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漢鵬,卜振興
(1.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北京 100836;2.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北京 100055;3.中國郵政儲蓄銀行,北京 100034)
維持物價穩定并以此促進經濟增長是各國政府宏觀調控的首要目標,因此關于通脹與實際經濟行為之間的聯系——菲利普斯曲線,長期以來都是宏觀經濟學家們研究討論的重點[1-2]。2007—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歐美等發達國家普遍出現了菲利普斯曲線扁平化的現象,通貨膨脹對于實際經濟行為的反應不再敏感[3]。例如美國的失業率自危機以來就經歷了拋物線式的波動,從2007年11月的4.7%升至2009年10月的10%,之后又回落至2019年3月的3.8%,但核心CPI同比增長率卻始終維持在1.8%附近,變化情況與傳統的經驗規律明顯不符①[4]。如果該現象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則對于各國貨幣當局甚至主流貨幣經濟學理論勢必提出挑戰。一方面,扁平化的菲利普斯曲線意味著更高的“犧牲率”(Sacrifice Ratio),即為了實現通脹目標須付出更多的經濟調節成本,這意味著更加激進的宏觀調控措施。另一方面,過去被許多國家采納的“通貨膨脹目標制”(Inflation Targeting)的理論基礎,會由于通貨膨脹與實際經濟行為之間聯系的減弱而受到質疑[5-6]。
顯然,一國通貨膨脹與實際經濟行為之間的聯系對于該國貨幣政策目標的設定,以及宏觀調控的方式有著十分重要的影響,那么該關系在中國是否也出現了類似的變化呢?從數據上看,中國的CPI同比增長率自2012年下半年以來就維持在2%附近,沒有太大的變化,但與此同時,中國的GDP同比增速卻從2012年末的8.1%滑落至2019年初的6.4%,似乎也出現了通貨膨脹對實際經濟變化不敏感的現象。從已有的文獻上看,學者們對于中國菲利普斯曲線扁平化的判斷并不統一。例如,伍戈和劉琨(2014)[7]利用時變菲利普斯曲線考察了中國通脹與產出的動態變化,發現二者之間的關系是非線性的——平均通脹越高,菲利普斯曲線越陡峭;反之則越平坦。考慮到中國近年來通貨膨脹持續低迷的狀況,伍戈和劉琨(2014)相當于間接支持中國菲利普斯曲線趨于平坦。類似的,何啟志和姚夢雨(2017)[8]也利用時變菲利普斯曲線研究發現,中國產出缺口對于通貨膨脹的影響自危機以來在持續減弱。當然,也有學者提出不同的意見。例如丁慧和范從來(2015)[9]利用納入資產價格的廣義價格指數重新構建了通貨膨脹指標,并借由對菲利普斯曲線的滾動回歸發現,危機過后通脹對于經濟周期波動仍然具有較高的敏感性,菲利普斯曲線并未出現扁平化現象。
那么是什么導致學者們對中國的通貨膨脹與實際經濟行為之間的認知產生偏差呢?筆者認為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由中國非穩定的經濟環境和無法直接觀測得到的產出缺口二者相互作用導致的②。具體的,中國作為一個轉型期的發展中國家,其經濟制度環境與西方發達國家相比穩定性較差,這使得學者們通常須要采用變系數模型來描述中國通脹與產出缺口之間的相互關系。但是,產出缺口或潛在產出它們本身是不可觀測變量,這造成在估計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遇到非線性問題,從而導致一些常用的計算變系數模型或不可觀測要素模型的方法,如卡爾曼濾波不再適用③。針對該問題,本文將采用Chui和Chen(2017)[10]拓展后的卡爾曼濾波(Extended Kalman Filter)來處理時變系數與不可觀測變量乘積所帶來的非線性問題,進而對中國通貨膨脹與產出缺口之間的動態關系展開分析。據筆者所知,國內目前還沒有類似的研究。
本文的主要結論包括:第一,中國的通貨膨脹與產出缺口之間的關系依然緊密,近年來中國經濟減速主要是結構性的。第二,中國的實際與潛在經濟增速自2011年以來同時放緩,但實際經濟增速始終低于潛在經濟增速。第三,危機過后通脹預期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總需求對于通貨膨脹的影響,近年來政府對于通脹預期的引導更是成功地避免了中國通縮的發生。第四,中國的通貨膨脹主要是由內部經濟決定,國際價格波動對于中國通貨膨脹的影響有限。
盡管多數學者都認同中國的通貨膨脹與實際經濟行為之間的關系是不穩定的,但對于描述通貨膨脹動態關系的具體形式并未達成共識。本部分先對傳統菲利普斯曲線進行分階段估計,以此作為變系數模型設定的經驗基礎。
借鑒Ball和Mazumder(2011)、Matheson和Stavrev(2013)[11],并結合中國的實際情況,本文假設中國的菲利普斯曲線服從如下形式:
(1)
(2)

(3)


表1 πt的OLS回歸
由表1可知,式(3)能夠比較好地對中國通貨膨脹的具體數據進行擬合,不同區間上調整后的擬合優度均在0.9以上。但是通過分階段的回歸結果也清楚發現,式(3)的回歸系數是不穩定的。例如通貨膨脹對于產出缺口在整個樣本區間內的回歸系數β為0.593,但對于危機發生前的樣本區間僅為0.374,而對于危機發生后的樣本區間卻高達0.745。再例如進口相對價格通脹的回歸系數γ只在危機發生前的樣本區間顯著,危機發生后的樣本區間不顯著。根據上述結果,可以做如下初步的判斷:危機以來,中國的通貨膨脹與產出缺口之間的聯系變強,用變系數模型來描述中國的菲利普斯曲線更加合理。
根據上文的分析,本文以如下形式的變系數模型來描述中國通貨膨脹與產出缺口之間的動態關系:
(4)
其中對于各系數αt、βt、γt,本文均假設其服從隨機游走的過程。對于產出缺口gt,雖然國內大多數實證研究都利用HP濾波直接估計得到,但事實上該方法遭到許多學者的詬病,著名計量經濟學家Hamilton甚至主張永遠不宜采用HP濾波[17]。因此,本文假設gt是不可觀測的,并服從如下AR(1)的過程:
(5)

(6)

(7)
(8)
(9)

(10)

(11)
其中式(10)為觀測方程,式(11)為狀態方程。

表2給出了對狀態空間模型式(10)、(11)的估計結果,其中樣本區間為1997年4季度—2019年1季度,極大似然的最優化過程采用BFGS(Broyden, Fletcher, Goldfarb, Shanno)算法[19]。從表2中可知,各系數都是高度顯著的,并且均在合理的范圍以內。以通脹預期中賦予政府通脹目標的權重αt為例,根據本文的隨機游走假設,其在40個季度的樣本區間范圍內的方差約等于0.012,標準差約等于0.11,這對于一個屬于[0,1]區間范圍內(αt為加權平均權重)的參數而言是合理的。

表2 狀態空間模型式(10)、(11)的估計結果


圖1 實際與潛在GDP增長率注:ac表示真實值,kf表示卡爾曼濾波,sm表示卡爾曼平滑。
圖2分別給出了狀態空間模型中時變系數αt、βt和γt的卡爾曼濾波與卡爾曼平滑估計結果。從圖2中看出,卡爾曼濾波與卡爾曼平滑得到的結果雖然略有差異,但基本上維持相同的變化趨勢。具體分析可以發現:第一,與2008年危機爆發時相比,通脹預期賦予政府通脹目標的權重αt雖然都維持在較低的水平,但近年來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該結果表明中國的通脹預期形成主要還是適應性的,但政府對于人們通脹預期的引導作用不能忽視。第二,中國的菲利普斯曲線不僅沒有發生如歐美等發達國家那樣的扁平化現象,通貨膨脹與實際產出缺口之間的相互關系βt與危機時期相比反而更強了。該結果與表1的結論是一致的,它意味著中國目前的通脹波動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由需求驅動,一旦政府對經濟采取大規模的干預措施,物價仍舊會有強烈的反應。第三,進口相對價格通脹對于國內通貨膨脹的重要性γt較低,且近年來重要性在持續下降。該結果表明中國的通貨膨脹主要由內部經濟所主導,輸入型通脹對于中國內部價格的波動影響比較有限。

圖2 αt、βt、γt卡爾曼濾波和平滑的估計結果注:kf表示卡爾曼濾波,sm表示卡爾曼平滑。
對上述的實證結果進行總結可以發現,近年來,中國的通貨膨脹雖然在經濟增速放緩的大背景下沒有出現顯著的下滑,但這與歐美等發達國家所發生的菲利普斯曲線扁平化現象是完全不同的,中國的通貨膨脹仍舊主要由需求驅動,中國并不存在大規模刺激經濟但通脹仍能夠保持穩定的紅利空間。究其原因,可能更重要的是由于此輪經濟增速的下滑是結構性的,產出缺口雖然為負,但程度較低,因而對通貨膨脹的抑制作用有限。再加上通脹目標引導作用的增強,以及外部輸入型通脹的相互抵消,導致中國的通貨膨脹近年來都未出現明顯的單向變化趨勢。


圖3 通貨膨脹的反事實模擬結果


圖4 通貨膨脹、通脹目標與通脹預期
針對近年來國際上興起的關于菲利普斯曲線扁平化的討論,本文利用拓展后的卡爾曼濾波方法,對中國開放條件下的變系數菲利普斯曲線進行估計,研究發現:第一,中國的通貨膨脹與產出缺口之間的關系依然緊密,近年來中國經濟減速主要是結構性的。第二,中國的實際與潛在經濟增速自2011年以來出現同步放緩,但實際經濟增速始終低于潛在經濟增速。第三,危機過后通脹預期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總需求對于通貨膨脹的影響,近年來政府對于通脹預期的引導更是成功地避免了中國通貨緊縮的發生。第四,中國的通貨膨脹主要由內部經濟決定,國際價格波動對于中國內部通脹的影響有限。
根據上述結論,筆者認為中國政府在進行宏觀調控時應注意如下兩方面問題:第一,政府應處理好“穩通脹”與“保增長”二者之間的相互關系。近年來,雖然中國的經濟增速持續下降,但CPI同比增速基本維持在1%—3%這一理想的區間,這使得人們可能誤認為中國出現了與歐美等發達國家類似的菲利普斯曲線扁平化現象。但本文的研究結果顯示,中國的通脹與產出缺口之間仍然具有較強的相關關系,因此如果政府試圖通過類似“大水漫灌”的方式刺激經濟,很可能會再現2011年那樣的高通脹現象。第二,政府應強化對通貨膨脹預期的引導。中國政府在各年年初的政府工作報告中都會給出當年的CPI增長目標。筆者發現該目標的設定由于與真實值存在較大的偏差,因此人們對其并未給予足夠的重視。但是本文的研究發現,如果政府放棄對通脹預期的引導,而簡單被動地根據上一年的通貨膨脹作為政府通脹目標,則中國經濟目前已經陷入了嚴重的通縮。
[注 釋]
①西方學者將該現象稱為“雙生謎題”(twin puzzle),即無論經濟停滯還是復蘇,通貨膨脹都未發生顯著的變化。
②受失業率數據可得性的限制,關于中國通貨膨脹與實際經濟行為關系的研究,通常都是以產出缺口作為實際經濟行為的代理變量。
③標準卡爾曼濾波適用的前提是狀態方程和觀測方程關于狀態向量都是線性的。
④考慮到人們主要關注實際經濟增速與通貨膨脹率之間的關系,因此本文借鑒伍戈和劉琨(2014)的做法,以實際GDP增長率缺口替代產出缺口。
⑤具體推導過程參見Chui & Chen(2017)第115—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