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每個人早上睜開眼睛,就表明你是活的。可是像我這種肺功能虛弱者,每天早上眼睛倒是睜開了,但如果沒有鮮活的草、鮮活的綠色、新鮮的氧氣,我就沒有活過來。草是我生命得以延續的溫暖氣氛,是人世間對我喚醒的體貼細語。城市日益高樓林立,棲身的水泥匣子多是隔絕與枯燥,窗外的樹林草灘早已消亡。唯靠自己擁有草了。我有多種盆草,其中的銀邊吊蘭,已跟隨我30多年。那時我醫學院畢業,剛到醫院上班,科主任李群贈我一待吊蘭,說是吊蘭最好養,清水陽光就行。從此這盆吊蘭,就在我身邊了。30多年歲月,驚回首多少動蕩變遷,僅搬家就有十幾次。而這盆吊蘭,繁殖了無數代,始終在我身邊。十年前我在上海寫長篇小說《所以》,一待幾個月,漢滬之間火車往返,單程19個小時,我抱一盆吊蘭坐火車,人都看著笑。
我是會做一些傻事的。前年冬季,我沿江遠足,遇見一片大樹正遭砍伐,當即我就上前制止。可人家都是被雇農民工,只管砍一棵賺幾文錢。恰巧那天有一個會議,恰巧市長在,我不管不顧投訴了。市長當然具有高度生態環保意識,當即打電話,立刻制止了砍伐。好了!這群大樹,學名意楊,小名大葉楊,約幾十年或十幾年樹齡,早在打造江灘公園之前,就已經葳蕤昌盛,是現在江邊最為高大粗壯的樹。只見江風中,闊大樹葉陣陣婆娑,翻飛起舞,真是美輪美奐。鳥兒又對意楊情有獨鐘,高高枝丫上一窩窩碩大鳥巢,大小喜鵲飛出飛進,喳喳歡叫,真是喜氣洋洋。從此,過一段時間,我都會特意來到江邊,特意看看這幾棵劫后余生的大樹,拍拍樹干,聽聽樹聲,望望那些堅實的鳥巢,樹底下坐坐。樹底下生著本地雜草,叫盤根草,生命力極強,些許陽光就夠,又極具人類親和力,任人踩踏坐臥,絕對不需要什么警告牌:嚴禁踩踏草皮!更無須費勁裝文藝:花草有生命,腳下請留情。更關鍵是免費,不花納稅人半分錢。而為什么都寧愿重金購買嬌貴的進口草皮?寧愿不要真實的四季風光而要生硬的四季常青?真不懂。常識與科學都去哪兒了:草皮草坪與草,根本就是為人民服務的!樹葉是可以穿的,稻麥是可以吃的——糧食也是草呢,樹木也是草呢,都屬于植物。只是人類給植物取個小名,叫作草而已。
不幸還是發生了。我最近一次遠足,猝不及防,看見的是工地。劫后余生的那幾棵大樹,還是被砍。鳥巢當然沒了,覆巢之下,焉得完卵。不想夸張,但這確是我的一幕鬼片:后背一陣發涼,差點驚聲尖叫。不過這次我不會投訴了。因為明擺著江邊人造景觀越來越多。明擺著高大樹木越來越少。明擺著挖掉與移栽不停折騰。樹木怎能根深葉茂?鳥兒怎敢再來筑巢?“煙色綠浮前岸柳,新晴草芊花亂開,斜陽老樹漫天霞,江船橫渡雁晚歸。”這是明朝嘉靖直至清朝末年的江岸自然景色,幾百年人們不斷贊嘆吟詠,如今可惜了。可惜了,這漫長的江岸線,原本可以無限受惠于天賜之美。
已見慣太多悖論與荒誕,練就了快速冷靜本領。現在我只想冷靜地說:如果說我們這個時代不能夠辜負什么?那一定首先就是,不能辜負我們這個時代的草。我們這個時代,田野森林消滅得太多了,糧食不夠了,氧氣難以為繼,水泥鋼筋無疑是鳥不生蛋的窮山惡水。別忘了,這個地球上,草的強大,是無與倫比的,人類算什么東西。金字塔聳起之前,野草已經覆蓋地表。帝王將相輝煌之前與覆滅之后,鳥兒都在樹上鶯歌燕舞。
如果說我們這個時代不能夠辜負什么?那一定首先就是不能辜負我們這個時代的草。如果說我們這個時代不能夠辜負什么?那一定首先就是不能辜負我們這個時代的草。如果說我們這個時代不能夠辜負什么?那一定首先就是不能辜負我們這個時代的草。盡管說了白說,我也堅持,說三遍。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從容穿過喧囂》 ?作者:池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