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語文老師拿起了筆

杜春蕾

2018年春天，我是一幫六年級小學生的語文老師。

那是我帶了五年的班，我喜歡班上每一個孩子——無論是成績差的，還是成績好的;無論是開朗活潑的，還是內向文靜的;無論是長得好看的，還是長相一般的……這個班里的學生就像我親手帶大的孩子，我怎么看都喜歡。

孩子要離開媽媽的懷抱了，媽媽最擔心什么呢？

媽媽最擔心別人不喜歡自己的孩子。

那個上課老是插嘴的阿寬啊，要是在別的語文老師的課堂上也這樣放肆，會不會換來一聲斷喝，然后從此不再喜歡語文？

那個愛寫作文卻老寫錯字的小董啊，要是去了別的老師班上，會不會直接被判個“重寫”，然后再也不喜歡寫作文？

那個下課老是喜歡找老師聊天的小雯啊，會不會碰上一個不喜歡跟學生聊天的老師，受到一個白眼，然后再也活潑不起來？

……

多少小學里活潑可愛的兒童，到了中學就變成了沉默寡言的青少年？那沉默里固然有成長的印記，但又何嘗沒有被敲打過的壓抑？

我希望這個班的孩子無論去了哪里、考多少分，都能保持孩提時的自信;我想要告訴他們，無論未來遭遇怎樣的挫折，都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我想要讓他們看見，自己的身上其實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優點……

我要怎樣才能實現我的這許多理想呢？

我決定為每一個學生寫一篇文章，寫一篇能給他們力量的文章。

于是我開始了我“每天一千字”的寫作生涯——那是六年級的最后一個學期，學期剛剛開始，這個班有66名學生，而我還有4個多月的時間，一切都還來得及。

起初進展很順利，我每天放學回家敲完一千字，太陽還高掛在天空，我甚至還能有時間去開啟第二天的寫作任務。

可一個月后孩子們開始挑我的毛病，他們毫不客氣地告訴我，我所看到的忠厚老實只是某些孩子在老師面前的表演，私底下某些人根本不是這樣。

我開始征集寫作素材——我告訴孩子們我未來一周的寫作對象，讓他們給我提供他們眼中的對某人的印象——我收到非常多有憑有據的“指控”，“指控”的孩子不惜留下真名，勸我要在文章里揭露某些同學的“丑惡”。

“嗯，看上去這個同學人緣似乎真的不太好呢！”我的文章里開始出現了這樣的語句：“打乒乓球輸了還賴在球臺上不下來這事兒的確是很掉價，這讓班上大部分同學都不那么喜歡你，讓他們都沒有辦法看到你對乒乓球的熱愛、你的吃苦耐勞，以及你的聰明伶俐……然而，親愛的小丁，雖然同學們找出了你的一些缺點并因此否定你整個人，但是在我眼里，你依然是那個吃苦耐勞、聰明伶俐的小男孩。相信我，改掉缺點，同學們很快就能發現你的優點，你的朋友就會多起來，一切都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我看到小丁的眼里閃著光，然而大部分同學并不滿意：“老師，他這么可惡，你還向著他！”

“我也向著你們啊！”我無奈地說。這群孩子三個月以后就要離開我了，我看哪個不是非常可愛呢？何況，今天的主角是小丁，小丁聽進去了比什么都強啊！

孩子們從此被我感化，變得寬容了嗎？

當然沒有！

他們似乎想要打破在我眼里每一個孩子都有優點的認知，把“新仇舊恨”都化成文字傳遞給我。我的“千字文”變得愈發具體了：“在我眼里，你是一個非常誠懇的孩子。不過朋朋說你有一次跟他約好了去公園，你卻忘得精光。這件事你可能覺得沒有什么，朋朋卻一直記著，可見你對他的傷害之大。我建議你做兩件事：第一，挽救一下你們的友誼，向朋朋誠懇地道個歉;第二，挽救一下你糟糕的記憶力，下次再跟人約了什么要記在心里……”

“我才不向你道歉！”故事的主人公一下課就沖到朋朋跟前，“我把那套你喜歡的游戲卡送給你，求你不要再把這件事拿出來說了行不行？”

“成交！”

“所以你們……”

“我們當然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啦！”

嗯，我就知道越是罵得咬牙切齒，越是愛得難舍難分，“指控”的人都是有所期待的！

六年級的下學期，就在我每天一篇的“千字文”里平緩地過去了。這個班的孩子一直到畢業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里聽我講課，往年彌漫在畢業班上空的浮躁氣息在這個班的教室里蕩然無存，更多是一笑泯恩仇，是奮發圖強，是依依不舍。

我對這樣的狀況十分滿意。從教二十余年，我慢慢地習慣了離別：孩子們不斷揮別那些曾經在他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角色，自然也不可能總記著自己的小學老師，而我能做的就是把握當下，在孩子們還非常相信我的時候給他們帶去正面的影響……

然而這一屆學生竟與往屆不同：一年、兩年、三年……我已經走進了新的班級，開始了新的磨合，建立了新的師生關系，這個班的學生卻一直在我的腦海里徘徊不去：他們給我分享初中的第一次習作，感謝我幫他們打下了良好的語文基礎;他們給我看月考以后的排名，告訴我每當想要放棄的時候，就想起我給他們寫的“千字文”;他們告訴我，他們很累的時候，就會反復地看我寫給他們的文章，從里面尋找力量;他們告訴我，他們的成績進步了、交了更多的朋友、有了自己的方向;他們告訴我，“當年您沒有說錯，我改正了自己的缺點，就變成了老師文章里的那個討人喜歡的小孩”;他們會趁著假期回母校來看我，他們個頭高到可以俯視我，卻依然圍著我露出羞澀的笑容;他們謹慎地避開我變老的話題，我卻毫不掩飾地表達對他們飛快長大的驚奇;他們忍受著我每年都要與他們合照的怪癖，我卻享受著他們圍著我講東講西的場景……

我曾經以為我會是那個在他們生命里不斷遠去的背影，卻沒想到最終他們成了我教學生涯里畢不了業的學生;我向他們示范了正面評價一個人的意義，他們向我展示了師生之間互相牽掛的可能;我很高興當年決定給他們每個人寫一篇正面的評價，雖然有一些孩子的優點實在難找，但是事實證明，我找到了，而他們自己也慢慢地找到了……

教育學生的方法有千千萬萬種，但對于語文老師來說，可能最好的方法就是拿起手中的筆。當語文老師拿起了筆，教育便有了更多的可能。

（作者單位：江西省安遠縣九龍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