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晚霞》與《春琴抄》藝術特征比較

束強

內容摘要：文化藝術存在著共通性，《聊齋志異·晚霞》與《春琴抄》分別作為中日兩國優秀的愛情小說的代表，分別植根于各自民族的文化土壤，其共同主題即是對于愛情的歌頌和贊揚，但在藝術風格、藝術形象、藝術手法、藝術主旨等四個方面又存在差異性。

關鍵詞：《聊齋志異·晚霞》 《春琴抄》 藝術特征 比較研究

文化藝術存在著共通性，因此，不同民族的文化有著各自獨特性的同時，又有著某一方面的聯系。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晚霞》圍繞阿端和晚霞兩人，描述了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女主角晚霞為了愛情而自毀其容;無獨有偶，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小說《春琴抄》同樣描寫了一個為愛毀容的愛情故事，佐助在春琴被毀容后而自刺雙眼，以表達自己內心的愛意。

在不同民族文化土壤下孕育出來的兩部作品之間，竟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和共通性，究其原因，一方面乃是源于中日兩國之間密切的文化交流，這種交流有著悠久的歷史，兩個民族的文化在交流中互相產生影響和滲透;另一方面，乃是由于文學本身的共性，即對于人類普遍情感的抒發和人生終極真諦的揭示。反映在文學作品中可以看到，《聊齋志異·晚霞》與《春琴抄》都描寫了主人公為了愛情而自我犧牲，甚至自殘以展現對愛情的維護和堅貞，其共同主題即是對于愛情的歌頌和贊揚。

在藝術特征上，這兩部作品存在著一定的聯系和區別，下面試從藝術風格、藝術形象、藝術手法、藝術主旨四個方面，對兩部作品的藝術特征作比較和分析。

一.藝術風格之比較

首先，在敘事風格上，《聊齋志異·晚霞》全篇都是第三人稱的視角，作者通過曲折精彩的故事演繹，完成整個故事情節的架構，敘事風格富于戲劇性和動人性，如：

“忽睹壁下有大樹一章，乃猱攀而上……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飄然泅去。”

《春琴抄》則是以“我”來展開對故事的敘述，這是第一人稱視角的，作者全程參與其中，但同時在故事情節的具體展開中，又是以一種第三方視角作理性描述，從而小說存在著一種雙層面敘事感，在敘事風格上呈現一種簡練平淺、客觀冷靜的傾向。如：

“這一時期，春琴……她以指甲輕撥琴弦，精心構思……幾日前承蒙鳴澤老婦親奏賜，使我足以窺見春琴作為一名富于獨創性的作曲家之天份。”

其次，在文學風格上，二者都表現一種悲劇性的唯美傾向，但這種唯美傾向又是有所不同的。

《聊齋志異·晚霞》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蔣阿端和晚霞的愛情受到一重重的阻隔，從象征著充滿禮教束縛的人間的龍宮，到法規森嚴的淮王府，他們所生存的危險環境，無不威脅著他們的愛情，故事結尾晚霞以龜尿自毀其容，從而保全了愛情，充滿著悲劇性和唯美性。同時，《聊齋志異·晚霞》中的描寫充滿著唯美感，比如對于江浙一帶斗龍舟的描寫，“刳木為龍，繪鱗甲，飾以金碧;上雕甍朱檻，帆旌皆以錦繡”。又如對于龍宮舞蹈的描寫，“舞起，則巨濤洶涌，橫流空際……皆出五色花朵，隨風飏下，飄泊滿庭”。

而《春琴抄》的唯美傾向存在著悲劇性，即男女主人公終生以師徒自居，而從未公開感情，這種潛藏于黑暗中的愛情，令人唏噓不已。與此同時，小說中還存在一種變態性。小說中描寫女主人公春琴小時候得眼疾而雙目失明，后來受人忌恨而慘遭開水毀容，其弟子佐助為安慰師父（同時表達自己的愛意）而自己刺瞎雙目。同時，小說還極力描寫了春琴對于佐助的虐待和辱罵，這種凌虐甚至有時已經超出常態，達到病態化的程度。正是這種受虐和自殘的描寫，給人以感官上的沖擊，展現了日本文化中的一種變態心理，反映在文學上則是一種變態的唯美，于唯美中見殘忍。

二.藝術形象之比較

關于藝術形象的塑造，《聊齋志異·晚霞》中的男女主人公皆擅長于舞蹈技藝，《春琴抄》中男女主人公都精通音律，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相似性，但兩部小說中的藝術形象又有著明顯的不同之處。

《聊齋志異·晚霞》中的女主人公晚霞善良、堅毅、勇敢，為了維護自己的愛情，積極地進行反抗，不屈服于龍宮法規而自盡，不畏懼于淮王而毀容，整個藝術形象散發著一種昂揚不屈、開朗頑強的光輝;而《春琴抄》中的女主人公春琴則呈現出壓抑、孤僻、黯淡的色彩，春琴為人孤傲幽僻，對于佐助經常地辱罵和虐打，表現出一種變態性的心理特征。

具體從兩個人的毀容可以看到，晚霞的毀容是主動性的自我毀容，她以外表的犧牲來換取愛情，這無疑需要有著強大的內心;而春琴的毀容是非主動性的遭人毀容，她雖然雙目失明，卻仍然十分在意自我的容顏，她表面孤傲冷僻的性格和虐待他人的行為，實際上是在其掩飾其內心的柔弱和不安。

關于兩部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形象，其共同性在于都有著無限的深情和堅定的愛意。在聽說晚霞投江自盡時，蔣阿端“大駭，涕下不能自止。因毀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從俱死……”其殉情之舉可見其用情之深;而佐助在春琴毀容后，“照著鏡子，將縫衣針刺入自己眼中”，失明之后，他竟然欣慰自言道：“今后，我漸能與師傅居于同一世界之中了”，這也見出了其內心的深情。

同樣地，男主人公形象也是存在著差異的。蔣阿端為愛而意欲自殺殉情，是在肉體上和精神上與所愛之人一同毀滅，從而實現兩人永恒的愛情;而佐助甘愿受春琴的百般虐待，甚至為愛自殘雙目，他是以肉體的自殘換取精神的交合，顯現了他的那種變態的愛。

關于兩部小說中主人公形象之間的差異，還需注意的是，蔣阿端和晚霞的愛情是明朗化的，是雙方共同性輸出的，是社會底層的人們之間的愛情;而春琴和佐助的愛情是潛在的、模糊的，是一種無法言明的痛苦的愛，是一種非理性的師徒之間的禁忌之愛。

三.藝術手法之比較

首先，關于女主人公形象的外貌描寫，《聊齋志異·晚霞》是極其簡單的，僅僅“內一女郎，年十四五以來”匆匆帶過;而《春琴抄》則是十分細致的，“春琴的身高不到五尺，臉龐、四肢極其嬌小纖細……她有著一張輪廓均勻的瓜子臉……”

其次，關于風景圖畫的描寫，《聊齋志異·晚霞》是極其絢麗的，像“吳越風情畫”、“長卷宮廷畫”等展現了一種繪畫之美;而《春琴抄》關于風景圖畫的描寫是單調而貧乏的，缺少這一方面的描寫。

再次，是想象的運用。《聊齋志異·晚霞》的想象是極其奇幻驚人的，描寫人間和龍宮兩個世界，寫蔣阿端作為已死之人，竟然又再次自盡，可謂是令人驚奇;而《春琴抄》則未運用想象，而是對于故事的發展和人物的關系，采取客觀冷靜的敘述，在事實的敘述中完成情節架構。

最后，是對比手法的運用。《聊齋志異·晚霞》中的對比不是很明顯，而《春琴抄》矛盾對比手法的運用卻是十分突出。一方面，是春琴的美貌和殘疾的對比，美麗高雅的春琴卻雙目失明，美與丑產生了鮮明的對比，突出了一種殘缺美;另一方面，是春琴的美貌與孤僻的性格、施虐行為之間的對比，雖然容顏俊美，但春琴為人十分孤傲怪僻，對于徒弟佐助經常嚴厲的苛責和虐待，這樣就形成一種反差，展現了春琴內心的矛盾和復雜。同時，春琴的愛虐成性和佐助的甘心受虐也在一定程度上產生對比，表現出一種極端化的變態心理。

四.藝術主旨之比較

這兩部圍繞愛情展開情節發展的小說，其藝術主旨最直接的目的就是對于愛情的描述和贊頌，但除此之外，其更深層次的藝術主旨則在于小說背后所蘊含的社會文化內容。

《聊齋志異·晚霞》中蔣阿端的殉情之舉，并不是個例，像《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和焦仲卿雙雙赴死殉情，也是相似的例子，究其根本原因，源于中國古代數千年封建專制的壓迫和封建禮教的束縛。再比如晚霞在龍宮投江自盡和在淮王府自毀其容，都是為了逃離一種專制壓迫，以求得人身自由和愛情自由。所以說《晚霞》不僅贊頌了蔣阿端和晚霞愛情的堅毅，也揭示了兩人愛情的時代悲劇性，無論是活著為人，還是死后為鬼，都逃避不了封建專制禮教的欺壓，都遭受著外在環境的威脅。

此外，還要注意到的是“男權”問題，中國古代是一個“男權至上”的社會，男性在社會生活中占據著主導地位，女性依附于男性而存在。《聊齋志異·晚霞》中的女主人公晚霞在投江后被客舟救起，“自念衏院不可復投，遂曰：‘鎮江蔣氏，吾婿也……”可見晚霞如果不依附于蔣阿端之名氏，很有可能再次被賣到妓院，這是封建社會女性的悲劇性所在，即缺乏其自身的獨立價值。

《春琴抄》的藝術主旨則在于“女性崇拜”和女性美。作者谷崎潤一郎作為唯美派文學的代表人物，崇尚唯美主義，追求人性本能的快感和美感，在《春琴抄》中極力贊揚女性之美，通過施虐和受虐，在殘忍中展現女性的美。春琴作為小說的女主人公，自然是女性美的主要展示者，但她卻慘遭毀容而失去美貌，并且有著一種變態、扭曲的的心理意識，可正是這種丑惡表現出了美的存在。此外，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佐助為了只保留春琴美麗的樣子于記憶中，竟然自毀雙目，而且甘于忍受來自于春琴的虐待和辱罵，這種男性對女性的屈服，無疑是一種“女權至上”的體現，這反映了日本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

通過以上關于《聊齋志異·晚霞》與《春琴抄》藝術特征的比較，我們可以了解這兩部作品有著各自的藝術風格、藝術形象和藝術手法，但都對愛情這一藝術主旨進行了歌頌和贊揚，充滿著獨特的唯美情調，不同的是，前者注重于情節的唯美和自然風俗的唯美，后者則強調變態的唯美和殘忍的唯美。

此外，我們在比較這兩部作品時，更值得關注的是兩部作品各自的社會文化背景，即藝術主旨的差異性，而藝術主旨的差異又與作家有著緊密的聯系。

《聊齋志異·晚霞》的作者蒲松齡生活在封建專制時期，作為封建傳統文人，其思想自然逃不開封建制度的桎梏，即男權意識的顯現，但他對封建禮教束縛著男女情感表示不滿，對黑暗現實的揭露，是值得稱贊的，小說的藝術主旨也因此得以深化。而《春琴抄》的主旨是通過殘忍的施虐與受虐，以揭示女性之美，表達一種“女性崇拜”的精神，這也是作者谷崎潤一郎受西方唯美主義影響的結果。

總而言之，《聊齋志異·晚霞》與《春琴抄》分別作為中日兩國優秀的愛情小說的代表，分別植根于各自民族的文化土壤，反映了作者個人的思想特征和時代、社會的文化背景，在藝術特征方面，有著各自獨特的藝術魅力和藝術風采。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