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繼東
我在湘西的一所鄉(xiāng)村中學畢業(yè),當時正處“文革”中,前途迷茫,就讀些文學書籍,四處搜羅舊書。一位住在小鎮(zhèn)上的朋友,是個在文學上小有成就者,在他那里我借了不少書,其中就有一本《不能走那條路》。當時不知李準何許人也,只覺得他寫得很樸實。后來讀《李雙雙小傳》,雖然他所寫的生活過時了,但把那個農村女性寫得鮮活極了,心里暗暗佩服。想不到的是,四十多年后,我竟然成了《李準文學回憶錄》的編選者。
細讀李準的這些文字,第一印象是:李準一生都是與時俱進的。可以說,李準是那個時代的弄潮兒,是走在時代前列的賢者。他中學沒畢業(yè)就輟學了,但有家學底子,書讀得多,雖非滿腹經綸,卻博覽雜書,文思敏捷,善于思辨。小說、電影、話劇、地方戲曲,幾乎無所不能。他的一生,大都在為朋友們寫作,名導演如沈浮、謝添、謝晉等,名演員如趙丹、小白玉霜、紅線女等,都搶著要他寫戲。寫小說本是他的最愛,但他把精力大都給了朋友,以至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黃河東流去》,他上部寫完、下部竟擱置了五年才完成。
本書分“自述人生”、“當年寫作”、“從生活出發(fā)”三個部分。一是敘述個人經歷以及交朋結友,二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寫成的一些體會和創(chuàng)作談,三是“文革”結束后所寫的文章或演講。
放在本書開頭近十萬字的《晚年自述》,是李準生命的最后時刻,斷斷續(xù)續(xù)口述的,有追憶,有反思,痛定思痛,刻骨銘心,磊落而坦誠;后由其子李克勤、李克堅兄弟整理而成。他自述“三年困難時期”說:“我是副社長(引者注:當時他下基層掛職公社副社長),得跟群眾一樣吃食堂,餓壞了。想起來,我在小說里還寫食堂,真是活該!餓死也活該。食堂真把我害苦了,吃紅薯不見紅薯,把紅薯秧曬干磨成粉,把玉米芯打成粉,我整天就吃這個東西。想吃兩塊紅薯喝半碗玉米粥,也沒有。沒有糧食就只能吃莊稼的秸稈。”這樣的自述,是往事回憶,又是文學反思。首次公開發(fā)表,其分量之重,識者自知。對于現當代文學有興趣的朋友,尤其對現當代文學史研究者,這是解讀李準及其作品不可多得的文字,也是理解他所處時代的一把鑰匙——開啟李準這個“小房間”,就可看到一個“大社會”!“當年寫作”那些文字,不可避免地帶有那個時代的烙印,但是真實的;唯其真實,才可存史。“從生活出發(fā)”都是作者新時期的文字,由此可以看出其思想,也是隨著這個時代一步步解放的。如果你是一位細心的讀者,定會想得更多更遠……
1953年,是李準率先寫出短篇小說《不能走那條路》,那時才二十五歲!這篇小說發(fā)表后,引起中央高層的注意,連同《人民日報》等數十家報刊轉載這篇小說,不少還加了“編者按”。李準有敏銳的政治嗅覺,這是我們不得不佩服的。他從農民買賣土地中發(fā)現了“兩極分化”的苗頭,在當年的創(chuàng)作談中就說,“政策準自由買賣土地是不錯,不過絕不是提倡,也不是坐視其分化”。“我所寫的正是要說明:‘不能走那條路!即資本主義道路,要走美好的社會主義道路”。說實話,他作為一個最底層的業(yè)余作者,當時能操弄這套話語,的確是他的過人之處。
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大紅大紫、順風順水寫了十余年,如《李雙雙小傳》、《冰化雪消》、《耕耘記》、《兩匹瘦馬》等,不少改編成電影或地方戲劇,家喻戶曉;尤其是他的電影劇本《李雙雙》、《老兵新傳》等,更是一片叫好之聲。他回憶參加第一次電影學習班時,有人問他看過什么電影,他說從來沒看過,并引來一陣驚笑。后來一位導演說,正是他沒看過電影,他才寫得出這么好的電影!他寫的話劇,參加全國話劇匯演并得了獎,曹禺問他是怎么寫的,他說:“沒寫過話劇,不知道戲劇沖突。”曹禺說:“你不會寫戲才寫成戲了!”特別是八十年代,他電影寫了十多部,如《大河奔流》、《牧馬人》、《老人與狗》、《高山下的花環(huán)》等,都是響當當的大片,票房極高。
作家不是思想家,但作家必須要有思想,寫出的作品才有深度。李準是屬于有思想的作家。如果他不是成名于五十年代,而是成名于文學多元的八十年代,憑他的才氣和敏銳,他創(chuàng)作能達到的高度肯定就不一樣了。
李準的寫作融入了二十世紀史。他是很值得我們研究的作家。但愿此書,能給李準研究者提供一些切實的幫助。
最后要交代一下:“李準”1984年改名“李準”,其實就是把“準”字改用繁體“準”,并在報上登了“改名聲明”。至于他為何要改,語焉不詳。本書凡涉及其名時,自然都改用“李準”了。對此,一般讀者也許并不在意,但凡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者就不得不注意了:二十世紀下半葉既寫小說,又寫電影、戲劇的作家,無論“李準”或“李準”,均系此人。
(《李準文學回憶錄》,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