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 種

王嘯峰

她輕輕敲了敲陳穎虛掩著的辦公室門，聽到里面一句“等等！”就站在門邊上候著。等了五六分鐘，她不自覺地將身體斜靠在墻上。手里一大沓資料漸漸顯出分量，雙手托得酸。又過了兩三分鐘，里面打電話聲音似乎沒了。她剛騰出右手想再次敲門，陳穎壓低的講話聲斷續(xù)傳出來。她憋住氣，回歸原位。

突然手機呱啦呱啦響起來，她跑出一段路接電話。又是催材料的電話。她語氣有點生硬：“主任還沒簽呢！”

把電話調(diào)成靜音，回轉(zhuǎn)身來，一個身影往電梯方向走去。她急急趕上。果然是陳穎。電梯往下的箭頭已經(jīng)變紅。

“主任！陳主任！”她加大了聲音。

陳穎回頭看了她一眼。

“請您簽個字。”

陳穎盯著電梯按鈕，問了句：“急嗎？”

“急的，研發(fā)部等著呢。”

陳穎斜過頭，冷冷地說：“研發(fā)部急，他們早干嗎去了？”

她剛想辯解幾句，電梯來了，陳穎急急跨入轎廂，黑色小挎包跟著蕩進去。

她重重按了向上的按鈕。

電梯是空的，她看著鏡子里那張窩火變形的臉，狠狠瞪了一眼。

剛在格子間坐下，李濤電話就來了。

“你倒是幫幫忙啊！我被經(jīng)理催得快發(fā)瘋了。”

“她不簽，我有什么辦法？”大辦公室里人多，她說話盡量平和，說人說事用代詞。

“你是我們研發(fā)部出去的，陳穎好歹也是你大學同學，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李濤不提關系啊、情誼啊什么的也就罷了，一提，她心里冒出火，攻進嗓子，說出話來，聲音都變了：“這活我干不了，你另外找人解決吧，材料我扔桌上了。”

公司一樓的一角租給了咖啡店。她直挺挺地走進去，要了杯雙份特濃美式咖啡，站在柜臺邊一下子喝個干凈。服務員謹慎地問她還要什么。她長長舒口氣，搖頭結(jié)賬。

回到辦公桌前，那疊厚厚的材料不見了。她覺得有點對不住李濤。撥通李濤座機。

“算了，還是我去等她回來簽吧。”

“哦，不用了，實在太急，經(jīng)理說陳穎不簽也沒關系，他先去跟客戶談，成功的話，再回來履行手續(xù)。”李濤的口氣緩和了不少，“怎么樣？當初我勸你不要去銷售部，你還以為我擋你前程。”

雖然她認為李濤不愿她走的主要原因是要留得力干活的人，跟前途什么的無關，但男上司就是這點好，愿意說出來。到銷售部也快一年了，陳穎跟她單獨交流不到五次，還都是談工作上的事情。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她倆是同學關系。最親密的一句話，可能就是：“哎！最近你有點胖，要減減肥嘍。”她這個火啊！胖起來，還不是因為在銷售部壓力大、工作多？

每到焦躁時刻，有個聲音在問她：“你這又是何苦呢？”

下午三點半，正是她最忙的時候。座機響了。陳穎讓她去一趟。

她邊走邊回微信，心思落在處理一堆雜事上。

陳穎辦公室有扇小小的窗，透過它，看得見遠處的碧山綠水。陳穎正朝窗外看，黑色套裝已經(jīng)穿不上，外套搭在辦公椅上。緄邊白襯衫、黑色筒裙、黑色高跟鞋，陳穎還把雙手抱在胸口。

她見這陣勢，預感不祥。

陳穎回頭，指著桌上一大沓材料問她：“這是你給研發(fā)部的？”

她掃一眼，知道是那份。

“是研發(fā)部來拿走的。”她說的也是事實。

“我沒審，你就讓他們拿走送給經(jīng)理，出了問題誰負責？”

她心里像被一根刺挑了挑，抬起頭直視陳穎雙眸：“我上午追著請你審閱、簽字，你自己沒有時間。”

“你告訴我是經(jīng)理下午要派上用場的方案了嗎？”

她心里的火被撥燃：“你問我是什么材料了嗎？”

陳穎聲音跟著尖銳起來：“經(jīng)理剛才讓我去了一趟，這筆生意沒談成，他自己出馬談的！他訓斥我，問題出在給客戶的方案上，把這疊材料扔了回來。你負得起責嗎？還不都是我來承擔！”

她把胡亂拖來裝樣子的本子和筆，重重拍在陳穎桌上：“你認為你能把得了關？挽回這個大客戶？你每次審方案，哪次不匆忙敷衍？簽字時，哪次不草草了事？今天我算觸霉頭，恨自己臉皮薄，沒有硬讓你簽。你對經(jīng)理說自己沒審閱，經(jīng)理只能怪程序不到位，對你業(yè)務能力不會懷疑。你就安心吧！倒霉的是我！”

陳穎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胸脯快速起伏，仿佛室內(nèi)氧氣正被抽空。

大學四年，她都跟陳穎一個宿舍，互相客客氣氣，幾乎沒有矛盾。只有一次鬧了點別扭。系里組建女子排球隊，要從她倆之間選一人。她悄悄跑到教練那里，說自己心理素質(zhì)差，上場比賽要掉鏈子。教練答應會認真考慮。她讓躍躍欲試的陳穎安心。可名單公布出來，她在，陳穎沒有。陳穎氣得臉上紅白相間，呼吸急促：“你要耍心眼，就不要在我面前裝！有人看見你去找教練，主動爭取。一面還告訴我沒問題。你就是個兩面派！”雖然過段時間，兩人和好如初，陳穎也常常去球場為她加油。但是，兩人明顯客氣許多。一起去食堂、圖書館、逛街的次數(shù)少了，她不去強迫陳穎做什么，陳穎也不要求她非得跟著去。有時候，一兩件小事就會影響人生走向。

畢業(yè)后，兩人分別進了世界五百強企業(yè)。剛開始，還約著看電影、喝咖啡，聊著新工作，吐槽企業(yè)、老員工的一些奇葩事。后來，她仍專注于那些公式、算法和效率時，陳穎卻已經(jīng)在謀劃兩年內(nèi)提薪、升職，達到一個小目標。

“我也不是不想加薪、提拔，不過在我們公司，水平高的人太多，好崗位太少，我覺得自己還是先扎實做事。”

“這不矛盾啊！做事和爭取，就是互相促進的關系。”陳穎望著她，眼里激情閃爍。

兩人準備結(jié)婚典禮，都在等待對方寄來請柬。婚禮一周后就要舉辦，她回娘家時，聽見家里人說起陳穎的名字，頓時感到愧疚，連夜寫好請柬，寄給以前要好的同學。焦急等待確認短信或者電話的時候，她也收到了陳穎的請柬。拆開一看，她傻了眼，她倆婚禮同一天舉辦！

陳穎給她打了電話，通話時間很長，翻來覆去幾層意思，婚后兩家有時間聚聚，如果懷孩子早，那么干脆辭去現(xiàn)在的工作，等孩子上托班，再找個好公司。她只是一個聽眾，不時表示贊同或者以“嗯嗯”掩飾真實態(tài)度。

事實上，陳穎并沒有生孩子，一直到現(xiàn)在。而她卻早早地有了兒子，兒子上托班，她跳槽到現(xiàn)在的公司。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陳穎已經(jīng)在這個公司當上高管。她倆并沒通過氣，她卻走了陳穎設想過的路，雖然不知真假，可畢竟她說過。

進新公司后不久，找了個機會，她到陳穎辦公室，想聊會兒天。陳穎熱絡地請她坐，倒咖啡給她。她剛準備開口，問問陳穎最近情況，一個電話進來。陳穎隨即沉下來了臉，語氣也變得嚴厲、蠻橫。接完電話，陳穎立刻恢復笑容，語氣柔和。可她已不想再聊下去，于是借口上司找，草草結(jié)束聊天。幸虧！她不在陳穎手下工作，她在昏暗走廊里暗自慶幸。

可現(xiàn)在，她偏偏落到陳穎手上了。

全都顧不了了！她暗自想了想整個事情，自己沒任何問題，陳穎罵人，完全是心虛，借人撒氣。這么多年在職場，她看得多了。

“如果你還這么不講道理，現(xiàn)在我就去經(jīng)理辦公室問清楚。有什么大不了？最多辭職不干！”

她說的有部分實話，腰桿比較挺。雖然在升職這件事上，一直不如愿，但她也不是太在意，走了另外一條道路。李濤曾經(jīng)給她定過性：“你就是個踏踏實實做技術的人才。”在陳穎從主管到副主任，再到主任這幾年里，她也沒閑著，國內(nèi)外相關技術證書，她拿到不少。每次拿到一張證書，她就以鄙視心態(tài)想象陳穎這方面的可憐。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陳穎辦公室朝西，已經(jīng)偏西的陽光灑滿室內(nèi)。陳穎面向她，臉黑黑的，只有眼睛閃亮。

“你以為經(jīng)理會聽你的說辭？現(xiàn)在關鍵是，談判失敗了，所有努力都白費了。難道經(jīng)理還會在乎你是按流程辦，我是沒按流程辦嗎？勝者為王！永遠是商場上的硬道理。”

漸漸地，她從陳穎的話里聽出了另一個聲音：和解。

她把本子和筆拿起來，語氣也緩和許多：“那些材料寫得不錯，分析得也到位，可能還是在最終成交價上，客戶和我們差價太大吧。”她說著，眼睛往陳穎身上瞄。

“以后我們都注意點吧！你呀，也不要受外人蠱惑。”

陳穎說的“外人”，她理解就是李濤。陳穎和李濤目前是副經(jīng)理位置的競爭對手。她說了句“明白了”就往門外走。

“對了！今天下班后有事嗎？我請你吃x個飯。”

她本來想推辭，自己的確還要給兒子講試卷，期中考試兒子數(shù)學和物理考得一塌糊涂，她心里焦躁，還不能當著兒子面表現(xiàn)出來。現(xiàn)在都要尊重個性，鼓勵為主，刺痛兒子內(nèi)心的事情，她不敢做。這樣的話，更心痛的是自己。陳穎是頂頭上司，請吃飯不能不去。

“我沒事，聽你安排。”

“那好，等會我發(fā)訂餐信息給你。”

回到辦公桌前，她看了眼未接來電，發(fā)現(xiàn)李濤打來五次。她猶豫一下，回電過去。

“怎樣啊？聽說被狠狠批判啦？”李濤聲音是另一種模式，軟軟的，細品卻又有刺。

“還好，我的性格你知道，按規(guī)矩辦事，走到哪里都不怕。”

“哎！經(jīng)理怎么說她的呢？”李濤壓低聲音，暗示她回答時也要如此。

她偏不這樣，仍以正常音量回答：“經(jīng)理說的話我不知道，只知道這個項目談判失敗了。”她停頓一下，補充一句：“我們都應該負責任的。”

“那是那是。”李濤順著她話，又問下去，“你剛才嗓門大得很，整個樓層都聽到你在發(fā)飆，火大傷身，沒必要跟她那樣。”

去年，李濤找她談話，說推薦她去銷售部。她很吃驚，她在研發(fā)部做得好好的。李濤微笑著告訴她，銷售部缺個副主任，她去適應適應，很快會升職。她仔細思考了李濤的話，銷售部業(yè)務要求比研發(fā)部低些，副主任那個崗位，她完全能夠勝任。于是她答應了李濤。可萬萬沒有想到，陳穎從質(zhì)監(jiān)部調(diào)到銷售部做主任，表面看上去，她沒有如愿做上副主任這個崗位，是因為陳穎沒有極力推薦。李濤表示遺憾的同時，又說“情況復雜”！

最近，據(jù)說經(jīng)理又在考慮配齊銷售部副主任，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傳到她耳朵里。

電話兩端沉默了一會兒。李濤聲音再次溫柔地響起：“下班后你沒事吧？我請你吃飯壓驚！”

她頓時敏感起來。為什么兩人不約而同都要請她吃飯？這是到了什么當口呢？她想了想，回答李濤說：“我還得加個班，要晚點，如果你嫌晚，改天再約好了。”

李濤馬上接上話：“我正好也得加班做個計劃書。我們就晚上八點半碰頭好了。具體地方我等會發(fā)信息給你。”

她掛了電話，打開電腦，埋頭處理文檔、資料。一個念頭卻揮之不去：是誰真的在支持她？李濤還是陳穎？或者都不是？好在，她相信自己，今晚就能做出明確判斷。忽然間，她自信滿滿。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