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丹青
(南京大學金陵學院,江蘇 南京 210089)
頭發象征著一個人的生命力,也傳遞著人的忠誠、堅貞和親情。古代女子常把自己的頭發贈予心愛之人,表示“伴君左右,同患難,共榮辱”;新婚夫婦會將彼此頭發纏繞一起,取“永結同心,不離不棄”之意。佛教徒皈依佛門時都要剃度,不僅意味著“了卻塵緣”,也表達了對佛祖的虔誠和普濟天下的堅定。對于現代人來說,每年的二月二龍抬頭那一天要理發,借以表達“思舊”的情感。頭發是生命的一部分,以發制繡寄托了繡者對生命的尊重和仰視,對觀賞者來說也是一種蕩滌心靈的體驗。發繡不僅呈現了獨特的美感,也蘊含著深厚的審美內涵和人文價值。
發繡在中國古代又稱墨繡,它是以絲絹為底,以繡針為筆,以精選少女的天然色發作繡線,結合繪畫精工繡制而成,具有用材奇妙、古樸高雅、亙古永存、利于收藏等特點,被稱為“天下一絕”[1]。
發繡起源于唐代上元年間,當時佛教盛行,有些虔誠的佛教徒,為表誠心剪下頭發繡制佛像。因此當時發繡主要以繡制佛經、佛像為主,后到元明時期題材內容廣泛起來,包括山水、花鳥、人物等。到了宋朝,發繡技藝日漸興盛。南宋劉安所繡的《東方朔像》被考證為現存最早的發繡藝術作品,現藏于英國倫敦博物館。元代女畫家管仲姬擅畫觀音大士像,曾用絲繡與發繡結合的方法繡觀音像。發繡在明清時期到達鼎盛,留下了很多神來之作,如《滕王閣圖》《黃鶴樓圖》《倚琴佇月圖》等。這些早期發繡有個共同的特點,即以繡白描線條為主,根據繡稿中墨線畫到的部位來繡制,不露墨痕。晚清年間,發繡技藝近乎湮滅。
解放后,蘇州刺繡研究所的高伯瑜先生等人為了拯救瀕臨失傳的發繡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他會同書畫家和刺繡藝人創作出了發繡作品《屈原像》,從此恢復了蘇州發繡的傳統。20 世紀90 年代以后,高伯瑜的女兒周瑩華女士繼承了父親的精神,恪守初心,從技術、手法、題材等各方面進行實踐,將蘇州發繡推上了新的藝術高度,為發繡的傳承和創新做出了很大努力。
在古代中國,人們對頭發有著深厚的情結。孔子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在中國文化中,百善孝為先,孝是刻在中華民族骨子里的道德標準。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在儒文化統治的漢朝,蓄發結髻成為當時的風尚,表達了“人之行,莫大于孝”的決心。
據朱啟鈐《女紅傳征略》記載:“宋有孝女周氏,法名貞觀,六歲而孤,年十三又喪母,痛無以報,遂結茅洛塘,于佛前矢心精進,刺舌血書《妙法蓮華經》七萬字,手擘發而繡之,歷二十三年而竣。”對于孝女周氏而言,每一針、每一發都牽動著生命的力量,是內在精神和元氣的凝聚,她期盼通過發繡來尋求心靈的安頓和超越。作品里沉淀的是無盡的血脈親情和一種無上的精神力量,這才能讓她長飲寂寞,完成如此體量的驚世駭俗的傳世珍品。這也是關于發繡最早的記載。
發繡不同于絲繡的日常之用,其初始就是人類精神的折射,前有佛教徒繡佛禮拜,后有孝女周氏刺血繡經,皆是由精神力量推動著。如果說西方哲學是思辨的、知識的,那中國哲學是生命的、體驗的。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一書上談到:“生命就是在體驗中所表現的東西”,“生命就是我們所要返歸的本源”,所有經歷的東西都關聯著生命的意義整體[2]。禪宗美學強調當下直接的體驗、剎那片刻的真實;已往、過去都是現在,現在就是永恒;無色的世界,就是一個靈的世界。這些傳統美學觀跟發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早期發繡基本都是采用自然發色,雖沒有華麗的色彩,卻更能凸顯神秘、靜逸、空靈的內心世界。比如周瑩華創作的當代發繡作品《生命之花》,以佛頭和花卉元素交融同構,表達了“一念心清凈,蓮花處處開。一花一凈土,一土一如來”的妙諦,體現了作者對生命的體悟和永恒之美的詮釋。
古人刺繡講究“閑、靜、明、潔”,這既是對環境的要求,也是對繡者心性修養的要求。閑指無人事紛擾,靜則指排除心中雜念。明,既要光線充足,又要心思澄明。潔,既要不染浮塵,又如出水芙蓉[3]。古人可觀筆墨知性情,刺繡亦如此。繡者之心如水一般清澈明凈,心無物擾,目無他營,三千發絲,絲絲入畫,一針分心,前功盡棄,非心平如鏡者不能為之。
這種高度專注之下,繡者和被繡物均進入凝神之境,融自我于萬物之中,遠離城囂之氣,褪去功利之心,伸展性靈,從而獲得靈魂的適意。正如王陽明所說的,無人心則無天地萬物,無天地萬物則無人心。人心與天地萬物一氣流通,融為一體[4]。人的情感隨著縷縷青絲融入畫境,看似無我,卻處處都是我,體現了物我同一,妙合天趣的意境。蘇州博物館館長陳瑞近表示,在浮躁物化的現代生活中,發繡不僅是藝術品,也是一類洗滌心塵、澄凈思想的高雅意象[1]。在當今喧囂都市能夠做到心無旁騖、堅守初心、經年累月地躬耕于發繡,這是一種生命的體驗,至上而又高雅的追求。
蘇州發繡與絲繡一脈相承,但由于材質的限制,發繡具有比絲繡更加復雜的工藝。制作過程有著嚴謹的章法,具有搜集、分篩、選擇、分檔、粉色、軟化、退脂、加工處理等一套完整的流程[1]。發繡經過蘇州藝人的積累與沉淀,在技藝上做出了很多突破。比如針法由原來的滾針發展到虛實針、散套,甚至亂針等,并且能夠做到因物施針。在色彩上,蘇州發繡發展了“暈色”法,用國畫色彩襯底,然后進行彩發繡制,以繪補繡,借地借色,根據畫稿的氣象格調變化靈活運用色彩,給人帶來更加秀麗潤澤的美感體驗。
柏拉圖曾說:一切技藝的制造都是詩,獲得它們的一切手藝人都是詩人或制作家。正是有了精神的追求和無所不及的匠心精神,創作者才能夠傾注全部的心血,造就藝術境界的升華,如同“佝傴承蜩”“公輸刻鳳”“斫鼻不傷”的出神入化。發繡作為一門技藝,經過十年如一日的磨練,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技藝的極限,融大美于不言。比如周瑩華老師的繡畫作品《清明上河圖》,它是一幅六米長卷,歷時多年完成。雖是巨作,但是細觀,畫面上每一片磚瓦、每一葉植物都紋理清晰,每一個人物的面龐神情都惟妙惟肖,宛若天成,讓人嘆為觀止。大有大的氣勢,小有小的精微,這些妙若天工的作品背后體現了何等的堅守之心和高超技藝,充分體現了技近乎道、我織故我在的境界和追求完美、不計得失的匠心精神。
當代蘇州發繡傳承人周瑩華老師經過潛心摸索,沿襲了顧繡以文人畫為稿的創作模式,依照文人畫之意趣和畫理進行刺繡的創作,大大提升了發繡的表現空間和審美境界。同時她又根據發繡的特殊性提出遵循其自身規律的解決方法,并在表現手法上推陳出新,講究因物施針。
發繡不同于絲繡的色彩斑斕,東方人的天然黑發和中國畫的墨色有著相通之處。由于發色是自然形成,因此也有著不同深淺。在繡畫中,這種不同深淺的發色被用于表現水墨的濃淡效果,相得益彰,達到了不施丹青也光彩動人的效果。用黑發入繡表現白描線條也是發繡的傳統技法之一,由于發絲是圓形并且質感光亮,因此發繡白描具有更好的光澤度和立體感。周瑩華老師用發繡將唐代吳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的宏大場景表現得淋漓盡致。她巧妙地運用了滾針、旋針、纏針、套針、施針、虛實針等多種針法,畫面繁而不亂,人物神情刻畫細致入微,衣褶線條遒勁流暢,畫面如行云流水,錯落有致。再如她以宋代李迪《風雨暮歸圖》為藍本的發繡作品,在保持原畫意蘊的基礎上,將絲絲牛毛和風雨中搖擺的草木刻畫得栩栩如生,妙合天趣,人物神情生動,呼之欲出。“勾”“皴”“擦”“染”“點”的中國畫技法在針線的勾勒下顯得生動自然、游刃有余。繡者深諳繪畫之道,胸有筆墨,在師法古人的基礎上,將“摹繡”帶入了另一種藝術境界。
在對發繡的研習中,為了突破發繡在色彩上的局限,更好地表現中國畫的暈染和層次感,周瑩華女士還研制了植物染色法。在不改變頭發性質的前提下,對頭發進行顏色處理,做到“色中有墨,墨中有色”,并且采用畫繡結合的方式,大大提升了發繡的表現空間。之后周瑩華用色發繡制了一系列以古畫為藍本的作品,如《蓮溪漁隱圖》《韓熙載夜宴圖》《搗練圖》《虢國夫人游春圖》《簪花仕女圖》等,不僅再現了原畫的色彩和意境,也將發繡的技藝水平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在浮躁心態盛行的當下,繡者還能夠秉承文人畫的心法,去觀、去思、去品味“如畫之境”的繡畫本質,實是難能可貴的。
姑蘇城枕橋倚水,坐落在太湖之濱,是一個有著濃厚人文氣息的江南水鄉。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蘇州人講著一口吳儂軟語,十分動聽。晚明王士性評蘇州人“聰慧好古”。蘇州人的性格就像水一樣溫婉空靈、靈巧輕盈、明靜安詳。江南特有的歷史文化和人文環境也孕育了女子貞潔堅忍、靈秀嫻雅的氣質。蘇繡在這樣的人文背景下逐漸形成了鮮明的地域特點,這種特質在明代初步形成并在宋代得到沉淀與穩定。明代王鏊在《姑蘇志》中寫道:“精細雅潔,稱蘇州繡。”這是蘇州地方志中第一次正式以文字界定了“蘇繡”的風格特色。
同樣孕育在如此環境中的當代蘇州發繡,與絲繡一脈相承。它吸收了傳統蘇繡的特點,針法多樣、排針細密。但由于發絲材質較之絲線更加脆弱、缺少彈性且色系單一,因此繡者需要擁有更加細膩的心思、靈巧的雙手、平和的心境和細致入微的洞察力,才能更好地表現出山水之趣、樓閣之體、人物之情和花鳥之態。這些作品強調詩、書、畫、印的統一,且針法精細,用色淡雅,形象傳神,中國畫的筆法和墨色皆能完美再現,無不體現出清空淡雅、溫婉細膩的江南風韻和審美情趣。
江南女子有著如水一樣溫婉的性情,但骨子里也有剛強的一面。孔子說“上善若水”,強調的就是如水一樣至柔之中的至剛、至凈、能容、能大的胸襟和器度。發繡如同綿綿長詩,它不僅包含著細膩和靈巧,蘊含著骨力和氣勢,也鐫印著堅韌和毅力。如同柔美的女性和剛硬的繡針所形成的鮮明對比。善繡的女性,往往都有著如絲般的高貴氣息和如針般的剛直氣概,發絲與針,這一對極柔極剛的矛盾體卻融合得天衣無縫,體現了女性繡者的剛柔相濟之性。這與中國古典哲學中陰柔之美和陽剛之氣的融合不謀而合。如周瑩華老師的繡畫《歸去來兮辭圖卷系列》,繡面中表現了松石的蒼勁老辣,云霧流水的飄渺潤澤,以及人物心境和畫境的虛實空靈,柔中帶剛、剛中帶柔,展現了女性繡者的鬼斧神工之力。
蘇州發繡在幾代人的努力下,從岌岌可危的狀態步入到了良性發展的局面,這里面雖然也離不開男性藝術家的努力,但不容否認的是,女性仍然在當今蘇州發繡的傳承中發揮著主力作用。發繡藝術家也在主動迎合現當代社會審美轉向,正在形成一股創新力量。從技法、色彩、題材等方面尋找未來發展的突破,發繡作品形式也逐漸從平面走向立體,從古畫走向生活。
蘇州發繡經過千百年的積淀和發展,師古開今,為中國藝術開辟了獨特的審美路徑,具有極高藝術價值與文化內涵。尤其在浮躁的現當代生活中,蘇州發繡所體現出的高雅意象和人文精神猶如一股清流融入當代生活,讓人們在如畫之境中感悟生命的力量。同時蘇州發繡也一直在不懈地尋求傳統藝術、精神世界和時代發展的契合點,演繹并詮釋著新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