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
在當代家庭生活中, 人們對手機、電腦、網絡的廣泛使用且深度依賴導致了每個家庭成員雖然在物理空間上共處一室,卻各自沉浸于獨立的虛擬空間之中,難以溝通交流、共享經驗、彼此理解,因而經常出現以下幾種典型的情景:
情景一:夫妻倆各自玩手機許久,走進房間發現孩子在玩手機游戲,父母氣急敗壞地責罵孩子,甚至摔碎孩子的手機,進而引發一場“親子大戰”。
情景二:家長守著電腦和手機忙工作、忙網購,孩子捧著平板上網課,家長與孩子之間很少交流,話題僅限于檢查課程作業、課外補習、考試成績和各種群打卡。
情景三:家長搞不懂孩子的“笑話梗”“亞文化圈”和“次元壁”;孩子受不了家長的“表情包”“養生文”和“爹味兒”。
情景四:長期外出工作的家長跟孩子通視頻電話,不知從何聊起,要么反復嘮叨孩子的學習成績、飲食起居,要么只能保持慈祥靜默的微笑,生拉硬拽地“尬聊”。
不管我們愿不愿意承認,個性定制的電子設備和精準推送的網絡信息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原子化”的家庭媒介生活——家庭成員深陷于各自的媒介使用習慣和網絡大數據算法共謀構筑的“信息繭房”[1] 之中,越來越依賴熟悉的“網絡文化圈層”[2],家人之間的交流減少,父母長輩的權威被消解,家庭整體凝聚力減弱,家庭成員之間往往互不理解、互不相容、互抱偏見、互相沖突。簡言之,家庭成員同在屋檐下,心屬不同圈;同在網絡中,身處不同域,像一個個孤立的原子游離于電子屏幕框定的虛擬世界之中。
隨著家庭媒介生活“原子化”趨勢加劇,家長與孩子的生活世界被進一步割裂,共同經歷銳減、共同話題難尋、親子關系疏離、價值觀念迥異,從而加深了親子之間的“溝通壁壘”。
這樣的壁壘有可能引發家庭關系和家庭教育的深層危機,這些危機至少可以歸納為三類。
第一類是無知型危機。主要表現為家長不熟悉數字設備的使用方法、不了解網絡社區的運行規則,不清楚孩子在虛擬空間中的角色表現與行為方式,不具備相應的傳播學、教育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基本知識,不知道如何與孩子展開線上線下對話,因而沒有足夠的能力給予孩子正確的上網指導。
第二類是冷漠型危機。主要表現為家長對孩子的媒介生活境況漠不關心,對孩子沉迷手機、網絡、電視的習慣不加約束,對孩子喜聞樂見的媒介流行文化不感興趣,在現實生活中給予孩子的陪伴和關心也比較少,因而沒有足夠的意愿去干預和引導孩子的媒介生活。
第三類是控制型危機。主要表現為家長過于嚴苛地管控孩子的電子設備,隔絕孩子的網絡社交,嚴密監控孩子的網絡動態,武斷干涉孩子的網絡生活。這種“過于保守”和“過度保護”的態度,時常會令家庭關系更緊張,甚至引爆親子矛盾。而當家長用強制和暴力的手段去解決沖突時,孩子往往以抵抗和反叛的方式回應家長的“暴擊”。
為了預防家庭媒介生活持續“原子化”的趨勢,化解由此產生的種種危機,新時代的家庭教育應當致力于打破家庭成員之間的媒介隔閡,建構“媒介融合型家庭”。所謂“媒介融合”,其本義是傳播學中用于描述人們跨越不同物質技術和社會媒介的傳播實踐;它拒絕單一、單向的傳播方式,提倡通過網絡傳播、大眾傳播與人際傳播等多維渠道促進人們跨越不同的社會文化語境,從而實現對話交流、意義融合、開放式遷移與共同體建構。[3]
本文借用這一概念,倡導家長和孩子彼此學習、共同努力營造開放而積極的家庭媒介生活氛圍,嘗試充分利用家中不同類型的媒介資源(例如:書籍、報刊、廣播、電視、手機、電腦、互聯網等)來創設家庭成員的話題交集,促進家庭內部的經驗共享、文化認同與價值共識,從而幫助家長和孩子實現跨代際理解和跨文化理解。
媒介融合理論強調,技術設備層面的融合只是媒介融合的初始階段,對媒介所承載的意涵、觀念、關系、制度的融合才是更長遠的目標。因此,針對如何建構媒介融合型家庭,筆者提出以下建議。
(一)彌合數字代溝
建構媒介融合型家庭應當努力彌合數字代溝,鼓勵家庭成員通過相互學習掌握不同類型的媒介知識和技能,從而化解“無知型危機”。在家庭中,當父母與子女在思想觀念、行為方式、文化選擇、興趣愛好、審美取向等方面出現難以調和的差異與矛盾時,人們往往將其原因訴諸“代溝”。“數字代溝”是信息通信技術領域“數字鴻溝”概念的一個分支,它產生的主要原因是新興數字技術在不同代際群體之間的覆蓋不平均、人們獲取數字資源和知識的機會不平等,以及使用數字媒介的能力不均衡。簡言之,數字代溝呈現出三個維度:接觸溝、知識溝和使用溝[4]。從生物學上看,代溝經由生物群體的代際更迭、新陳代謝而產生,它是客觀存在的;從社會學上看,代溝受到時代變遷與社會轉型的宏觀因素影響,也是難以避免的;然而,從傳播學上看,數字代溝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過外部技術補償與主體技能提升得以彌合。[5]
因此,媒介融合型家庭必須擯棄“一切新媒介皆洪水猛獸”的刻板印象,積極接觸手機、網絡、社交媒體、短視頻等新媒介,秉持開放接納的態度積極學習與新媒介相關的知識,探索高效、合理、有益的使用方法。父母應當虛心向孩子請教自己不熟悉、不理解的數字媒介知識,了解相關設備、技術、資源。同時,父母也應當花時間反思自己的媒介使用習慣,與孩子討論哪種媒介更擅長于承載哪類信息、資源和活動。有能力的父母可以陪伴孩子進行“跨媒介閱讀”[6],將書本閱讀、手機閱讀、影音學習、網絡學習和社交學習相結合。可見,彌合數字代溝的重點在于“善用”媒介而非“拒絕”媒介,在于利用“數字反哺”的過程創造親子互動的機會。
(二)消除文化區隔
建構媒介融合型家庭應當嘗試消除文化區隔,鼓勵家庭成員相互關心和了解彼此的文化圈層,從而化解“冷漠型危機”。“區隔”這一概念原本是社會學領域用于描述不同階層的藝術消費、文化品位和審美趣味的差異,進而窺見背后的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的差異。[7] 近年來,“文化區隔”現象在網絡新媒體中十分凸顯:用戶審美趣味不斷分化,形成各類亞文化圈層,例如:飯圈、谷圈、娃圈、獸圈、鞋圈、電競圈、鬼畜圈、漢服圈、制服圈、滑板圈、街舞圈、二次元圈,等等。這些亞文化百花齊放、各美其美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隱患。例如,不同圈層的人們習慣待在自己的文化舒適區,很難與別的圈層相融合;大眾文化呈現“去中心化”“去權威化”的趨勢;由“獵奇”與“歧賞”心態驅動的泛消費化景觀甚至引發不同社群審美趣味的對立[8],致使社會“常識”與“共識”受到挑戰。
在家庭場域中,這樣的“文化區隔”成為父母面對孩子無話可說、無力引導的原因之一。父母經常發出疑問——網絡游戲到底有什么好玩兒的?網絡售賣的手辦、盲盒竟然這么貴?流量明星究竟有什么魔力吸粉無數?段子手和嘻哈藝人也能登大雅之堂?許多父母作為傳統主流合法文化的捍衛者,不愿了解,也不支持孩子參與亞文化圈的活動,甚至極其反感和反對;他們主觀臆斷這種“玩物喪志”“不務正業”的行為必然導致孩子荒廢學業、虛度光陰。盡管有的父母采取過分寵溺和放任的態度,揮霍大量金錢支持孩子混各種圈子,一味想要討孩子歡心,卻也無法獲得孩子的“搭理”。
因此,媒介融合型家庭要求打破家長和孩子之間的文化“次元壁”,了解彼此偏愛的文化圈層。家長應當認識到,每一代人都有其瘋狂追捧的流行文化、服飾物件、偶像英雄,它們在塑造青少年“莫名其妙”的審美趣味之時,潛移默化地構建了這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故事腳本、敘事模式、情感寄托、價值選擇、榜樣力量和集體記憶;它們既是孩子特有的,也可以成為家庭共有的精神財富。如果家長放下權威的姿態,主動融入孩子的文化圈層,吸引孩子走近家長的文化圈層,將有利于增進親子情感交流。此外,面對面的親子談話、放下成見的換位體驗、共同在場的文化實踐,都將有利于挖掘親子共同話題。例如,家長和孩子之間可以交流:孩子崇拜的偶像與父母的童年偶像有哪些相同的特質?孩子追捧的潮流服飾與父母認可的主流服飾有何異同?父母和孩子喜愛的小說、音樂、動漫、影視劇、體育活動都有哪些共同的精神內核?等等。
(三)緩解價值沖突
建構媒介融合型家庭應當聚焦緩解價值沖突,鼓勵家庭成員進行深度價值對話,調節行為模式和教養方式,從而化解上述“控制型危機”。家庭中的親子沖突主要表現為言語沖突、情緒沖突和部分身體沖突。[9] 近年來,社會新聞中頻頻出現因手機被家長沒收,孩子索要手機未果后跳樓自殺的悲劇;也有孩子無心向學,一心想當網紅、明星、電競選手,與家長激烈爭吵的故事;還有孩子盜刷父母的銀行卡,購買游戲裝備、打賞網絡主播、搶拍天價手辦而引發家庭爭端的奇聞。
類似事件的成因往往很復雜,但如果單從價值變遷的視角來看,這些沖突的深層原因可以歸結為價值沖突(也稱“價值觀沖突”),折射出孩子的人生觀、職業觀、金錢觀和消費觀與父母一代大不相同,甚至存在價值異化的情況。伴隨手機、網絡出現的新生事件、新興職業、新型消費成了催化劑,導致親子之間的價值沖突被激化和放大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家庭缺乏真正的“價值對話”,家長與孩子之間除了聊聊衣食住行和學習成績,很少談及人生意義、職業理想、有尊嚴的勞動、負責任的消費與高質量的閑暇生活等深刻話題,就很難幫助孩子樹立健康的價值觀。孩子如果在現實世界的家庭和學校生活中遭遇無力感、挫敗感和虛無感,便容易轉而沉浸于虛擬世界所創造的存在感、成就感和意義感之中。換句話說,家長面對紛繁復雜且充斥著不確定性的新媒介環境,因控制而失控,因恐懼而暴躁,無法用理性、耐心、溫和的方式應對親子之間的價值差異與價值沖突,只能采取簡單粗暴的過度反應,反而令親子矛盾愈演愈烈、親子關系漸行漸遠。
因此,媒介融合型家庭應當關心青少年媒介生活背后的價值選擇問題,注重開發這些生活議題的教育價值,以此為基礎,在家庭內部進行價值探索和意義建構。當家長和孩子討論人生道路、職業選擇、財富消費等議題時,應當避免采取先入為主的價值判斷和道德說教,而建議采用“價值澄清”[10] 的方法,通過語氣平和的提問、不隨意評判的對話,幫助孩子一步步澄清自己的價值選擇,主動意識到自己的價值謬誤,從而心悅誠服地改變行為方式。同時家長應該給孩子提供多種媒介渠道的信息、知識和觀點,幫助孩子看見虛擬世界之外生活的其他可能性,擴充他們的價值選擇。相應的,家長也應放下自身的價值偏見,嘗試理解孩子價值選擇的合理性與時代性,在尊重其身心發展規律和圈層文化特征的基礎上進行價值引導。[11]
總而言之,“媒介融合型家庭”的教育建構不僅著力于在家庭內部整合不同類型的媒介資源、調和不同的媒介使用習慣,更致力于消弭數字鴻溝、文化區隔和價值沖突。此外,在具體實踐中還需要考慮和遵循以下教育原則。
第一,有距離的觀察。家長應當允許孩子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擁有媒介使用自由與媒介隱私空間,家長不必完全掌握孩子所有設備的實時在線動態,也不必馬力全開地打開24小時“家長控制”功能。
第二,有意識的傾聽。家長應該有意識地詢問和了解孩子在網絡安全、網絡詐騙、網絡欺凌等方面的問題,評估孩子遭遇網絡風險的可能性,對低齡段的孩子及時采取預防和保護措施。
第三,有保留的干預。當孩子遭遇媒介風險時,家長既不要漠不關心,也不能操之過急,應當采取“超越保護主義”的態度,相信孩子有能力憑借自己的力量化解危機。因此,在為孩子提供幫助時,不要全盤代勞而要有所保留。
第四,有限度的參與。媒介融合并非意味著全面介入孩子的所有設備和空間,全盤吸收和接納孩子的圈層文化,跨代際與跨文化理解的最好狀態是“和而不同”,親子之間不必達到百分之百的一致。
當然,媒介融合型家庭有多種模式,家長可以發揮自身主動性與創造性尋找合適的方式方法。總之,教育建構是需要耗費一定時間、精力的系統工程,它更像是遠遠注視著孩子在網絡世界沖浪,為其保駕護航、助其揚帆遠航的一種既努力又克制的情感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