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亂的除夕

樵夫

雪落在除夕宜春的大地上。天空灰暗，我的眼睛已無法對付這副景致。我拉上窗簾，將老天爺這副樣子擋在外面。我在宜春妹夫的家里與母親享受短暫的天倫之樂，母親露出了少有的笑。她一笑，嘴就“豁豁豁”地響，像山谷中跑著跑著就被弄丟的一股風。她的牙齒全脫落了，過去幾十年，她咬著歲月中狂亂的風不放;現在，風咬著她不放。她說，我還能活幾天。我卻說不出話，獨自走進臥室，拉開窗簾，外面依舊暗啞而空蒙，一派昏沉。

前年的清明節，我與大堂兄、三堂兄去給爺爺上墳，站在空曠開闊的山岡上，三堂兄說，要重新開座墳山，要嬸先開。我后來才明白他們說的話，他們是說，原有的墳地已不夠了，老了的一個一個來到這兒，要由這個村莊輩分最大或家族顯赫的長輩開一座新墳山。三堂兄用他健壯的長臂比畫著，遙指遠方。遠方是無垠的靛藍，山岡下是隱約的村莊，一些黃色的油菜花點綴在我們的視野中，青翠的茶園綿延不盡。大堂兄用腳跺了跺腳下的草地，說這兒好。現在，那個原本健碩的三堂兄卻要走在我母親的前面，讓人猝不及防。一種無言的悲愴與生命無盡的空沒感，潮水一般湮沒了我。我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人生無常的面孔。

手機響了，是堂嫂打來的。時間大約晚上十一點，這是個令人尷尬的時間刻度，我已經嗅到了年味的芳香。堂嫂問：“你在哪兒，回家了嗎？”我告訴她，我回了，我說我曾對堂兄說過，我一定去看望他，給他拜年，讓他安心休養，等我回去。其實，一個月前，他就在南昌被診斷為骨癌晚期。侄女告訴我，醫生說他最多只能活兩個來月，癌細胞已無情地侵蝕了他的軀體。堂嫂說，你快點過來，你哥不行了，他要見你，要和你說話。痛楚一下就如一根飛來的棍棒，猛地擊中了我。頓時，一個虛弱無比的聲音傳了過來，仿佛一個在黑夜里迷途的人，對著鐵黑鐵黑的夜找不到邁步的方向，聲音浸透著絕望、恐懼。他說：“你在哪？我要見你。”他的聲音斷斷續續，仿佛一頭老去的牛倒伏在田塍上，做最后的吼叫。

母親說，你去吧。早點回來。她起身站在窗前，拉開窗簾。她的神情有些凝重，說下這么大的雪，天又黑，你要當心。

雪紛亂如麻，天空低沉。滬昆高速上只有我一輛車，原本擁擠的車流瞬間消失了，我仿佛一下子與這個世界失去了聯系，世界將我一個人拋在這兒。我甚至找不到與大自然親近的借口，氣氛低沉，蒼茫的天空如一只扎緊的口袋，唯有我在里面掙扎。雪越來越大，天空低垂，唯有眼前的路如一柄長長的鐵刃刺向前方。我明白，此時，所有的車子都靜靜地與主人停泊在溫暖的家鄉。

三堂兄所在的小鎮快到了，我的孤獨與恐懼感越來越強。我恐懼與三堂兄面對面，不知道該如何與他一起去回首曾經的歲月。這真是一個讓人不堪的除夕，一件一件讓人無助的事仿佛這場大雪，紛至沓來。他們告訴我，不要去小鎮了，三堂兄快不行了，直接送去了縣人民醫院搶救。我從他們急促而憂傷的聲音中，知道他們在救護車上。

雪花大朵大朵地落在了地上，一朵覆蓋著一朵。雪花也大朵大朵地落在了三堂兄的身上，一朵疊加著另一朵。他的半截臉暴露在風中，雪落在了他的臉上，冰冷冰冷地，他已沒有力氣去抹一下落進他命運中的雪。三堂兄已經不是過去的三堂兄，魁梧的身軀倒在擔架上，他的半邊身體沒有任何知覺。他曾中風過，那只癱了的手晃動著，像木偶。我們推著擔架在醫院里奔跑。我感覺到了來自各個方向的阻力，有風，有雪，有陡坡，有狹窄的門。

醫院顯得冷清，環形的住院部走廊上已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我們幾個在孤單地行走、奔突和說話。

三堂兄意識清醒后，嘟嘟囔囔著，他的聲音癟了。他說，我要回去，要坐老弟的車回去。他試圖坐起來，可已無能為力，他蜷曲在簡陋的病床上。我和二侄子一家人圍著他，他看我的眼神仿佛窗外蒼茫暗啞的天空。他一直嘟囔著回家。我們都茫然失措。

我走出病房，來到一個空空蕩蕩的房間，給大堂兄的兒子打電話。大侄子是村支部書記，我原本沒準備跟他通電話。三堂兄是一個走出這個村莊的人，但沒想到三堂兄其實還是一片葉子，雖然離泥土已經很遠了，但一旦離開樹干，葉子終究還是要跌落在地面上。我說，他要回家。大侄子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大侄子沉默了，沉重地喘著氣，說剛才情況十分危急，才匆匆趕往鎮上叫來救護車的。他說，一定要在醫院搶救，否則麻煩，現在正過年，誰會來處理后事，我也無可奈何。他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社會變了，不像以前的社會，現在誰都是自由的人，誰也奈何不了誰。我被震住了，心情頓時異常復雜，傷感、無助、茫然，又莫名地振奮。我感覺這是一種社會的進步，同時又痛覺現實的殘酷與無奈。

走出那個空蕩而寂寥的房間，站在走廊上，我抬頭仰望天空。天空沉暗，已沒有雪花落下，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零星的一聲或兩聲怪叫，仿佛暗夜里突然響起的鴉鳴，讓人毛骨悚然。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然地站著。人活著遠沒有一片葉子自在——葉子離開了樹干就隨意著地，或隨風飄蕩，最后一定歸于塵土，人卻不能。當一個人趕上家家戶戶點上爆竹時死亡，那死就令這個村莊震栗與驚慌，也會讓這個村莊的面孔抽搐。

時間把我折磨得筋疲力盡，我卻對此毫無辦法，任它用利刃切割。我沒吃午飯，我們都沒吃午飯。下午四點，雪又肆無忌憚地下了起來，比先前大多了，抬頭望天，已分不清天空與大地的分界。我必須走了，冰雪要封道了。

我又上了滬昆高速，一路昏黑。我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一百多公里的路上，我沒看到一輛車。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