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歷史文化傳統。我國少數民族文學在新的文化整合中,呈現了自己新的文化特質。改革開放后,少數民族文學回到了自己文化的流脈中,從自己民族的文化視角、文化態度和民族生活加以描繪,從中折射出民族理想和品格,一掃過去小說中凌空高蹈的口號。特別值得提及的,是藏族作家阿來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
《塵埃落定》是藏族作家阿來的第一部長篇小說,1998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當代》選發了一部分。我們是這樣宣傳《塵埃落定》的:
一個聲勢顯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漢族太太生了一個傻瓜兒子。這個人人都認定的傻兒子,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卻有著超時代的預感和舉止,成為土司制度興衰的見證人。
小說故事精彩、曲折、動人,以飽含激情的筆墨、超然物外的審視目光,展示了濃郁的民族風情和土司制度的浪漫神秘。
《塵埃落定》通過對民俗生活的深入把握,鮮明地表現康巴藏族的民族特點和文化特質,在對歷史傳奇生活的冷靜超然的敘事中,將哲學意識融會其間,恰如陶淵明東籬采菊的悠然,又似佛教禪宗迦葉禪師的拈花一笑。羚羊掛角,詩意超然。哲理性與生命狀態水乳交融!
《塵埃落定》因其文化內涵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榮獲了茅盾文學獎。
根據《塵埃落定》改編的同名電視連續劇熱播,并在當年金秋獲電視劇金鷹獎。接著,阿來又應邀到美國比較文學學會年會演講。
阿來慢悠悠、從從容容地走上講臺,很輕松瀟灑地對聽眾笑了笑,然后口若懸河地開始了他的演講。令臺下各國作家驚異的是,這位中國藏族小伙兒,對世界文學竟如此熟悉,那些經典的文學信手拈來,而且評價極見眼光。阿來最后說:“我是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從童年時代起,一個藏族人注定就要在兩種語言之間流浪。每當我走出狹小的城鎮,進入廣大鄉野,就會感到在兩種語言之間的這種流浪。我想,正是在兩種語言間的不斷穿行,培養了我最初的文學敏感,使我成為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
讀到《塵埃落定》的時候,我剛閱讀了威廉·福克納的作品不久,正在為后來我出版的關于諾貝爾文學獎的《文學即人學》作準備。我發現,《塵埃落定》與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交相輝映。比如,它們都講述當時社會的轉型,表達對故鄉世界的鄉愁與緬懷,都強調了歲月在傳統文化衰敗中的消解作用。同時,它們又都借用“傻子”來講“非常態世界”的駁雜的故事。“約克納帕塔法”世界,與阿壩藏區“嘉絨部族”世界,都滲透著濃厚的宗教色彩,并都以貌似愚笨的卻是客觀的形式來呈現復雜紛繁的外部世界。而阿來和福克納的作品又各有特色。《喧嘩與騷動》中的主人公班吉,作為敘述者,只有直白的記錄,其敘述成為展現他人個性的舞臺,沒有個人情感和主觀判斷。《塵埃落定》的主人公“傻子”二少爺的敘述,像是夢,以“傻”作為自我保護,在權力斗爭中找到生存空間,以大智若愚,牢牢掌控故事情節的發展。福克納的作品,充滿愛恨交織的張力,游走于對過去的批判和眷戀,并尋找解決之道。相對于福克納,阿來始終以局外人示人。《塵埃落定》對傳統的逝去,只透出淡淡的無奈的憂傷,筆調細膩,深沉地對逝去之物進行追思,對昔日之人進行緬懷。他只是通過二少爺的眼睛超然于時空物外來看待世事的紛爭。阿來學習前輩,是為了超越。
認識阿來之前,便聽人說阿來愛喝酒,且酒量驚人。他有時半個月粒米不沾,只喝啤酒,他說酒也是糧食。他常常從高原馬爾康坐汽車,沿著險象環生的岷江走兩天,毫無半點兒車馬勞頓倦容地趕到成都,尋到文朋酒友,邊喝酒,邊擺“龍門陣”:談他走進高原的收獲,紅四方面軍過草原時被人遺忘的故事,他感興趣的宗教,他考察地方政權的思考……
一次,阿來隨一群本地作家,陪北京來的各文學期刊組稿編輯,去了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海螺溝,爬了冰川,觀了風景。當地好客的縣委領導,調來幾位酒中魁首,在歡迎酒會上擺開了陣勢,非要灌倒這些文曲星不可。作家們在主人殷勤的款待下,倉促上陣,很悲壯地抵擋了幾個來回,終于拱手告饒,敗下陣來。唯一一直不顯山露水的阿來,神情自若,慢悠悠地沉著應戰。十多輪的推杯換盞之后,只見縣委一干人馬前仆后繼地倒下去。海螺溝一戰,阿來名聲大震。從此,大凡各地文友、編輯到阿壩辦筆會,總要拉上阿來。阿來血液里流淌著藏族康巴漢子的熱血豪情,這腔熱血和豪情,一直支撐著他在文學之路踽踽獨行,并成了他小說的筋骨。他說,書與酒是他須臾不可或缺的東西,書給他智慧,酒給他靈感和天馬行空的想象、豪情。
關于阿來愛讀書,我社的一位同仁告訴我,她風塵仆仆地趕到阿壩去看阿來的經歷。當晚,阿來攜妻挈兒搬到別處,把自己的小木樓讓給她。清晨,她看到窗前的海棠花開得正艷,而屋里來不及收拾的書籍散落在窗臺、地面、書桌上,大都是當下世界最深奧的有關文化、宗教、文學藝術方面的著作。人的腦袋里裝滿飄落不定的知識塵埃,學問就如同一柱光線,穿過那寂靜而幽暗的空間,照見細小的微塵在飄浮,看到茫茫宇宙的星辰在運行。書是照亮人們前進的燈塔,讓阿來在文學之路自由前行。
辦筆會大都帶有強烈的功利色彩,出版社或雜志社花了不少錢,讓作家們游山玩水,實則是一個索稿的溫柔陷阱。作家們吃了,喝了,玩了,對不起各位作家大爺,請慷慨解囊,奉獻大作吧。阿來從不拖欠文債,所交作品大多在刊物上頭條發表,最讓大家受用的是,他交了作品、飲了酒之后,還要放聲歌唱。聽阿來那低沉、渾厚而又有些蒼涼的歌聲悠悠回蕩在山谷里,早就有些微醺的作家、編輯,仿佛隨著歌聲到了他生長的阿壩藏鄉……
1959年,阿來出生在四川大渡河上游,一個叫“四土”,很早以前由4個藏族土司管轄的地方。他1976年初中畢業,算是生不逢時,連上山下鄉的榮幸都沒撈到。好不容易恢復高考了,又因學歷不夠,懷才不遇地上了中專師范,畢業后當了民辦教師,后又當詩人。阿來的老婆是個漢人,兒子的戶口隨母親,也是漢族。有人勸阿來把兒子改為藏族,將來高考時有照顧,阿來不為所動,只是沉靜一笑,在他眼里,漢藏是一家人,如同眼前的青山和綠水。
藏族農民的兒子阿來,偏偏自幼愛上文學,人們大惑不解。尤其讓誰都搞不懂的是,阿來常常一個人徒步從阿壩走向遠方,一走就是好幾天。有時,在長滿鮮花的草原上,阿來會與一群詩友鋪上毯子,擺上酒肉,一邊大快朵頤地吃喝,一邊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或舉杯對天,或長吟短嘆。一片云彩飛來,灑下雨,他們趕緊收拾東西,再跑到只有藍天白云的草場。遠處悠閑的牧民,趕著牦牛,看慣了白云聚合流散,卻怎么也弄不明白這群年輕人在干什么。
很少人知道,給阿來帶來巨大聲譽的《塵埃落定》出版時經歷了多么艱辛的旅程。
《塵埃落定》完成之后,曾黯然而漫長地輾轉了多家出版社,直到有一天我的那位女同事,到成都參加四川青年作家筆會第一次見到陌生的阿來,幸運之云才飄向了這位才華橫溢、埋在深山人不知的阿來。
很多參加筆會的年輕作家,利用一切機會,接近由京城去的國家最大的出版社女編輯,向她毛遂自薦,介紹自己的創作情況。但阿來只顧微笑著,默默地為大家搭帳篷、擺座位,聚餐時遠遠地一言不發,卻認真聽人談笑。
直到筆會接近尾聲,我的同事出于禮貌,找到阿來,問他最近在寫什么。阿來說,沒寫什么,不過有一部連續被多家出版社退稿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話已說到這兒,我的同事一笑,說,拿給我看看吧。于是便有了轟動文壇的《塵埃落定》橫空出世。幸運也同時落在這兩位頭上。當然,阿來的《塵埃落定》即便再次被埋沒,總有一天也會傲然立于中國文學史。即便不是這位有雙慧眼的編輯發現這一小說瑰寶,總會被另一位同樣有雙慧眼的編輯發現。
隨著我們的閱讀從極度興奮最終歸于釋然和平靜,你不能不由衷地驚嘆,《塵埃落定》瑰麗而又神秘,且富有詩性之美。你同時會為阿來那出神入化,如流水無首無尾,似流星劃破夜空,精靈般的語言天賦擊節叫好。不可否認,阿來的《塵埃落定》從內容到技巧,都借鑒了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阿來自己說,“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美國文學……代表當然是福克納”。如前面所說,《塵埃落定》與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都書寫當時的社會轉型,表現對故鄉世界的追思與緬懷,流露出濃郁的鄉愁……
《塵埃落定》改變了阿來的命運。《塵埃落定》登上了世界文壇,已被翻譯成近20種語言。僅英譯本就有3種,其中一種版稅就有15萬美元之多。該書的電影版權先被中國香港購得,美國哥倫比亞公司也緊鑼密鼓地籌備電影改編事宜。這些毫無疑問會給阿來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據說阿來曾對朋友開玩笑說:“真沒想到,每天醒來就有錢掙。”
寫作給阿來帶來了聲譽和財富,但阿來拒絕當專業作家,盡管他清楚,專職寫作會讓更多白花花的銀子滾滾流入他的腰包。在阿來看來,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成名之后,阿來一直殫精竭慮地主編科普雜志《科幻世界》。自他接手以后,該雜志的發行量翻番增長。他還特地在《科幻世界》給自己開了一個融科學與文學為一體的專欄,人民文學出版社已結集成《阿來科學隨想》一書出版,發行量不俗。
創作無疑是快樂的,創造更是一種幸福,寫作需要沉淀,文學需要距離。辦刊物的同時,阿來積累的生活也在發酵。
自《塵埃落定》后,阿來又寫了幾部優秀的長篇小說。因為,寫作已成為阿來生命的一部分。文學流浪將貫穿他的一生。他那張揚的生命力在電腦鍵盤上瘋狂地跳躍。阿來與生俱來的文學天賦、一雙人性的眼睛、一個智慧的頭腦、一個健康活潑的心靈,讓他的小說有馬爾克斯至大至美的境界,又服從昆德拉所說的那種游戲的召喚:在生活中挖掘,又巧妙地玩虛構游戲。
2018年,阿來的中篇小說《遙遠的溫泉》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他在獲獎感言中說:“我相信,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變的塵世帶給我們的強烈命運之感,在生命的堅韌與情感的深厚。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即便看起來,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愿意對人性保持溫暖的向往……以善的發心,以美的形式,追求浮華世相下人性的真相。”
是年,阿來還出版了多卷本長篇小說《機村史詩》,以挽歌式的筆致將記憶深處曾藏在大山里的機村風景,做了抒情化的描寫,恢復了中國深遠內陸少數族群賴以生存繁衍卻在現代化進程中漸漸消逝了的、具有神性的一種風景。在阿來悲痛的充滿懷念和敬畏的對往昔生活家園的回憶和凝視中,機村風景依舊如新,《機村史詩》被賦予極為豐富的意義。莽莽蒼蒼的風景仿佛凝固,成為一個隱而不彰的主題,思考的是過去,也是未來;是悲歌,也是史詩。《機村史詩》是一部尚未被深入開掘的文學寶藏。
2019年,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阿來的新作《云中記》。為此,有關方面組織了一次阿來與30個國家的漢學家關于“故事溝通世界”的對話活動。阿來多次參加中國作家與國外漢學家的對話活動,已能從容睿智地應對。他圍繞新作《云中記》,以他慣有的幽默個性和博學的才華表示,在文學活動中,除了創作,他還是個“譯者”。從文三十多年,他每次寫作,都是一次翻譯過程——作為一個在漢藏兩個語系中流浪的作家,他從藏語到漢語、從方言到普通話,不斷地轉換、融合。
他說,很多讀者說我的作品中有一些普通話不常見的表達,比如“愿你面前的道路是筆直的”,此語在藏文中乃是一種祝福辭令。西藏多山,人生也一樣,一生多歧路。這句話實際上是祝對方在世上萬事一帆風順。
在談到西藏時,阿來說,不少人對這塊不老圣土并不十分了解,其實“西藏并非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煙火人間,和其他地域一樣。天堂是光明的,地獄是黑暗的,從事文學創作的人,要從黑暗中尋找光明,從艱難中發現希望,哪怕世界艱難,也要寫出美好,要去發現人性最偉大的地方”。
(摘自現代出版社《我們的80年代:中國的文學與文人》 ?作者:汪兆騫)
(圖注:《塵埃落定》話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