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隱去不寫，總是有道理的

馮淵

上海市特級教師，上海市靜安區教育學院中學語文教研員。

師：《紅樓夢》第五十回寫大觀園兒女一起賞雪作詩。其中寫到賈寶玉到櫳翠庵里向妙玉討要紅梅，原文是這樣寫的，我念給大家聽聽——

李紈笑道：“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寶玉……冒雪而去。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眾人都道：“來賞玩！”寶玉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

生：老師，寶玉費了什么精神？他和妙玉之間發生了什么？

師：寶玉到櫳翠庵和妙玉都說了些什么，讀者一概不知，因為曹雪芹一句不說。妙玉暗戀寶玉，在她請寶玉喝茶那一回有詳細的描寫，不熟悉的同學去看看第四十一回。妙玉在櫳翠庵里帶發修行，與寶玉難得見上一面，這次寶玉獨自拜訪，沒有旁人在場，妙玉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但妙玉性格孤傲，她決不肯做直露的表白，因此她要找出種種借口拖延和寶玉相處的時間。寶玉一方面沒有徹底地領會妙玉的情意，另一方面急著討要紅梅回去向黛玉和寶釵等人交代。這中間寶玉自然頗費了一番精神。你們懂妙玉“勉留”的心情和寶玉“要走”的心情嗎？

生：有點懂。我目前沒有類似的經歷。但是，妙玉這樣喜歡寶玉，寶玉這樣對妙玉有點不公平啊。

師：這個我們暫且不討論。我想問你，寶玉在櫳翠庵至少逗留了一刻鐘，如果讓你還原寶玉和妙玉的對話，你能寫出來嗎？

生：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不過，寫出來也沒有意思啊。這是曹雪芹故意留白，如果寫出來更好，他早就寫出來了。

師：對。這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問題。我們讀過了《百合花》，了解了故事情節，初步把握了人物形象，對青春美與人性美有了一定的認識。小說有一段關于借被子的描寫，我們一起來看看——

“怎么，沒借到？”…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帶我去。”……

門簾一挑，露出一個年輕媳婦來。……我看她頭上已硬撓撓地挽了髻，便大嫂長大嫂短地向她道歉，說剛才這個同志來，說話不好別見怪等等。她聽著，臉扭向里面，盡咬著嘴唇笑。……我只好硬了頭皮，訕訕地向她開口借被子了，接著還對她說了一遍共產黨的部隊打仗是為了老百姓的道理。……半晌，她轉身進去抱被子了。

通訊員乘這機會，頗不服氣地對我說道：

“我剛才也是說的這幾句話，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我聽過一位老師的課，他要求同學們再現通訊員與新媳婦的對話，同時還要求模擬“我”與新媳婦的對話，然后比較這兩種對話的不同，由此感受不同的人物性格。

生：老師，我想聽聽那個班上的同學是怎么模擬的。

師：我復述一下。

通訊員：同志，我們是共產黨的部隊。我要向你借一床被子。

新媳婦：你沒看我在忙嗎？你自己進屋去拿吧。

通訊員：共產黨的部隊不能隨便進老百姓的屋子。還是你拿給我吧。

生：老師，這是真的嗎？如果茹志鵑寫出這樣的對話，這頁書我要撕下來扔掉。

師：我們不評價這位同學模擬得怎樣。我想問大家，為什么有些地方作家故意不去寫？生：有些場景太難寫了，所以不去寫。

師：也有這種可能。優秀的作家一定能合理地描摹場景，再復雜、再艱難的畫面他也能掌控。但是有些畫面、有些場景他仍然會選擇放棄描寫。為什么？

生：是不是作家總是選擇最精彩的瞬間來描寫？并非生活中的任何場景都能入鏡。

師：你的見解很好。寫小說就

像將凡庸的人生放在舞臺上表演，所有人物的出場、對話和故事情節的推進，哪怕文筆很樸素，也相當于在聚光燈下進行。有限的文字篇幅里要凸顯人物性格，自然要抓住最精彩的細節，這就像高光打在人臉上能讓這個人棱角分明。譬如這篇小說里寫新媳婦給犧牲的通訊員“細細地、密密地縫著”那件借被子時劃破的衣服，以及她“動手把半條被子平展展地鋪在棺材底，半條蓋在他身上”，當衛生員說“被子……是借老百姓的”時，作者又寫道：“‘是我的——’她氣洶洶地嚷了半句，就扭過臉去。在月光下，我看見她眼里晶瑩發亮。”這些描寫就十分動人。

所以，有些補寫是沒有必要的。

某版本的教材收入《皇帝的新裝》，課后練習要求：“與同學交流，游行大典完畢，皇帝回宮后，事情將會怎樣呢？大家都來展開想象，爭取在班上說一說。”——這篇童話的主題已經凸顯，皇帝回宮怎樣，沒有必要再去描寫。

有些老師教歐·亨利的《最后的常春藤葉》，常常讓學生補充描寫老貝爾曼是怎樣冒雨去描繪那片葉子的——作家有意不用全知視角，故意隱去某些情節，是為了讓小說更有風致。

莫泊桑的《項鏈》最后一句話是：“佛來思節夫人感動極了，抓住她的雙手，說：‘唉！我可憐的瑪蒂爾德！可是我那一掛是假的，至多值五百法郎！……’”老師常常讓學生補充描寫瑪蒂爾德聽到這個消息之后的反應——戛然而止有時勝過萬語千言，怎么就不懂呢？

縱觀以上這些設計，從讀寫結合的角度來看，寫一寫、說一說也不是絕對不可以;但這種“寫”很難訓練寫作能力，對理解作品并無多大幫助。因為，這都是作家主動留出來的空白，是作家自覺的藝術追求。你非要去續寫、補寫，相當于在一幅留白的山水畫上涂鴉。

歇歇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