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君
自1994 年分稅制改革以來,我國財政收支狀況有所改善,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地方政府的活力并促使其合理配置社會資源。在財政分權體系下,中央和地方形成了“權責下放,財源上提”的局面,隨著中央對地方財政轉移支付規模的擴大,財政失衡問題日益突出。一方面,地方政府自有財政收入與支出需求之間的缺口進一步擴大,表現出中央與地方政府之間較高的縱向財政失衡。另一方面,同級政府因自然資源、經濟基礎、人口規模等方面的差異,使得橫向財政失衡越來越突出。
現存文獻從不同方面對財政失衡產生的經濟后果進行了研究。在區域經濟發展方面,Oates W.E.(1999)認為,縱向財政失衡能夠促進區域經濟發展;但王立平等(2020)指出財政失衡對經濟高質量發展產生抑制作用。林春和孫英杰(2019)認為過度的財政失衡會使地區的全要素生產率下降。宮汝凱(2015)發現財政失衡的加劇是導致房價持續上漲的重要推力。在提供公共基礎服務方面,孫開和李萬慧(2008)指出橫向財政失衡會加大地區間公共服務水平的差距。趙為民和李光龍(2016)發現縱向財政失衡降低了社會性支出效率。在政府行為方面,王華春等(2016)發現縱向財政失衡會使地方的土地財政收入增加。賈俊雪等(2016)發現縱向財政失衡與土地出讓金規模顯著正相關。Faguet J.P.(2004)研究發現縱向財政失衡能夠促進地方政府績效的提高;而Boetti L.et al.(2012)指出較高的財政失衡會導致地方政府財政支出效率下降。
已有文獻大多都是從宏觀層面探討財政失衡與經濟、政府行為之間的關系,鮮有研究考慮財政失衡與微觀企業行為之間的關系。本文從企業避稅的角度探討財政失衡對微觀企業的影響并揭示其作用機制,拓展了財政失衡的微觀經濟后果研究,豐富了企業避稅的影響因素。本文的研究發現,財政失衡是影響企業避稅的因素之一,補充了影響企業避稅的外部環境因素。
在我國分權式財政體系下,形成了“財源上提、權責下放”的局面,使得中央政府具有高財權、低事權,而地方政府則有高事權和低財權,由此形成了縱向財政失衡(孫開,1998)。自1994 年分稅制改革以來,轉移支付制度便是為了通過轉移支付來彌補地方政府財權與事權不平等產生的收支缺口。理論上,適度的縱向財政失衡不僅有利于中央對地方的管控,也可以使用轉移支付對地方政府進行補償促進地方政府績效的提高(Faguet J.P.,2004),促進區域經濟發展。然而較高的縱向財政失衡會導致地方政府對中央過度依賴,誘導其放松財政紀律,地方政府可能會為了獲得更多的轉移支付資金,或者通過轉移支付轉移成本而放松自身對本轄區企業的稅收征管(儲德銀等,2019),特別是在轉移支付制度不夠完善時,較高的縱向財政失衡會抑制地方政府對轄區的稅收征管力度(賈俊雪和應世為,2016)。因此,地方政府可能會采取各種稅收優惠和放松稅收審計與執法力度,來降低轄區企業的稅收負擔,以低稅收來爭奪資源,吸引資本流入,促進經濟增長。由此產生財政收入的減少,卻能夠通過中央對地方的財政轉移支付得到彌補,從而將放松稅收征管的部分成本轉嫁至中央。
現有研究指出,政府的稅收征管是影響公司避稅的重要因素,稅收征管力度的提升,會增加企業避稅的機會成本,從而有效減少企業的避稅行為(田彬彬和范子英,2016)。相反,當政府放松稅收征管,則企業避稅行為被發現的可能性降低,避稅的機會成本下降,從而誘發了更多的企業避稅(Slemrod J.,2007)。甚至于,在政企合謀的背景下,地方政府在能夠轉移違規減稅成本時,會在微觀上鼓勵企業的逃避稅(田彬彬和范子英,2016)。因此,縱向財政失衡程度的提高會使得地方政府的稅收征管力度下降,降低了企業避稅的成本,從而誘發了更多的企業避稅。由此提出假設1:
假設1:在財政分權體制下,縱向財政失衡程度越高,企業避稅程度越高。
各地區間由于在自然資源、經濟基礎、人口規模等方面的差異會使得同級政府間財政能力與支出需求分布不盡相同,從而導致了同級政府間的橫向財政失衡(孫開和李萬慧,2008)。一般來講,適度的橫向財政失衡,可以有效地激勵地方政府根據地方實際情況提供差異化的公共服務,但是同級政府之間財政能力差距過大,會加大地區間公共服務水平的差距(孫開和李萬慧,2008)。財政能力差的地方政府為了提高政府績效,提供與發達地區相同的公共服務以解決轄區內企業和居民的“用腳投票”的問題,將面臨更大的財政壓力。而稅收收入是地方政府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并且地區間稅收機制的執行程度和自主裁量權有很大差異,稅收征管強度的彈性很大(陳德球等,2016),在面臨較大的財政壓力時,地方政府可能會對轄區內的企業進行“稅收攫取”(周雪光,2005),強化稅收征管。特別是隨著經濟的增長,企業對基礎設施、公共服務等公共物品需求不斷增加,使得地方政府需要加強稅收征管,提高稅收規模來彌補這種缺口(儲德銀等,2019)。在上文提到,企業避稅的機會成本會隨著政府稅收征管強度的增加而增加,從而會有效減少企業避稅(田彬彬和范子英,2016)。因此,橫向財政失衡的提高會使得地方政府稅收征管力度提高,而提高了企業避稅的成本,從而使得企業避稅減少。由此提出假設2:
假設2:地方政府間的橫向財政失衡程度越高,企業避稅程度越低。
本文選取2008—2018滬深A股上市公司為初選樣本,并對初選樣本進行了如下處理:剔除財務數據缺失的樣本;剔除金融與保險行業樣本;剔除ST、PT 類樣本;剔除期末負債大于資產的樣本;為了保證避稅程度的衡量準確,剔除稅前利潤小于等于0的觀測樣本,并對所有連續變量進行1%的雙邊縮尾處理。其中,財政收入數據來自《中國財政年鑒》,名義稅率來自Wind 數據庫,其他財務數據來自CSMAR 數據庫。最終獲得19345個觀測值。
本文采用以下模型:

其中,DD_BTD 是公司避稅程度,FI 是財政失衡,包括縱向財政失衡(VFI)和橫向財政失衡(HFI),本文控制了時間固定效應(Year)和公司個體固定效應(Firm)。
1. 縱向財政失衡(VFI)。在借鑒儲德銀等(2019)的研究基礎上,采用如下公式進行計算:

其中,財政收入分權為人均本級地方公共預算收入除以人均本級地方公共預算收入與人均中央本級公共預算收入之和。財政支出分權為人均本級地方公共預算支出除以人均本級地方公共預算支出與人均中央本級公共預算支出之和。財政缺口率等于全國公共預算支出與全國公共預算收入的差除以全國公共預算支出。當支出分權越高和收入分權越低時,縱向財政失衡程度就越高。
2. 橫向財政失衡(HFI)。是指同級地方政府間的財政收支水平的不匹配。本文借鑒儲德銀等(2019)的研究構建以人均實際財政收入為基礎的修正加權變異指數進行測度,采用如下公式:

其中,yi和yj表示第i 和第j 個省實際人均財政收入,表示全國各省人均實際財政收入的加權平均值,pi和pj表示第i 和第j 個省的總人口數,P 表示全國總人口數。HFI 越大表示橫向財政失衡程度越大,反之越小。
3. 公司避稅程度(DD_BTD)。借鑒蔡宏標和饒品貴(2015)的研究,使用扣除應計項目影響的會計稅收差異指標(DD_BTD)來衡量公司避稅程度,根據模型BTDit=αTAit+μi+εit,對進行測算DD_BTDit=μi+εit。其中,TA=(凈利潤-經營活動產生的凈現金流)/總資產,μi表示公司i在樣本期間內的殘差平均,εit表示第t年殘差與μi的偏離度。DD_BTD越大,說明在BTD中不能被應計利潤解釋的部分越大,公司的避稅程度越高。
4. 控制變量。參考張茵等(2017),本文控制了以下變量:盈利能力(Roa)、資產規模(Size)、資產負債率(Lev)、公司規模(Scope)、存貨比率(Inv)、固定資產比率(PPE)、無形資產比率(Intang)、成長性(Growth)、前十大股東持股比率(Top10)、兩職合一(Dual)。各變量的定義見表1。

表1 主要變量定義
根據表2,縱向財政失衡VFI 的均值為0.347,標準差為0.081;橫向財政失衡HFI 均值為1.255,標準差為0.621,表明財政失衡在我國存在且處于較高水平。企業避稅程度DD_BTD的均值為0.006,標準差為0.067,最大值為0.308,表明樣本公司存在不同程度的避稅。

表2 主要變量描述性統計
表3為財政失衡與公司避稅的回歸結果,結果顯示,縱向財政失衡VFI 的系數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為正,表明縱向財政失衡水平越高,公司避稅程度越高,即縱向財政失衡對公司避稅具有顯著的促進作用。假設1 得到驗證。橫向財政失衡HFI的系數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為負,表明橫向財政失衡水平越高,公司避稅程度越低,即橫向財政失衡對公司避稅具有顯著的抑制作用。假設2得到了驗證。

表3 財政失衡與公司避稅

續表3
前文推理中指出,財政失衡通過影響地方政府的稅收征管強度,從而影響企業避稅程度,接下來驗證這個路徑是否成立。本文在省份層面對財政失衡與稅收征管強度進行回歸,回歸模型如下:

其中,TE 為稅收征管強度,參考江軒宇(2013)的模型計算各省份的稅收征管強度,使用模型(5)計算預期稅收負擔比率,稅收征管強度(TE)為實際稅收負擔與預期稅收負擔的比值。具體模型如下:

其中,TAX/GDP 為稅收收入與國內生產總值的比值,PGDP 各省份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的對數,Ind2 和Ind3 分別為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值,Open 表示開放程度為進出口總額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值。通過模型(5)得出的擬合值即為預期稅收負擔。其余變量定義:Density 表示人口密度為常住人口與土地面積之比取對數,GDPgrowth 為GDP 增長率,Labor 表示勞動力比率為就業人口與總人口之比,Corptax 為企業征收稅收占稅收收入比值,Fixinv 表示固定資產投資比例為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占GDP的比值。

表4 財政失衡與稅收征管強度
表4 為財政失衡與稅收征管強度的回歸結果。結果顯示,VFI與TE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負相關,即縱向財政失衡降低了地方政府稅收強度。HFI 與TE 在5%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正相關,說明橫向財政失衡提高了地方政府稅收強度。以上檢驗結果表明,縱向財政失衡降低了地方政府稅收強度,使得企業避稅的機會成本降低,從而促進了企業避稅。橫向財政失衡提高了地方政府稅收強度,使得企業避稅的機會成本增加,從而抑制了企業避稅。
1.內生性問題
財政失衡與企業避稅之間可能存在潛在的反向因果關系以及變量的測量誤差,因此本文參考繆小林等(2014)和王立平等(2020)的方法,采用“人均中央對地方稅收返還和轉移支付對數(IVT)”和“人均地方政府財政供養人員(IVC)”分別作縱向財政失衡和橫向財政失衡的工具變量來檢驗本文的內生性問題。表5 報告了工具變量的回歸結果,列(1)和列(2)報告了第一階段的回歸結果,F 統計量均大于10,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列(3)和列(4)報告了第二階段的回歸結果。第二階段的結果顯示,縱向財政失衡與公司避稅程度顯著正相關,橫向財政失衡與公司避稅顯著負相關,結果均與表3 一致,使用工具變量回歸后結果依舊穩健。

表5 工具變量法
2.變更變量衡量方式①限于篇幅,結果留存備索。
在基準回歸中,使用扣除應計項目影響的會計稅收差異指標(DD_BTD)來衡量公司避稅程度,進一步更換企業避稅的衡量方式進行穩健性檢驗。分別使用實際稅率ERT、名義稅率和實際稅率的差額Differ,來作為公司避稅的代替指標。ERT=(所得稅費用-遞延所得稅費用)/息稅前利潤,ERT越小說明公司避稅程度越高。考慮到不同公司的名義稅率不同,還使用名義稅率和實際稅率的差額Differ 來衡量,Differ=名義稅率-(所得稅費-遞延所得稅費用)/息稅前利潤,Differ 越大說明公司避稅程度越高。將上述兩個指標代入模型(1)重新進行回歸估計。回歸結果仍支持本文結論。
1.不同產權性質下財政失衡與企業避稅

表6 產權性質分組結果
前文已經指出,財政失衡是通過對政府稅收征管來影響企業避稅的,我國地方政府稅收征管具有很強的自主性(周雪光,2005),因此企業異質性會造成財政失衡對公司避稅影響的差異,本文進一步考察財政失衡與企業避稅關系在不同產權性質下的關系。如表6 列(1)和列(3)所示,在國有企業中,VFI 的系數不顯著,而在非國有企業中,VFI 的系數顯著為正,對于縱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影響在國企和非國企中表現出的差異,可能的原因是國有企業的經理人不會冒很大的政治風險來進行避稅(陳冬等,2016),而非國企則會在避稅成本降低時,增加避稅活動。表6列(2)和列(4)顯示,橫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影響在國企和非國企中都呈現抑制效應,可能的原因是在財政壓力較大時,國企會主動減少避稅,表現“支持效應”(陳冬,2016),而非國企在避稅機會成本較高時,有較強的動機減少避稅活動。
2.不同融資約束程度下財政失衡與企業避稅
Edwards A.et al.(2016)指出,企業的融資約束程度越高,避稅程度越高。因此進一步考察在不同融資約束程度下,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影響。借鑒Lamont O.et al.(2001)的研究,根據模型(6)構建融資約束KZ 指數,計算本文樣本的融資約束程度KZ指數,根據KZ指數的年度中位數將本文樣本分為融資約束高和低兩組,對模型(1)進行回歸。

表7 融資約束分組結果
表7 報告了檢驗結果,列(1)中,VFI 的系數在5%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為正,列(3)VFI的系數不顯著,表明在企業面臨更高融資約束時,縱向財政失衡越高,企業避稅程度越大。列(2)中,HFI的系數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為負,列(4)VFI 的系數不顯著,表明在企業面臨更高融資約束時,橫向財政失衡越高,企業避稅程度越小。

本文考察在財政失衡下的公司避稅行為對公司價值的影響,建立如下模型(7):

其中,被解釋變量為企業價值Tobin’s Q,Cashhold為現金持有率,Inv表示企業投資,其他變量定義與前文一致。表8 列(1)將Tobin’s Q對企業避稅進行回歸,結果表明提高企業避稅程度有助于增加企業價值;列(2)和列(3)分別將VFI、HFI 與DD_BTD 的 交互項納 入 回 歸模型,VFI×DD_BTD 系數顯著為正,HFI×DD_BTD系數顯著為負。上述結果表明,縱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促進作用增加了公司價值,而橫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抑制作用降低了公司價值。

表8 經濟后果檢驗
利用2008—2018年滬深兩市A股上市公司數據,考察了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影響。實證結果表明,縱向財政失衡促進了企業避稅,而橫向財政失衡可以抑制企業避稅。通過內生性和替換變量進行穩健性檢驗仍支持上述結論。通過機制檢驗發現,縱向財政失衡和橫向財政失衡對政府稅收征管的影響不同而作用于企業避稅,縱向財政失衡降低了政府稅收征管力度,而橫向財政失衡增強了政府稅收征管力度。進一步分析發現,在產權性質異質性方面,縱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促進作用在非國企中企業中更顯著,而橫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在國有企業和非國有企業均存在抑制作用。在融資約束程度方面,縱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促進作用和橫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抑制作用均在融資約束程度高的企業中更顯著。最后,檢驗了財政失衡影響企業避稅的經濟后果,發現縱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促進作用增加了公司價值,而橫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抑制作用降低了公司價值。
本文的啟示在于:一是相較于橫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抑制效應,更應該關注縱向財政失衡對企業避稅的促進作用,縱向財政失衡造成的企業避稅增加導致了稅收收入流失,不利于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二是要不斷深化財政體制改革,完善中央對地方的財政轉移支付制度,提升轉移支付的透明度和規范度,矯正財政體制失衡,確保轉移支付資金對地方政府的激勵作用能促進地區間公共服務的均等化,提高財政資金的使用效率。三是財政失衡對微觀企業行為有顯著的影響,因此要不斷深化財政體制改革,建立和完善政府稅收征管相關法律法規,建立相關的監督機制,規范地方政府稅收行為,這在為企業營造良好經營環境方面有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