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事件的發生猝不及防,今年2月17日,澳大利亞的網友一覺醒來,發現在他們的Facebook軟件上,找不到任何一條本國新聞。甚至,就連天氣預報和緊急救助機構的信息,也都消失不見。
消息傳到中文網絡時,說法是“Facebook封殺了澳大利亞”,非常的聳人聽聞。
每當大事發生后,人們才會注意到,它的脈絡延伸了好久。早在去年12月,澳國政府提交了《新聞媒體議價法案》,根據規定,網絡巨頭要向媒體支付展示新聞內容的費用。在那時,Facebook就發出警告,如果法案通過審議,平臺將移除在澳大利亞的所有新聞內容。
該法案有著明顯的博弈特征,只是大多數人不會想到,Facebook把威脅變成了實踐。2月17日后的整整6天,澳大利亞新聞在Facebook中全部消失,就像一個信息孤島。
這讓人們驚呼:現在的跨國網絡巨頭,已經擁有與一個國家叫板的能力。
所以,在Facebook此次“亮出拳頭”之后,誰更有道理、誰支持誰,就不再是問題的核心。真正的問題或許是,經過了十幾年野蠻生長的互聯網巨頭的力量,現在的我們應如何看待?
這一次博弈的背后,有個明顯的趨勢是,越來越多國家對互聯網新興的“平臺經濟”進行管理和限制。只是這一次,澳國政府走在了前頭,《新聞媒體議價法案》是一部徹底的“新法”,沒有可借鑒的歷史經驗。
做起了“排頭兵”的是新聞媒體。在去年,澳國的傳統媒體,“聯合”了政府對網絡巨頭宣戰,他們不甘于替平臺做嫁衣,要求科技巨頭為新聞付費。
媒體的意圖不難猜測,博弈的核心處,在于對利益分配不均的質疑。在傳統媒體時代,讀者獲取新聞需要購買報紙或雜志,此外,因為報刊的受眾面廣,傳統媒體可以接到廣告商的訂單。
但在今天,紙媒式微,廣告收入斷崖式地下跌,已經無可置疑了。另一方面,媒體花費了成本的內容,卻在科技平臺上免費展示,被“自媒體”一鍵復制粘貼,全都成了工具人。
成本歸于工具人,廣告收入卻歸入了科技平臺,澳國政府采取的措施是,將傳統媒體集體“打包”,要求科技巨頭為內容付費。
不過,科技平臺也表示委屈。今年2月17日,Facebook封殺澳國的第一天,Facebook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業務的負責人William Easton發表了聲明說,澳國法案“從根本上”誤解了平臺與內容發布方的關系。
Facebook不同于Google,它只是一個社交平臺。William Easton表示,內容發布者—包括新聞媒體—是“自愿選擇在Facebook發布新聞的,因為這讓他們能夠賣出更多的訂閱,受眾數量有所增長,并且增加了廣告收入”。
這話并沒有錯。現在叫屈的機構媒體,是自愿注冊了平臺賬號、且自愿發布了新聞內容,為的是獲得更多訂閱和流量。那么,憑什么反過來叫屈?
William Easton繼續“喊冤”說,實際上,機構媒體和科技平臺之間,是機構媒體占了便宜。就澳大利亞的情況而言,據他說,Facebook從新聞中獲得的商業收益微乎其微,機構媒體生產的新聞,只占澳大利亞Facebook平臺用戶在信息流中看到的內容的4%。
更進一步,William Easton說,是平臺“反哺”了機構媒體。我們知道,社交平臺每天有海量的內容,而獲得了“頭部流量”的占少,呈現出“二八定律”。獲取流量的關鍵是,平臺背后的算法在推薦時的權重比。William Easton表示,Facebook給了澳國媒體足夠的權重比,僅僅在2020年,就為澳國的機構媒體產生了大約51億次的免費流量引介,價值約4.07億澳元。
至此,博弈的雙方各訴冤情,且似乎都有道理。這就意味著,談判桌上沒有讓步的一方。
在流量的競逐中,落后的媒體會消失,而成功的媒體,也會淪為流量的傀儡。這是科技對新聞的雙面擊殺。
不只是博弈的白熱化,科技平臺們還根據自己的理由,反對《新聞媒體議價法案》的施行。去年,Google就威脅過,如果澳國的法案審議通過,將考慮在澳國境內停止提供搜索服務。Facebook則表達了現已成真的警告。
像前文提到的,對“平臺經濟”作出規定和限制,是近來多個國家—尤其是西方國家—愈演愈烈的趨勢。Google和Facebook的反抗,絲毫沒有阻擋進程。
澳國之后,加拿大加入“戰局”。今年2月,加拿大新聞媒體協會(NMC)也聯合國內主要媒體,發起了一場“消失的頭條”運動。運動中,100多家機構媒體的紙質版和網站“開天窗”,空白的版面上僅有一行字:“想象一下,如果這里沒有新聞”。
博弈雙方的僵持不下,不僅是因為《新聞媒體議價法案》“徹頭徹尾的新”,卻試圖對兩大行業作新的平衡。另一方面,Google和Facebook跨國企業的身份,讓事情更加復雜。
但在制衡科技平臺的過程中,澳加兩國政府罕見的強硬,甚至和美國官方“對壘”起來。在提交給澳洲議會聽證會的意見書中,美方表示,澳國政府試圖直接干預市場分配,需要三思而后行,并且建議說,可以在適當的情況下制定一份自愿行為準則,用來替代強制性的法律規定。
澳加兩國政府卻沒服軟。在會談時,兩國總理一致表態,要努力確保科技巨頭為新聞付費,不會屈服于“科技霸權”。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澳加兩國在前線奮戰時,歐盟也表態有意加入。今年2月9日,歐盟表示,本來正在擬定的《數字服務法》和《數字市場法》,是用來確保歐盟公民數據安全和規定跨國的數據傳輸協議框架,現也擬定,或會增加與澳國法案類似的要求科技平臺付費的內容。
各國的共識正在形成,但行業之間的分歧也顯而易見。不禁要問,科技平臺與機構媒體的博弈,癥結到底在哪兒?又是為什么,科技平臺自認為在助力媒體,幫助它們獲得更大的影響力,但機構媒體卻在警惕“新聞的消失”?
或許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是利益的問題,二是傳播發展的“物競天擇”趨勢。
此次博弈的對象,最關鍵的癥結在利益。機構媒體和科技平臺,尤其是Facebook這類社交媒體平臺,都在競逐一個客戶:廣告商。媒體這邊自不必說,但更多人沒有意識到的是,科技平臺的用戶,其實并非客戶。以Facebook為例,用戶使用這個平臺,在平臺上發表和獲取信息,整個過程沒有費用。那么,Facebook為什么要做沒有收益的服務?
這個答案,關乎我們對互聯網的理解。“平臺經濟”的真正模式是,用戶并非平臺服務的對象,唯有廣告商才是。平臺吸引廣告商的辦法,一是聚攏的巨大流量,二是收集的海量數據。數據,被稱為網絡時代的石油。流量加上數據,可以增加廣告的影響面,最重要的是,根據數據的“算法分析”,可以將廣告精準地投送,它們都是平臺服務廣告商的工具。
而對廣告商來說,此次博弈雙方提供的服務,水平上可稱天差地別。媒體廣告面向不特定受眾,精準度差,且沒有一對一的反饋數據。社交媒體的廣告可視性強,投向專門的人群,回饋也是可見的。所以,在商業模式上,機構媒體完全地敗下陣來。
另一方面,則是傳播學上的“物競天擇”。根據互聯網經濟的“二八定律”,流量會向頭部的媒體聚攏,而中小型的媒體機構,則將徹底消失在歷史長河。
即便如此,大部分媒體的生存危機,只是“優勝劣汰”的自然演繹,它不能成為鉗制技術發展的理由。而這,是科技平臺自我辯護的根據,也是美國官方提出的、“不能干預市場分配”的理由。然而,真正的矛盾是,“物競天擇”后存活的媒體,很大程度上不再是真的媒體。
至少,它們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媒體。新聞行業的熱門劇《新聞編輯室》,極有遠見地預知了新聞的困局。傳統意義上,媒體的報道具有公共屬性,然而在劇集的第三季,所謂的公共屬性,早就被社交媒體瓦解。
對新聞工作者來說,或許一項枯燥的經濟政策極富公共價值,但人們的注意力,顯然更愿意停留在一起兇殺案件及其衍生的情緒和觀點。在流量的競逐中,落后的媒體會消失,而成功的媒體,也會淪為流量的傀儡。這是科技對新聞的雙面擊殺。
現在,我們將目光移到新聞業外。
澳加政府對科技平臺的責難,就力量的競逐和利益的分配方面,目前暫時告一段落。雙方達成了協議,Facebook和Google改變了顯示和分享新聞的方式,Google推出“Google News Showcase”,Facebook則推出了“Facebook News Tab”,兩家公司表示,將就此方面,加大幾十億美元的投入,解決利益分配的問題。
澳國的Facebook用戶們,現已從“小黑屋”中解脫出來。2月25日,商議修改后的法案正式頒布,科技平臺與機構媒體,可就內容付費的問題私下商議,無法達成一致的,由官方介入仲裁。
以西方國家為主的行政力量,越來越注重對互聯網平臺的重新管理。
當然,這場博弈還將繼續。截至目前,雙方已經各有退讓,暫時地協商共處,但其中的齟齬仍在。
而在事外,被互聯網所顛覆的其它行業,同樣急需行政力量作出規范。就像新聞業與科技平臺的博弈中,科技平臺一方面利用媒體的內容吸引用戶,另一方面“出售”了用戶數據和注意力,“兩頭吃”的本領,讓它在過去的十幾年野蠻生長。
互聯網的“平臺經濟”,是以科技的面目出現,卻總變成顛覆者,挾裹了其中的人。比如外賣軟件,商家不自覺地成為工具人,被要求提成利潤、自己讓利于“平臺紅包”,但在食客這邊,同樣被平臺花式收割,乃至被“大數據殺熟”。
“兩頭吃”的現象,被平臺經濟帶到了各行各業。又比如打車軟件,一方面消費者的感受是,優惠越來越少,成本逐漸高出了出租車;另一方面網約車的感受是,平臺抽取得越來越多,賺錢養家日益困難。
更加顛覆的是,平臺的控制力越發明顯,但相比傳統模式,它的強勢不受約束,反而以中介的面目,“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明顯的例子是,互聯網經濟出現了靈活的用工模式,不是傳統的雇傭制,而是離散的合作制。
用工模式的改變,好處是給了人們更多自由。但是,缺點也日益突出了,它令行業中的人更加原子化,難以形成合力對抗平臺。正因如此,勞力工作者愈發模式,而平臺經濟的“兩頭吃”,更加暢通無阻。
互聯網經濟是新興事物,從前的監管空白,造就了它的強大。而現在,以西方國家為主的行政力量,越來越注重對互聯網平臺的重新管理。與之匹配的,歐盟等國近期出臺了一系列法案,澳國的法案只是一例,只不過Facebook的“任性”,讓它走到了聚光燈下。
特別值得關注的是,今年2月19日,在一起訴訟案中,Uber在英國最高法院的裁決中敗訴。法院裁定Uber需將司機列為公司正式員工,給予司機最低工資、帶薪假期等待遇。也就是說,至少在英國,網約車曾經顛覆的那個行業,現在又被“顛覆”回來。受此消息影響,Uber周五盤前跌逾3%。
當然,圍獵平臺的做法和趨勢,究竟有益有害,現在沒有辦法定論。但重要的是,它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