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人關于巴黎的思維片段、想法、記錄、見聞、觀感、手記、便條,或者胡思亂想的意識流、張冠李戴,以及實地街拍。一個另類的巴黎,他憧憬的巴黎,虛構的巴黎,歷史的巴黎,已經辭世的巴黎,或者他愿意居于其中的巴黎。也許真有這個巴黎,也許沒有。
野兔的房子有客廳、廚房、一個小單間、兩個連通的房間,以及兩個衛生間。從前,有一家人就在這里睡覺走動,生兒育女,房間里到處是他們生命的痕跡,他的剃須刀、肥皂盒子,他的舊眼鏡框,他的舊磁帶,她的空掉的香水瓶子、戒指盒、手袋……他們的絮語仿佛還沒有消散。衣柜上擺著主人一家的照片,他父親,他母親,他,5歲或者9歲,20世紀70年代。還有從某地旅行帶回的小玩意兒,俄羅斯娃娃、象棋。為什么帶回這些?從前帶回它們的沖動早已擱淺,其意不明。小玩意也老了,蒙著暗藏含義的灰。書架上還藏著一幅拓片,明代的楷書。房間都很小,最大的也就10平方米。每個房間都有落地窗,窗子打開就是陽臺,已經多年未用,擺著些空著的花盆和雜物。巴黎的房子大多是幾何形的,各種三角、楔形和方形的組合,這種奇妙的組合倒解構了幾何。這套房間連接在一起,是一個圓的1/4。這棟樓其實是圓的,就像鐘表,從12點走到15點是一家,15點到18點是另一家。如果要進入18點到24點的房間的話,就要從后面那條街的另一邊進去。
今天醒得太早,就打開窗子,看黎明前的巴黎。巴黎就像一頭躺在宇宙動物園里的野獸,有著古老的胎毛和幽深的眼睛,它幽深得就像一口永不見底的井,足以讓人慢慢地、長久地端詳。樓下面大街的燈亮著,還沒有人出現。在商店的櫥窗,塑膠做的模特兒亭亭玉立,沾沾自喜地展示著她們光滑冰涼的大腿,已經站了一整夜,凍僵了似的,令人憐惜。昏暗朦朧的街角睡著一家人,就像被清潔工遺忘的垃圾袋。幾個大大小小的腦袋蘿卜般蒙在被子下面,懷著種無家可歸者對世界善意的信任,沒有人趕走他們。頭頂星空浩瀚,我坐在陽臺上,就像一只貓,仿佛剛剛從黑暗的天宇中走下來。
想起我青年時代的朋友老嚴,30年前他投奔了巴黎,狂熱的工廠左翼青年,崇拜巴黎公社,迷信“生活在別處”“更好的”“未來”。在鑄鐵車間剛剛冷卻的齒輪堆旁朗誦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翻毛皮鞋深陷在沙盤里。“文革”一結束就移民法蘭西,出了戴高樂機場,拎著行李就去找巴黎公社社員墻。后來在13區結婚,生了一群孩子。我第一次到巴黎,在他家住了一夜,徹夜長談。他將巴黎視為彼得堡,一個世界革命的中心。后來,終于發現世界是平庸的掩體,巴黎尤甚。法國大革命并沒有將巴黎改造成一個崇高的城市,這里不是歐洲的耶路撒冷,沒有人要聽他用昆明腔的法語朗誦《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只有庸常,日復一日的羊角面包、奶酪、咖啡、橙汁、火腿、牛排,像經典繪畫一樣掛在盧浮宮的墻上。塞納河畔無休無止的風流韻事,地鐵進進出出按時到站,沒有更快,也沒有更慢……未來沒有出現。掙錢養家的任務繁重,深陷孤獨,妻離子散,聽說他最后去了諾曼底的海邊,在礁石之間不知所終。
老嚴是一個詩人,以為憑著激情、浪漫主義和一堆時髦的觀念就能闖蕩世界,最后老家也回不去了,他無法提著一只僅裝著幾件舊衣服而不是巴黎香水的箱子回老家,“衣錦還鄉”是流亡者的緊箍咒。我離開巴黎的時候,他妻子托我帶一堆巴黎香水回昆明,她教我,香水太重,可以背在身上,托運的箱子里放些輕的東西。天光漸亮,一座教堂蒙蒙地出現了,云擋著它的尖頂。一輛黑色小汽車緩緩地駛過依然空無一人的街道,就像輛靈車。我不是在憐惜老嚴,我是在憐惜自己,雖從未離開昆明,我也喪失了故鄉。老昆明灰飛煙滅,新昆明加深了我的無根感,令人更痛楚。老嚴的根在他揣著一本護照登機之后就被斬斷了,我的根讓我自己眼睜睜地看著它一點點被拔除。
詩人若想使人的生活變得輕松,他們就把目光從苦難的現在引開,或者使過去發出一束光,以之使現在呈現新的色彩。為了能夠這樣做,他們本身在某些方面必須是面孔朝后的生靈;所以人們可以用他們作通往遙遠時代和印象的橋梁,通往正在或已經消亡的宗教和文化的橋梁。他們骨子里始終是而且必然是遺民。(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
我對巴黎一見如故,它不是我的故鄉,卻時時刻刻喚起我對故鄉的記憶,那些古老的街道,每條都像是昆明的金碧路;那些房子,每間都會產生回到尚義街6號的幻覺。昆明如今充斥著關于未來的好大喜功的種種觀念,不只是書本上的觀念,而是空間現實。高大上不再是觀念,而是小區、街道、樓房。每起來一棟高樓或者修筑一條道路,故鄉就死去一點。從青年時代到今天,故鄉逐漸成為廢墟,童年的世界在消失。我曾經以為這個世界就是白晝、黑夜,地久天長,永遠如此。一天天,我目睹水井一個個填掉,老樹一棵棵失蹤,朋友一個個離開。我就像1945年5月柏林的某個德國人那樣望著自己的老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巷子在消失,花園和樹木在消失,作坊在消失,菜市場在消失,小攤小吃在消失,鞋匠和裁縫在消失,米線館在消失。我的游泳池消失了,我的足球場消失了,我的電影院消失了,我的書店消失了,我的昆蟲消失了(螢火蟲永遠失蹤了,烏鴉也失蹤了)。幽靈在消失(我少年時代它們住在登華街坡底的一棵老槐樹的樹洞里),古董在消失,畫棟雕梁在消失,鮮花和沿街賣花的彝族姑娘在消失,挎著提籮來賣雞蛋的大娘在消失,郵遞員在消失,送牛奶的三輪車在消失,鄰居在消失,熟人在消失,那些討厭的屠夫在消失(沒有人再和你吵架、討價還價了)。卡車運走了那些家具、門窗、黑板、小學、中學、網球場、籃球架、浴室、書店、菜市場、枇杷樹、櫻花樹……大學的同學都搬走了,永不再見。搬家公司的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誰也不知道鄰居們搬到何處去了,仿佛他們是猶太人。一切都消散了,各色各樣的假模假式的東西蜂擁而入。一夜醒來就發現隔壁的房子垮了,整條街道不翼而飛,仿佛發生了局部地震,廢墟上蹲著戴安全帽的幾個人在抽煙,撬棍和大錘扔在腳邊。街頭會突然出現一個全新的花園,里面長著我從未見過的植物(后來,它們在冬天死了)。人們在為各種奇跡歡呼、驚嘆,期待著更多的奇跡。報紙歡呼,舊貌換新顏,一天等于20年。搬家成為一種在世的光榮,人生的勝利,我不敢在那嶄新的花園和大街上走,我害怕迷路,害怕那些無根之木倒塌。回憶成為寫作、生活的主要動力,失去記憶,我不知道我將如何度日。
巴黎,到處是過期的宴會、過期的下水道、過期的電線桿子、過期的墻壁、過期的情人、過期的柱子、過期的表白、過期的墻垛、過期的劇本、過期的臺階、過期的座位、過期的雨篷、過期的孤獨和憂郁……“無墻的博物館”——馬爾羅這位老巴黎如此形容巴黎。巴黎在乎的只是它過時的、致命的美。迷戀這種過期的破敗之美只會使人墮落,失去現代世界必備的進取之心。我無可救藥地墮落著,沒有工作,沒有單位,遠離祖國,不是法國人,更不是巴黎人,也不是腰纏萬貫的游客,我像某種蛆一樣爬在巴黎這本腐爛的巨書里。你無法在任何一本真正的書上看到巴黎,這本書是人類創造的自然之書,第二自然的經典,讀這本書就像上床一樣,你得自己爬進去,毫無廉恥地浸淫其中,你會獲得生命的深度、無用的奢侈、豐富的貧乏。這城市充滿著無用的誘惑,這種誘惑有色情的部分,有神秘的部分,有回憶的部分,有未知的部分;有一見鐘情,也有厭倦;有喜悅,也有迷惘;有興奮,也有憂傷。這位老婦曾經國色天香,如今老態龍鐘,失去了肉體的鮮味,但被時間之鹽腌制得風韻十足。這是一個世界故鄉,當所有的故鄉都被摧毀之后,故鄉的舊家具、霉味、鹽巴、灰塵、剝落的鍍金、幽靈等等全都集合到這里。我嗅到一個腐爛的薔薇園的氣味,多年前它曾飛過昆明,一群暗紫色的芳香之鳥。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巴黎記》 ?作者:于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