來漸漸忘記了這個目標的黨員,那么十分正確,且完全必要。 但對于個別另有“初心”和“使命”的入黨者而言,這個提醒就別有一番諷刺意味。初心純凈、使命崇高的黨員干部肯定是大多數,但也不可否認,確有一些黨員當年入黨的“初心”就是為了“個人利益”,他們的“使命”就是為了“升官發財”,而非為了什么主義而“奮斗終生”。他們從來就沒忘記過“撈好處”的“初心”,也沒忘記過“往上爬”的“使命”。所以,核心的問題不是忘沒忘初心使命,而是要問問:是什么“初心”?是什么“使命”?但是,如果現在把所有黨員當初的《入黨申請書》拿來看,可以說,每一份都那么鄭重莊嚴,其中當然有真誠的誓言,但也有不少謊言。
包括現在有少數在臺上對群眾“傳遞滿滿正能量”的干部,為什么老百姓不服氣?因為他們說一套做一套:“說”的一套高尚得催人淚下,“做”的一套齷齪得令人發指。因此,“臺上他說,臺下說他”,他們當然毫無人格感召力,相反會帶壞社會風氣。這也是一種“德育”,只不過是可怕的“逆向德育”。
[六]
前段時間,網上流傳一句話:“一個人如果極力宣揚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那他就是做好了干任何壞事的準備。”據說這是英裔美國思想家、作家托馬斯·潘恩說的。我沒有查到出處,但無論是不是他說的,這話本身是沒錯的。能夠把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說得那么“聲情并茂”,這種人得多陰險?
如果教育者言不由衷或言行不一,怎么可能指望他的教育有感召力?我們每一位教師,一定不能成為那樣的人。
也許有人會說:“老師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你這樣說,誰還敢當老師?”
是的,沒有誰是完人,教師當然也不例外。我們不完美,但我們可以向學生坦承我們的不完美,然后和學生一起追求完美。這就是和學生一起成長。這本身也是一種有效的德育。
幾年前,我曾經發過一條微信——
有時想想,教育其實很簡單,就是先讓自己善良起來,豐富起來,健康起來,陽光起來,快樂起來,高貴起來,然后去感染孩子,帶動孩子,讓孩子也善良、豐富、健康、陽光、快樂、高貴。除此之外,還有教育嗎?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教育者缺乏的東西,卻要強迫學生擁有。這豈非緣木求魚?
這條微信發出后,被迅速點贊,獲得普遍認可。
現在我依然堅持這個觀點:所謂“教育”,其實很簡單,就是你要學生做的,你自己先做好。
我們對學生說的,就一定是我們信的,而且是我們隨時愿意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