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碩 陳伊凡
豬肉越來越便宜了。
自2021年4月開始,全國生豬出欄均價處于下降態勢。5月11日,豬價降到了自2019年10月第五周豬價最高時以來的最低點,為18.54元/公斤,較最高時已下跌了41.31%。對養殖戶來說,這個價格已經快接近成本價了。
4月下旬開始,中國養豬龍頭企業紛紛披露一季度財務報告。除了牧原股份(002471.SZ)凈利同比上漲之外,其他生豬龍頭企業一季度凈利均呈現大幅下降。興業證券分析稱,受非洲豬瘟、大量更換種群影響,養豬公司成本普遍較高,這也是生豬公司凈利潤下降的原因。
中國是世界上的養豬、消費豬大國,全世界有超過一半的豬肉都進了中國人的肚子。在去年國內的肉類總消費中,豬肉的占比也超過了60%。但是,中國養豬企業的成本卻居高不下。除了豬瘟的影響,導致成本升高的主要是種豬性能差、飼料“卡脖子”兩大問題。
種豬和飼料是豬場兩項重要的“原材料”。它們的重要性之于豬場,就像芯片之于手機。中國每年都要用飛機從國外進口數萬頭種豬,其依賴程度可見一斑。
中國農科院研究員朱增勇告訴《財經》記者:“中國培育出來的種豬的商品代生產效率跟國外相比仍然存在一定差距。直接的表現就是成本競爭力不強。國外生豬成本一公斤在8元-12元,我們國家當前要到17元甚至更高,至少高40%以上。”
目前沒有任何政策限制外國種豬進口,看似并不緊迫。但依賴進口對中國整個生豬產業的影響會有很大的不可控性,包括產業化和豬肉價格的穩定性。
飼料的重要性更不必說。業內人士普遍認為,飼料“卡脖子”要比種豬“卡脖子”的問題更為嚴重。飼料的原料——玉米和大豆——80%以上都需要依靠進口。大豆作為同時擁有經濟和政治敏感性的農作物,價格受政治和國際市場的影響較大。對于對抗風險能力較弱的中小豬企來說,飼料原材料大多依靠進口的事實給企業經營增加了一重不確定性。
中國生豬養殖落后的問題得到了政府的重視。2009年國家就提出了生豬遺傳改良計劃。2021年5月,《全國生豬遺傳改良計劃(2021-2035年)》提出要大力支持專業化育種和聯合育種發展。到2035年,建成完善的商業化育種體系,核心種源自給率保持在95%以上;保障更高水平的良種供給;形成“華系”種豬品牌,培育3個-5個具有國際競爭力的種豬企業。
飼料“卡脖子”問題同樣也得到了重視。2021年中央“一號文件”鼓勵加大農作物領域的科研育種,打好“種業翻身仗”。為廣辟飼料來源、提升飼料利用水平,中國農業農村部印發《豬雞飼料玉米豆粕減量替代技術方案》,提出了飼料替代方案。菌種蛋白等新興產品能夠提高飼料吸收率,減少飼料消耗。
即使現在從政府到企業都意識到了種豬育種、飼料“卡脖子”問題的嚴重性,可解決這兩大問題并非在一朝一夕之間。一位開養豬場和飼料廠的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面對市場的不穩定性和原材料“卡脖子”問題,他的應對措施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提高生產效率,減少損失。除此之外,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5月14日,2980頭丹麥原種豬漂洋過海來到福建福州。在經歷了45天的隔離后如期獲準放行。半個月前,幾千公里之外的四川眉山也迎來了1030頭來自加拿大的原種豬。此次從國外引進種豬旨在豐富中國豬種群基因資源、推動生豬養殖產業保供增產,建立高性能的繁育體系。
原種豬是指直接從原產地引進,或者經過多代提純、反復培育,遺傳基因相對“純”的某個品種的種豬。其主要作用是保留優質的種源、為生產生豬提供優良的種豬,包括種公豬和種母豬。
原種豬就像豬的“芯片”。國外原種豬具有高產仔率、低料肉比、低繁殖周期、不易生病等特性,讓養豬的生意人難以忽視其經濟優勢。自1994年以來,養豬企業就開始從國外引入原種豬。目前在國內,種豬的原種主要來自美國、加拿大和歐洲國家。其中,來自美國的原種最多。
中國也有自己的豬。包括四川的成華豬,云南的滇南小耳豬,廣東的大花白豬等,地方品種特色明顯。上述養豬企業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業內的共識是,國產品種豬的質量更好、口感更好,但是產能特別低,無法滿足國內龐大的市場需求。
衡量養豬效率有兩個重要指標,一個是PSY,指的是每頭母豬每年所能提供的斷奶仔豬數。養豬發達國家的PSY可以達到22-28之間,中國的平均數字是16。
除了產仔量之外,料肉比也是重要的衡量養豬效率的標準。料肉比指的是每公斤豬肉所需消耗飼料的公斤數。在美國,料肉比約為3.97,中國平均約為7.82,差距明顯。
一位正在投資養豬場的投資人向《財經》記者表示,綜合出欄時間、繁殖周期等經濟指標來看,養國產豬的成本要比養進口豬的成本高30%。生意人養豬為了賺錢,自然會選擇經濟效率更高的外國豬。
可引進外國原種豬并不是一本萬利的生意。一頭原種母豬在市面上可以賣到2萬-3萬元一頭,在繁衍3年-5年之后就會開始出現品種的退化。一位做有機農場的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歐美國家的種豬場出售的原種豬雜交幾代之后就會喪失生育能力,進而就要被新的原種豬取代。養豬場由此陷入國外引種、退化、再引種這樣的“惡性循環”。

2020年2月,四川遂寧市的一處優質種豬繁育基地。圖/中新
該有機農場負責人表示,中國國內的種豬品系比較雜亂,在雜交過程中容易有近親繁殖問題,會提高豬生病的可能性、影響經濟效益。歐美國家的種豬場的生物優生學、基因追蹤和回溯的技術比較成熟和完善,能夠配出優質的、不易生病的原種豬。
很多企業會在豬價高的時候大量從國外引進種豬,為的是“吃”市場的紅利。可是這些企業只是單純地引進、擴繁,而沒有對引進的種豬性能進行維護。這對于種豬的育種來說是沒有好處的。
許多豬場也意識到“豬芯片卡脖子”的問題,都在投資培育種豬,可是優質的種豬卻不是那么容易培育出來的。
朱增勇告訴《財經》記者:“種豬育種是一個長期、艱苦而復雜的過程。”
培育種豬需要較長的時間和較大的資金成本。培育出一頭合格的種豬需要幾十代、好幾十年才能完成,才能保證不退化。這對中小型豬場的經營者、投資者來說是個挑戰。
現在的融資環境并不利好這個產業。生豬屬于生物資產,豬場建設在農村集體農用地上,不算有效抵押品,在銀行、機構很難貸到款。上述投資人到現在為止都是自己掏腰包投資。他告訴《財經》記者,他已經投資養豬超過十年了,到現在還沒有收回本錢。
育種環境受限也是推動生豬育種的一個阻力。生豬養殖企業溫氏股份副總裁兼種豬事業部總裁吳珍芳在接受瞭望智庫采訪時說:“豬的疾病比較復雜,控制較難,對育種場的周邊環境要求較高。”許多育種場選址偏僻,但開發、周邊環境變化較大,給育種場的生物安全造成較大干擾。一些育種基地很難升級改造,甚至維持也不易。
除此之外,育種人才匱乏、生物育種知識產權制度尚不完善都給推動種豬育種帶來困難。
當國家意識到種豬“卡脖子”問題的嚴重性之后,在2009年啟動了種豬遺傳改良計劃。該計劃的目的在于保護中國種豬資源與建立核心的繁育體系。
朱增勇告訴《財經》記者:“種豬環節對于整個生豬成本經費的貢獻率在40%以上。我們國家要提升生豬產業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的話,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種豬環節。”
目前中國在做種豬繁育的有科研機構和企業。科研機構包括中國農科院、中國農大、華中農大等。企業包括牧原、溫氏等這樣的大企業,還有小的種豬繁育公司,包括湖南天心種業股份有限公司、上海祥欣畜禽有限公司等。企業和科研機構之間多有合作。
生豬繁育、選育環節是整個生豬產業里技術含量最高的一個環節,需要多個學科的基礎研究和應用成果的配合和支持。企業跟科研機構合作的益處多多。科研機構可以給企業基礎研究支撐,企業能夠更好地推廣品種。
繁育成果主要體現在商品代上。衡量商品代的指標主要有PSY和MSY(每頭母豬能夠提供的能夠上市的育肥豬的數量)。在2007年,全國平均的MSY水平只有14左右,現在全國平均在17-18之間,龍頭企業可以達到25。
另外,種豬的養殖周期和出欄的效率也有顯著提高。以地方豬品種為主的養殖周期比較長,以前大概在250天到300天左右。現在只需要180天左右就可以了。出欄率也從原來的131%上升到了150%-160%。
雖然還需要從國外引進種豬,但是數量并沒有消費者理解的那么龐大。2020年一共從國外引進了3萬頭種豬。引進的理由有二:一是因為非洲豬瘟之后豬價上漲,企業會選擇直接從國外引進品種,這樣會加快整個生豬產業的生產和產能的擴張。其次是之前引進的品種出現了退化,需要繼續從國外引進進行補充。在“十三五”期間,從國外引進種豬的平均水平是1萬-1.5萬頭左右。
業內人士普遍認為,與種豬相比,飼料所面臨的問題更為嚴重、受到更多牽制。
當前,中國糧食結構性短缺問題嚴峻。養殖業特別是養豬業擴產提速,帶動了玉米和大豆需求大幅增長。目前,中國80%的大豆依靠進口。中國玉米自給率雖然達到95%以上,但由于自非洲豬瘟以來中國生豬行業復蘇,導致對玉米的采購需求持續高漲,同時也推高了玉米價格。
上述豬場和飼料廠的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就飼料而言,國內養豬的成本至少比國外高40%,而且受國際市場不穩定性影響大。中美貿易戰時期美國向中國出口的大豆關稅增加、以及最近全球大宗商品價格上漲,都增加了他養豬的成本。
大豆生產成本主要包括物質成本和人力成本。農業機械化以來,人力費用比例大大降低。機械化程度越高,大豆生產成本就越低。這對農業生產高度機械化的美國是一大利好。
除了農業高度機械化帶來的優勢,美國大豆的轉基因優勢鞏固了其在國際貿易市場上的霸主地位。轉基因大豆的主要優勢在于抗草甘膦。草甘膦作為一種高效除草劑,除了能夠抑制雜草生長之外,也可以殺死大豆豆苗。而轉基因大豆種子即使向其噴灑草甘膦也不必擔心豆苗生長,從而大大節省了資本投入。國內種植的大豆都是非轉基因大豆,種植成本高,較美國大豆經濟性較差。
中國的大豆進口來源高度集中,90%以上是從美國、阿根廷和巴西進口的。一旦發生國際經貿摩擦就將影響中國糧食進口的穩定性。2018年中美貿易戰時期,兩國互相加征關稅,中國向美國大豆征稅25%。此后,美國對中國大豆的出口量下跌約70%。
在如此大的市場缺口之下,糧食廠家只能轉向其他國家購買大豆,許多商人瞄準了巴西這個市場。可巴西當年的大豆供應鏈并沒有計劃向中國出口那么大份額的大豆,而且糧食的種植需要時間,不是有錢就可以買到的。在貿易戰期間,大豆價格飛漲。
前述豬場負責人表示,糧食價格的高低與豬肉價格的高低并不掛鉤。糧食的價格主要由國際市場價格決定,豬肉價格主要由市場供需決定。糧食漲價的影響并不一定能夠傳達到消費終端。
養豬企業最直接的對抗糧食漲價的方式就是降低生產成本、提高生產效率,讓豬長得更快,盡可能少地消耗飼料。該豬場負責人表示,改善豬的生活環境是一個重要因素。比如,讓豬的生活空間保持一個空氣清新、冬暖夏涼的狀態。溫度合適了,豬就不用額外消耗飼料去抵御外界能量流失。在飼料廠端,糧食漲價只有依靠提升飼料價格來紓解壓力。
未來技術改革可以改善飼料依靠進口的問題。北大中國農業政策研究中心黃季焜告訴《財經》記者,通過生物育種等技術,玉米單產可以增加10%以上,中國玉米的自給率可以達到95%,技術創新可顯著緩解進口壓力。
可技術提升對改善大豆進口現狀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黃季焜表示:“中國大豆缺口太大,且大豆與玉米生產是競爭關系,生物育種等現代先進技術能夠提高單產,但無法改變國內大豆需求主要依賴進口的局面。”
為了減少糧食依賴進口的風險,《豬雞飼料玉米豆粕減量替代技術方案》提出可以用小麥、大麥、米糠、木薯等替代部分飼料中的玉米;用菜籽餅粕、棉籽餅粕、花生餅粕等來替代豆粕。并提出在中國不同地區玉米豆粕減量的具體替代方案。
一些新型產品的推出能夠提升飼料利用率,從而有效減少飼料依賴進口的風險。上述有機農場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他們在使用一種菌體蛋白,添加到飼料里能夠提高豬10%-15%的玉米吸收,有效減少玉米消耗。
上述投資人向《財經》記者表示,這兩項原料“卡脖子”問題看似并不急迫,但受制于人總是不好的。哪天真的出現了危機,到時再應對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