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信
原野燃燒的那天,士兵脫逃了。同樣被點燃的還有夜晚、膿瘡和他焦灼的心。一夜間,原野化作了荒野,俘虜變成了自由身;他逃離了大火,也逃離了腳鐐和手銬、審問與鞭笞。他來到一片金色的河流。那與其說是河流,倒不如說是一片液體的花園。白天,樹葉間投下許多渾圓、細小的光斑;夜晚,磷光如星子,為水波鑲邊。
他開始生病,在接連數天的高熱中,那河流仿佛從面龐上橫過,而他一生的景象,還有那些他聞所未聞的景象,都成為這河流中一片湍急的水花。這些記憶閃爍著,如同水面斑駁的粼光。其中一個景象,是他丟失的行李中那一本沒有封面的書,在第122頁與第123頁中間,曾保存過他母親的淚水。
在高熱帶來的混沌狀態中,他看見了那名少女。第一眼看她時,士兵誤以為樹叢中躥出了野兔。因為她有幾近透明的皮膚,手腕間淡藍色明晰的血管,一雙緋紅色眼睛。士兵在這個時刻,才猛然察覺,自己剛從一場噩夢中脫逃,就又要栽進另一場纏繞了。
一名白化病人,一位脫逃的俘虜,在河邊構建了某種聯系。幾天過后,士兵從高熱中抽身,終于正視了這個女孩的存在。在清晨的河邊,她潔白如新漿的紙張,幾乎透明,所有的光線遇見她,都猶豫是否要貫穿她的身體;也許她也只是一束人形的光線而已。
當少女回望士兵時,她的目光具有穿透力,仿佛銀針穿過孔隙,無所不入。她的目光令士兵深深感到:自己已經毫無保留。在這種視線中他無法不去正視一個人的存在。這目光更像是呼喊,哪怕她一言不發,也像是親昵而眷念地叫著士兵的名字。這是士兵童年時期由母親賜予的柔軟的名字;它使他想起新鮮的葉片,干燥、溫暖的棉絮。
不久后,他們開始著手在森林中搭建一座木屋。
早晨,士兵被樹林間的陽光照醒。一只松鼠正在蹭窗戶,當他湊近時,松鼠便逃走了。他看見窗外升起了晨霧,溫順的、馴良的晨霧。少女站在那團霧氣中間,仿佛她也只是一個液滴。
這種景象將他的回憶完全喚醒了,自進入戰場以來,他就不再對那些童年的夢囈、松鼠和森林有印象,這些全都被血液和塵沙掩蓋了,成了邊角破爛的舊相冊。但現在,晨霧是模糊的,他的記憶卻空前清晰。這記憶幾乎具象化,鋒利地割在他的眼上,將他的全部視線奪取了。
他會想起母親,用露水一樣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他躺在母親編織的故事里,相信牙仙真實存在,也相信夢魘會來恐嚇小孩。他所聽到的不只有柔軟的童話,還有令人恐懼的傳說。在這些故事中,萌生了最初的善惡觀念。
還有一只松鼠,闖進光亮的房間,死在他的腳下,將那渺小的一天都染上了腥味。在兒童的恐懼里,這場死亡被無限放大,違逆了他的善惡觀念,擊碎了他的夢幻世界。直到后來奔赴戰場,用槍轟下敵人的手臂時,他仍然會想起那只松鼠。這是他最早的罪惡,即使他把惡欲變成了習慣,也永遠沒辦法習慣他的起點。
此時此刻,少女在看他。這視線一如既往,穿透了他,仿佛看清他的一切想法。士兵忽然覺得,那些通過回憶感到的隱秘的痛苦,都是如此微不足道。他還感到與少女之間始終是不對等的,少女永遠能看穿他,但他沒辦法了解少女。
這就像大自然與人的關系一般,人永遠被自然所了解、而無法觸碰自然的核心,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而他是如此熱愛自然,就像他熱愛清晨的霧氣、松鼠的尸體;他對這白色的少女,也具有同等的愛。
在噼啪作響的柴火堆邊打盹是一件幸福的事。士兵與少女坐在火堆一側,火焰在臉龐落下的影子,仿佛綿密的親吻。七年的共同生活里,士兵逐漸老去,即使他用鋒利的葉片刮去胡須,每日用清澈的河水洗臉,也絲毫不能減緩他向生命進程的妥協??墒牵敲谆∩倥畢s沒有衰老,她還是這樣透明、潔凈、不可侵擾。
士兵是一個亞裔的男人,矮小、健碩、皮膚黝黑,像豹子。他原本是個殘暴、兇惡的男人。根據少女的回憶,他們初次見面時,士兵先用刀割破了她的臉頰,再用舌尖舐去了她的血。也許士兵當真以為她是一只野兔,或者那只是一種隱秘的示威方式。
少女的眼睛,帶有鐵銹般的腥味。少女如果站直身體,幾乎比士兵高半個蘋果的距離。少女會在任何地方出沒,好像太陽落山后融入黑夜的一個影子,又像一只靈活的野獸。她有時出現在墻壁上的獸皮背后,有時坐在草垛之間,有時在樹梢吞食鳥蛋。
每天,士兵打獵歸來,總是在壁爐中生火,再四處尋找少女。這是一日之中的第二次狩獵,他從不失手。有一次,他在那條河中找到了少女,水沒過她的胸口,水面漂浮著她的長發,如果她臥下身體,就會變成奧菲利亞。她抬起眼睛,看著那個與她分享了生活的男人。她的目光仍在熊熊燃燒,像多年前一樣,那是她真誠到無法拿捏的愛欲。浸在石膏般的沉默里,她的愛欲是金黃色。
當長久的對視結束后,她把手伸向岸上的愛人。他們一同回到那座木屋,清除鞋里的沙子,回到壁爐旁的躺椅,等待火焰的影子輕輕落在臉頰上。
士兵逐漸老去。他的皮膚開始剝落,脈搏正在消退,鼻息即將休眠。好像一列再開一程就會報廢的列車,一張被雨水和荊棘揉爛的動物毛皮,一朵丟盔卸甲的花的最后的葉子。他曾經為某人摘取一片楓葉,現在卻老得像一張楓葉標本了。
他駕馭衰老在道路上馳騁,急急忙忙想趕向生命的終點。但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少女凝視著他。少女的身邊站著年輕時的他,剛剛從受辱的營地脫逃,適應著森林中的生活,左手提著獵物的耳朵,右手托著染血的刀,沒有追求,亦沒有恐懼。這使得士兵又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他問少女:為什么你從來不會老呢?自從我發現你的那天起,就一直與你在一起,可雖然我們心靈相通,彼此相愛,卻從未觸及過對方那隱秘的核心。你是一朵黃玫瑰的花蕊,但對你而言,沒有凋零和枯萎這種詞匯,你是永葆青春的。在我的認知范圍內,只有年輕早逝的人才能永葆青春。難道你早早地已經死去了嗎?還是說,七年前那場大火,其實把我也變成了荒原的一部分,變成了一團灰色的煙,一點黃沙的殘渣。你不過是我孤零零的心追求的一個幻影,這好像解釋得通,畢竟幻影的確是永恒的……
可是少女沒有回答。她只用那目光看他,這目光是溫存的,幾乎帶著一點溫暖的感覺,仿佛在說:她是個有生命的人,而不是一件陪伴他的物品。這目光也是赤裸的,不帶任何修飾,所以士兵看見時,不禁羞愧地低下頭去。這一低頭,便再也抬不起來了。他躺在那張壁爐旁的躺椅上,背向火焰,面對窗外的河流,在他因自然衰老而失去活力的生命最后一刻,他年輕、永恒的戀人,來到他的眼前;這位野兔般潔白的少女,用目光吻他,對他說道:只要你再次誕生,我們就還會相見。
火焰熄滅了,整座木制的房屋被黑暗囫圇地吞下,只有少女站在那里,像擁有漫長壽命的月亮,召喚出河面的靜靜粼光。粼光是她的星辰,士兵是熄滅的太陽,太陽的熄滅導致晝夜不再交替,宇宙失去了規律,于是這一世界也破滅了,就像秩序一樣破滅了。少女回到河流,士兵回到戰場。他重新變回那個年輕的、屬于人間的角色,尚未結痂的傷口涌出黑紅的血。野火在地平線那端出現,沿著山巒的輪廓降落,爬過他的腳鐐,他的軀體。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