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組章）

作者簡介：李玉倫，男，江蘇省蘇州市吳江中學(xué)教師。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榮獲首屆“全國十佳教師作家”稱號。出版長篇小說《一雁聲嘶》《塵世無緣》，詩集《花落離觴》《槳聲燈影里的流年》，散文詩集《漂泊在唐詩的渡口》等。長篇小說《種夢的人》榮獲全國十部文學(xué)專著獎第一名。

怎樣才能握住，那一次心靈的擁有

讀罷李白的《贈汪倫》，心頭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惆悵。

多少留不住的深情，在一握的手溫里，芊芊成永恒啊！

是怎樣的一條生命的河流，穿越峽引猿嘯的深谷，然后，逾過兵戈焚燒的殘垣，直下笙韶遠(yuǎn)逸的茶樓酒肆、燕子銜泥的尋常巷陌以及蹊徑幽僻的林下水濱，將生命之真湯湯地傾入千尺之深的桃花潭？

是怎樣的一種歌聲，拂去塵世的薄幸，漫過松蘿遍及的滄桑，將一顆不羈而傷的心深情地挽留？

涇縣。清溪曲曲處，一條蜿蜒的小徑掩在斜暉涂晚的柴扉之后。茅屋上，炊煙裊裊;屋內(nèi)，一壺新醅的綠蟻酒正等待著一生難求的知己翩然入闥。

等待是一種坐忘。而坐忘不會因為前世錯過的邀約而沮喪，而冷清。

等待是渴盼生命的相握。它不會因為流水的遠(yuǎn)去而淡褪了最初的承諾。

等待中，想望的門楣里，前塵與今世，或者來生，關(guān)關(guān)獨(dú)語的情思都是一首美麗如夢的歌。

終于，一雙踽踽的浪跡萍蹤的腳步撩起晚風(fēng)中彌漫的風(fēng)塵嘯歌而來，如一只飛鴻翔集于庭際的蒼梧之上。

于是，擁擠的世界在高山流水的涔韻中炫出生命的喧嘩。

“你來了。”隆隆的聲音在無窮的宇宙低回，帶著悱惻的傷痛。

這個思月，夢月，邀月，舞月，醉月，撈月的酒膽詩魂，將世俗的縲紲棄如草芥，踉踉蹌蹌地奔赴而來，帶著洶涌的汗塵。

桃花開了。如燭天的火炬。

于是，在這個小小的茅屋里，在一簇紅紅的小火爐旁，在一陣陣對酌的朗笑聲中，你凄凄地描述著夢游天姥的尋覓，以及千里江陵的兩岸猿啼和峨眉山前的半輪秋月。

于是，何處他鄉(xiāng)，似水閑情，都在“吾喪我”中撕開心以身囚的遮蔽而賦生命以一點(diǎn)幽蘭。

岸上踏歌，拂去衣袖的淚滴，望你揮鞭直去。

九江秀色還是煙花揚(yáng)州？且慢，讓我乘風(fēng)隨你而去！

然而，南浦舟橫;我亦戀著那籬根的短菊而兀自地喧嘩與躁動。只好在一杯一杯復(fù)一杯的山花獨(dú)酌中苦飲著揮之不去的舊夢。

我知道，相思是痛苦而幸福的。如絲云輕覆的朗月，或者流煙淡嵐里瑩亮的新綠。雖然，在幾灣流水、數(shù)點(diǎn)遙山中，心的翔起只是一念的里程。

可是，呢喃花底的燕子已然離去，無邊的霜寒都做了秋聲。

何時？你才能解纜問槳，乘月而歸，在我臨流依渚的翹望中一同品竹彈絲，共話西窗？

那一支未展的芭蕉

這是一支冷綠無焰的蠟燭，在料峭的春寒里葳蕤地燃燒。

殘雪依然堅硬地滯留著，阡阡陌陌與坡坡嶺嶺依然籠著陰陰的寒氣。然而，春天畢竟已經(jīng)來臨。幾彎桑徑依稀著淺淺的新綠，疏柳淡淡，枝頭啁啾著歡愉的流鶯。

你走過冬天，將迢迢往事深埋在心底，在一片冷煙夢雨的早春擎起生命的憧憬張望著未來;你心事沉沉地靜立在籬根旁，以火焰的方式點(diǎn)數(shù)著晝夜遞嬗的流光，盼望著將一顆芳心托付給那個奔赴而來的人。

月光映著汀上的白沙，白沙外是一片芬芳的花海。

這水畔花林的春天是何等巨大的誘惑啊！月光里，花朵燃燒，微風(fēng)中，林嵐織錦，蘇醒的蟲唱在樹間繚繞，柔荑的新綠縹緲如夢，這一切都在召喚著敏感而又饑渴的心靈。

雖然，花叢中，柔波里，沒有驚鴻一掠的照影，心就會荒蕪;雖然，歲月凋敝的廢墟上，閑潭落了春花，然而，在這佇候千年之約的渴望里，那垂釣的目光仍以飄雪的發(fā)絲確證著一種執(zhí)著，大山般峭立在亙古如斯的空間里。

哦，等待也是一種幸福。

在鳥兒蹴落的花絮里，在魚兒吹起的漣漪上，翅膀盡情地逶迤著。

然而，遠(yuǎn)山逶迤，遠(yuǎn)水溶溶。山川之外是一片無語的曠野。

你依然堅執(zhí)地編織著癡癡的念想，將絲絲暗愁蜜意掩藏在心之一隅。

桃花落了，杏花也落了，梁間的燕子已尋得舊時相識，簾底的月光也已經(jīng)皎白如霜，無邊的春潮澎湃著無人的野渡，斜斜的石徑之上，只有暮色幽幽著寂寥。

你依舊繾綣在深閨中，等待那一聲遙遙的呼喚，以及一雙溫柔的手，握起相思的夢魂。

這是一個漫長的等候。思念在一片癡情中苦守著美好的期待。多少希望的蓓蕾倏然發(fā)芽，在眼前，虹幻著笞心的哀思。千呼萬喚，依然不見伊人的蹤影，是不是那顆心已經(jīng)睡眠？或者如浮云遠(yuǎn)去。

不要啊，不要依依于那一片動情的杳然如黃鶴飄散的簫聲。

昨日的諾言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流萍般的聚散隱匿了多少楊柳陌上的癡語，紅塵風(fēng)雨蕩盡了多少塵世間的真情。

然而，未展的芭蕉，依然懷抱著青蔥的夢，緊裹著一襟熱情等待著與撲懷而至的春風(fēng)一訴千古風(fēng)情。然而，惻惻輕寒中，空望眼，淡煙橫素，不見揚(yáng)鞭處。

如此地恪守，莫非是高山流水唯一的知音？滿園春色的逗弄，卻依然心扉緊閉，不為所惑，凡塵凡心中真真是千古難覓的癡情儔侶！

但是啊，那個漂泊不定的腳步何時才能解纜問槳，溫暖深閨里夢結(jié)空床的孤獨(dú)？“柳絮飛時別洛陽，梅花發(fā)后到三湘。世情已逐浮云散，離恨空隨江水長。”（賈至《巴陵夜別王八員外》）這種羈旅仕宦、南村北郭的游走，這種淹滯他鄉(xiāng)、游冶無所的漂泊何時才是盡頭？即使歷盡滄桑不變，也只能落得心在秀緯身老滄州。

那一卷緊封的書札啊，值何人問讀？只等那一枝未展的芭蕉來眷念。

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夜雨微涼，展卷難寐。忽然看到李白的《行路難》：“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fēng)波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海。”進(jìn)而想起《樂府古題要解》中的話，《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傷悲之意。興致涌來，語譯如下：

金樽里的美酒一斗十千

白玉盤內(nèi)的佳肴價值萬錢

雖不是晉代的何曾，卻也無處下箸

飄香的美酒也棄置一邊

心茫然兮，劍指何方

千里冰封的黃河，一望無際的太行雪

將一顆馳騁的心

深深地阻隔

想到呂尚磻溪垂釣的執(zhí)著

伊尹曾經(jīng)駕舟繞日月而過

一顆將要沉淪的心

忽然間又變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

可是喲，這種精神的遇合

又變成一種痛苦的折磨

人生之路的艱難，曲折而又無限

我將置身何處？路在誰邊？

然而，那彼岸的燈火

依然是一種誘惑

揚(yáng)帆滄海，乘風(fēng)破浪

讓生命釀就一個美麗的傳說

哦，李白，你走在一波三折的心路上，思考的是如何安頓自我。

有誰不在尋找一條生命通達(dá)的路徑呢？老子在尋找，他騎著青牛，遠(yuǎn)離鄉(xiāng)梓，耿憂深深地輾轉(zhuǎn)在“治國”“處事”的哲思之途;孔子在尋找，雖顛沛一生依然不悔不棄于“仁政”的追尋;莊子在尋找，雖困窮阻厄依然高蹈遠(yuǎn)舉于自然之“道”;屈原在尋找，雖幾度被逐依然心系“美政”之思。

他們窮盡一生行走在思想的旅途。

實際上，每個人都在路上，都是思想與心靈之軌的過客。所不同的是，有的人雖然生命已逝卻始終輪回在人們的記憶里并成為別人的路;有的人行走如夢，株守庸常，無論活著或死去都會成為漸漸遠(yuǎn)去的陳舊。

生命的穿行需要一種堅韌與執(zhí)著，就像原上的野草，經(jīng)得起幾度枯榮的磨難與野火焚燒，一次次不斷地挺拔于生命的荒原，頑強(qiáng)地?fù)P青于歲寒之后。

是的，倘若畏葸不前，一味地坐在枯萎的時間里漫想，一切，都將是在水一方的縹緲。可是，路途上的千難萬險又怎樣才能越過，或者繞過？

得以慰藉的只有精神的奔往。然而，讓欲望憑借虛構(gòu)的穿越，雖然能于望梅中止一時之渴，到頭來豈不是一枕黃粱的惝恍悲傷！

莊子說過：“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大意是宇宙寂寞得無以名狀，它的變化又如此無常;人在這無常的變化中，死呢還是生呢，還是生死與天地并呢，還是只有精神獨(dú)往呢，渺茫得很啊。精神獨(dú)往，又獨(dú)往于何處呢？雖然萬物都呈現(xiàn)在眼前，真能作人們歸宿的卻沒有一物。

莊子在“有—無”的探究中哀唱著人生。

在他看來，人生更多的是無路可走。因而，人，更多的是在原地徘徊，找一處風(fēng)景，平平淡淡地完成生命的旅行。

可是，偏偏有人受某種欲望的鼓動，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鏗鏘頓挫地尋找一條通向夢想的路。最終，即使無法抵達(dá)，但是，一場悍悍獨(dú)行的落幕卻也證實了自我生命的表情。“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走過了，即使一屐一痕，都是風(fēng)景;如果總是踩在別人的路上，亦步亦趨，生命的意義又何在呢？

這常常被看作是一種奢望。這樣的人生渴念也常常被定義為“不自量力”，或“想吃天鵝肉”的夢想。

是的，一個人的最慘痛的悲劇常常是：他因向往另一種生活而荒廢了他不得不過的那種生活。

“不得不過的生活”荒廢了又有什么可惜呢？為什么不能有一個“轉(zhuǎn)身”呢？生命所向，是自我的自由，行走中即使成為流途病客，忽忽至夕窮，又有何妨！

生命的可貴在于有追求，有追求的生命是深蘊(yùn)著人的真性的一種高尚的存在。即使夜霧朦朧，黃沙漫天，飛翔的靈魂也不會擱淺在時光的河流。

蒼蒼者，天之正色也。

心不死，夢相隨！

瞥向曾經(jīng)

你在縹緲的遠(yuǎn)處，守望著一個無人的渡口。我在一樹寒梅的南國，握著一襲幽幽的冷香，正不知隨風(fēng)何處。

那一次沒有揮手的告別，將一切往事深深淺淺地埋進(jìn)了記憶的土壤。

那是一個春意闌珊的季節(jié)。漫天的飛花凋謝了剛剛婆娑的暖夢，無邊的絲雨迷蒙著淡淡的哀愁。你黯然遠(yuǎn)去，留下一襲昨日的溫情在我的心底氤氳成不散的層云。

為了尋找一種生命的感覺，你說，你要告別過去的自我。但你的腳步卻很迷茫，甚至有些猶豫和惆悵;然而，你終究走了，去了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如今，不知你身在何處，我只能茫然地祝福著你。

一顆心，日夜為你凋零。

在凄涼的夜里，在茫然無措的思緒里，總是渴望夢里相見，然而，好夢難成。

眼簾里只有一盞無焰的燈。

每一個春天的來臨，都會使我想起那個溪水橋畔，那一片蓊郁的小樹林。我凝望的眼睛里，你姍姍而來的身影。像輕煙淡籠的一朵睡蓮，你綽約的身姿，永恒地構(gòu)成了我心靈依偎的背景，靈魂棲息的圣地。那時候，我像三月的風(fēng)箏，幸福地飛翔在你溫柔的掌心。

我的心在已逝的漣漪里垂釣一個個過往的情景，審問著我的良知。

月榭攜手處，露橋聞笛之際，我們一同遙指長天里接翅雙飛的旅雁，在悠揚(yáng)的笛聲里描繪我們未來的歲月。那時，你將甜甜的笑容灑向馨香馥郁的花草、悠悠凝翠的遠(yuǎn)山、喧喧如歌的流水。

你倏然轉(zhuǎn)身，心與楊花共遠(yuǎn);而我，好夢驚回，一切都變成虛空。

你知道嗎？你留給我的只是苦苦的思念與無休無止的等待，夢里夢外，只有枕邊的淚水是真實的存在。望眼中，幾度東風(fēng)雁過，花疏柳瘦，云來云去。

你在何處？是否看見我沉入海底的心，在掙扎？

相識于雪夜的燈下，你用灼熱的情懷點(diǎn)燃了心如死灰的我，然而，是什么？注定了我們的一生只為相思而流淚？

我深知你不得已的苦衷，我深知你的心依然是我生命飛翔的領(lǐng)地。想象中，你亦為相思而憔悴著，不忍丟棄的那一把斷弦之琴郁郁地在空空的墻壁上無韻地回響。

你清宵獨(dú)立，是否在佇望我馬嘶南陌的風(fēng)塵？

窗外，幾點(diǎn)疏星在風(fēng)中搖蕩。曾經(jīng)攜手處，徑花已成土。

日日夜夜，我在為你寫詩。披著殘月的寒光，把盞于萬斛離愁。

無語問西風(fēng)，雁字可待？輕輕地，縹緲的遠(yuǎn)處似乎傳來你斷續(xù)的吟唱。

山川緬邈，一水逶迤。多少癡情苦意、萬種柔情盡在遙遙的相望中。那一只云霄的青鳥啊，請你帶去我的問候和渴念，告訴她，滄桑歷盡，我依然會等她，在夢的河流。

（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