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他在網上開設《西方現代思想》課程,在娛樂舞臺輸出學術思辨,圈粉無數。
當一個哲學教授出現在一檔娛樂綜藝中,事情本來就有些矛盾。“但另一方面,如果這樣一檔影響廣泛的節目,知識分子完全不參與,我們的公共領域會不會越來越狹窄?學者都在象牙塔里寫論文,但這些學術論文的平均閱讀量,大概不超過10個人。需要有人來做一個橋梁的工作,我也許不是最適合的,但愿意來試一下。”
猶豫一番,劉擎決定來《奇葩說》。他讓主持人馬東做好準備,也許節目“會被徹底搞砸了”。
學術的,娛樂的
劉擎坐在了導師席上。第一天錄制節目,他沒太緊張,讓他擔心的,是如何把一個學術觀點用通俗易懂又準確有力的語言表達出來,“不能晦澀,也不能簡單化”。
劉擎在努力追求這樣的平衡。他的第一個“大型圈粉現場”發生在與薛兆豐教授的辯論中。辯題是:經濟學家和哲學家,誰更容易找對象?
薛兆豐先立論:學哲學的人,一看上去很博學,二容易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三可以一事無成而于心無愧,綜上,他們更容易招人憐愛、同情、原諒,更容易找對象。
劉擎開始有點不知所措,想起以前參加辯論賽的種種,“一下被年輕的自己‘附體,腦洞激發了”。他先破了薛兆豐的立論,說對方論證的是學哲學更容易當騙子,借此發泄對人文學科的長期積怨;接著分析經濟學家如何用數據分析“收割”對象,卻不容易保持對象,最后迂回反擊:“為什么薛教授的家庭這么幸福美滿呢?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深藏已久的哲學家的品質。”
劉擎把它看成一場“好玩的表演賽”。“我想表達的是,哲學并非與現實無關,只是不痛不癢地講一些好聽的修辭。當我們表達一個觀點時,它背后的前提和假設未必就是理所當然的,哲學是來幫助我們揭示、反省這些不言自明的前提和假設,讓我們成為一個更自覺、更明白的人。”
好玩的,深刻的
劉擎曾是個詩人,最知名的作品是《四月的紀念》,寫于1985年,后來被喬榛、丁建華朗誦,成為配樂詩朗誦中的經典。
他的文學啟蒙,是8歲時讀到的長篇小說《高玉寶》。上世紀50年代,父母響應國家號召,從上海奔赴青海,一留20年。隔壁小伙伴的母親,是師范學院圖書館的管理員。1974年暑假,劉擎他們偷了鑰匙,去了“文革”后被封閉的書庫,開門的一瞬間,幾萬本書躺在灰塵中,昏暗的光線照在一張張蜘蛛網上。
1978年,劉擎考入華東紡織工學院(現東華大學)化學工程系,學高分子化學。思想解放之風彌漫校園,大學生們三五一堆,討論各種大問題就是最大的娛樂消遣 ,“好玩的和深刻的,我們不太分”。那一年,劉擎15歲,宿舍流行臥談會,大齡同學們分享在工廠、農村的插隊故事,構成了他青春期的社會歷史教育。
那時的劉擎,以演講才能而聞名,擅長運用知識界時髦的概念。每逢周六晚上,他就要到上海青年宮演講,有人回憶那時的他,一成不變的五五開發型,一本卷起來的16開雜志握在手中,權當道具。
1988年10月,成都一次學術討論會上,25歲的劉擎認識了41歲的金觀濤。那時,他只是上海一家雜志的特約記者,金觀濤則早已“名震廟堂”。飯桌上,他們就卡爾·波普爾的一個問題爭論起來,晚上,金觀濤來到劉擎的房間,兩個理工科出身的人搭上了交流的天線,“似乎很‘邏輯地,他收我做了‘學徒”。
在金觀濤的引介下,劉擎走進了王元化的客廳,那里永遠高朋滿座,三教九流各種聲音,無所不有。他結識了許紀霖、蕭功秦、高瑞全、朱學勤等人,一只腳踏進了學術思想圈。
1990年,劉擎赴美留學。走之前,他請朋友們吃飯,把自己的詩集分送給大家,是用鋼板蠟紙刻了油印的,薄薄的一冊。他的文青歲月,就此落幕。
匯聚的,分離的
1991年8月,劉擎到馬凱特大學讀政治學碩士。“nice(很好)的地方,nice的學校,nice的人。”多年后,他在知乎如此形容那段讀書生活,3年后,又去了明尼蘇達大學讀博士。
2003年,劉擎落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從那一年開始,他每年年末都要撰寫一篇西方思想界的年度述評。學者陳嘉映說:“特別值得讀,國內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寫出來。”
如果單挑一位哲學家,和他上《奇葩說》打一場辯論,劉擎會選德國哲學家卡爾·施密特。“他認為政治就是敵我分明,但更深刻的問題是,我們要如何和自己不同甚至敵對的人共處。這不是小到個人、大到世界的更根本的問題嗎?”
2020年新年,劉擎開始寫《2019西方思想年度述評》。英國脫歐、美國退守、WTO失靈、貿易爭端加劇、民族主義勃興、排外浪潮洶涌……他如此描述當下的世界:“分裂與離散開始主導時代潮流,人們講述著各自不同的‘小故事,而‘大寫的歷史似乎已消失隱匿。”
但他始終相信,人類的歷史是一個“經由沖突、達至共通、終于匯聚”的故事——我們分享著共同的命運,匯聚不必因為彼此喜歡,而是因為面臨共同的威脅和挑戰。就像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里所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或者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更明確的信念:“合久必分只是一時,分久必合才是不變的大趨勢。”
近4萬字的述評,劉擎寫了一個多月。接著,疫情開始了。新冠肆虐的2月,他在“得到”開課,講解20世紀西方現代思想,從“現代思想的成年里程碑”馬克思·韋伯到“后冷戰時期”的亨廷頓與福山。
2020年4月1日,《西方現代思想40講》最后一課更新。劉擎告訴大家的最后一句話是:“人類因為理性而偉大,也因為知道理性的局限而成熟。”
那一天,經歷漫長宅家生活的劉擎,出門參加了朋友的聚會,海闊天空,聊到很晚。編輯發來微信,告知訂閱用戶過了2萬。這個數字在“得到”APP上不算什么,但他還是開心。席間,大家熱烈討論,為各種極端化的觀點和言說方式憂心忡忡。劉擎想,聽過他這門課的朋友,以后和人說話,甚至爭論,大概會不一樣吧?
“兩萬多人,就是兩萬多粒沙子。也可能,會是兩萬多粒種子吧。”回家路上,劉擎這樣想著,感覺有些欣慰。久違的夜色中,燈火斑斕。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