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咔
日本的古道文化雖然悠久,但并沒有在新時代里被冷落塵封。千百年來不斷有新的巡禮者踏上朝圣之路,延續前人的信仰。只需邁出第一步,就會遵循古老的印記,繼續向前。也許,這正是四國遍路在歷經了1200多年后,仍讓今人念念不忘的原因。
在日本人心中,遍路是與伊勢參(參詣伊勢神宮)、熊野詣(參詣熊野三山)一樣具有代表性的巡禮之路,是一生都要朝圣一次的修行之旅。遍路于2015年登錄日本遺產,2019年入選日本歷史道路百選,目前正朝著登錄為世界遺產推進。
四國自古就是一片遠離都城的“邊地”“邊路”,也是通向彼岸凈土的渡海之地,從奈良時代開始就有僧侶、修驗者們沿著海岸徒步修行,即邊地修行。在平安時代編纂的《今昔物語集》《梁塵秘抄》中已經可見對四國邊地修行者的描寫。四國遍路的信仰起源,被認為是山岳信仰、海洋信仰、觀音信仰、凈土信仰等多種信仰的交融,遍路一詞源自“邊地”“邊路”的說法也有一定的可信度。

身著白衣、頭戴菅笠、手執金剛杖、身披輪袈裟的遍路桑穿行于古寺密林,猶如一幅古老圖繪的雋永再生。
遍路,是日本代表性的回游型巡禮之路,串聯起四國四縣境內的88座寺廟,每一座寺廟都被視為真言密教開祖弘法大師空海的靈場,即88札所。全程約有1400公里,步行至少需40日左右。好在沿途風光多變,既有險峻山道、悠長石級,又有嫻靜田園、優美海灣。身著白衣、頭戴菅笠、手執金剛杖、身披輪袈裟的遍路桑(朝圣者)穿行于古寺密林,猶如一幅古老圖繪的雋永再生。
如此之長旅亦是人心的修行,前后要歷經4個道場。德島縣(阿波國)的1—23番札所是發心道場,由此立下苦修之志。高知縣(土佐國)的24—39番札所為修行道場,實現與自我的苦斗磨煉之旅。愛媛縣(伊予國)的40—65番札所即菩提之道場,至此讓迷惑一一得解。香川縣(贊岐國)的66—88番札所則是涅槃之道場,心愿結成終至開悟。全部巡禮完畢,再前往高野山奧之院御廟參拜,如此最為圓滿。
平安時代以后,日本各地興起了密教思想,弘法大師信仰也達到了鼎盛,與四國遍路的信仰逐漸統合。弘法大師空海于公元774年出身于贊岐國,即現在的香川縣善通寺市。幼名真魚,自幼聰慧過人。少年時期飽讀經書,15歲前往長岡京求學,18歲進入大學。大學時期與吉野山、葛城山的修驗道者結識,受到了極大影響。遂不顧周圍人反對,毅然退學求法,前往四國的石鎚山、大瀧岳、室戶岬等地苦修,著就《三教指歸》等經典,改名空海。31歲作為遣唐使渡唐,得到長安青龍寺高僧惠果的賞識,習得了密教秘法。歸國后創立了真言宗密教,高野山和東寺成為真言密教的兩大據點,為日本佛教界帶來了新風,也對教育的普及和社會事業的發展做出了貢獻。835年在高野山入定。為頌揚其功績,921年醍醐天皇賜予了弘法大師的稱號。
隨著大師信仰愈加篤厚,包括西行、道范、真濟、法然、空也、一遍等各宗派高僧在內,追尋大師足跡的修行僧漸漸增多。僧人們紛紛從各地趕往四國進行苦修之旅,參拜的場所與現在的札所亦有所重合。很多人認為四國遍路的原型便是由此伊始,這也是弘法大師開創四國遍路一說的緣起。至今在四國仍流傳著大師的諸多傳說,其中就有被稱為四國遍路的元祖——右衛門三郎發心譚的故事。右衛門三郎本是天下無雙的惡人,后被大師化身的乞食僧點化,離開家鄉一次次地開始了巡禮四國的路。就在他第21次踏上遍路時,由于太過疲勞在12番燒山寺山麓倒下,于彌留之際終于再次得見了大師化身的乞食僧。大師接受了他的謝罪,將他埋葬在了當地,且滿足了他來世想出生在伊予國主河野家的心愿。大師立于三郎墓前的手杖,后來長成了巨大的杉木,這也是番外靈場杉杖庵的由來。
從鐮倉時代一直到室町時代,遍路巡禮者基本都是僧侶、修驗者。到了江戶時代,88札所的參拜形式趨于固定,開始大眾化。江戶中期,一般庶民階層的遍路巡禮達到了鼎盛期。這也預示著普通百姓社會地位的提升,可以自由地離開所住區域。1687年,僧人真念出版了第一本遍路導覽手冊《四國邊路指南》,登載了包括札所番號、寺廟情況等詳細情報,為遍路的大眾化做出了實質的貢獻,被譽為“四國遍路之父”。1783年細田周英出版了《四國偏禮圖繪》,與指南的內容相互補充,為遍路巡禮者提供了更加全面的指引,也使得普通的巡禮者數量越來越多。
當時甚至出現了“職業遍路”,即以巡禮遍路為職業的人,很大一部分是病人、貧苦難民。由于遍路的免費“接待”文化,這些在家鄉難以生存者不得已走上了巡禮之路。依靠沿途村民的接待勉強度日,可能終其一生都必須一遍遍地走在巡禮的路上不能停下腳步,身上的白衣也彰顯著必死的決心。實際上有些人真的再也沒能回到故鄉,現在四國還有很多無緣佛的遍路墓。不過這也滋生了一些假借遍路之名實施偷盜、乞討的“不良遍路”“偽遍路”“乞食遍路”,一度致使各藩對遍路的規制收緊。
明治時代初期,遍路迎來了低迷期。這與彼時的神佛分離令,以及以此為契機發動的廢佛毀釋運動分不開。札所當中神佛習合色彩的寺院不在少數,蒙受了廢寺、削減領地等莫大影響,巡禮者數量也隨之大幅減少。明治中期以后又再次恢復了興盛,祈愿病情痊愈、視之為成人通過儀式等不同形態的遍路巡禮者開始涌現。進入昭和時代,隨著汽車、鐵道的發展,便誕生了“車遍路”的新形態。由此,區別于傳統信仰、修行的“徒步遍路”,更加大眾休閑化的“觀光遍路”引發了又一次的遍路熱。在觀光元素當中不可或缺的,是大眾在物質膨脹的時代背景下對精神安穩的追求。

遍路第一番靈山寺。傳說于8世紀開創,本尊為釋迦如來像。

遍路第21番太龍寺。傳說青年時代的空海在此修行時出現了惡龍阻礙,虛空藏菩薩的法劍飛來,擊退了惡龍。

弘法大師的雕像總會在恰好的時間出現,猶如神跡。

供奉在遍路沿途的石佛。
邁入21世紀,日本經濟低迷、社會不安劇增,因而尋求自我療愈、探索自我內心的遍路者成了主流。沿途的休憩所、道路、環境都得到了一定的整備與提高,徒步遍路者的數量又有了回升,來自海外的朝圣者較之以前也有了顯著的增加傾向。
不過,與西班牙圣雅各等朝圣之路不同,遍路巡禮的順序很靈活,也不要求一次性完成。因而,根據自身情況進行“順打”“逆打”“亂打”的人都有,分成多次巡禮則是繁忙都市人的普遍選擇。甚至不僅可以步行,也可以全程自駕、搭乘巴士,這樣便能大幅縮短時間,只需8—11天。僧侶或平民,坐車或徒步,只要本心不變,就都可以成為遍路桑。即便是一人上路也并不孤寂,有弘法大師始終相伴左右,是“同行二人”的修行之路。
事實上,四國靈場并不只限于弘法大師的真言宗?,F今的88札所中也包含有天臺宗、曹洞宗、臨濟宗、時宗等其他宗派,不少更是充滿了神佛合習的色彩。總的來說,遍路在漫長歲月中早已超越了宗教、宗派、國籍等形式桎梏,是一條人人都能發心上路的庶民之路。沿途村民的自發“接待”,為朝圣者免費提供食物、住宿等幫助,更支撐著遍路文化走進了貧苦階層,走向了大眾化。
作為深居城市的現代人,隨著交通工具的便利,卻愈發珍惜起步行的機會,無論去哪兒都想盡可能用腳步來丈量。尤其憧憬那些山野的古道,每一步都能感知路面的起伏,捕捉大自然強勁的脈搏。人不再懸浮,而是真真切切的腳踏實地之感。當漫長的行走結束,便如同完成了一場自我療愈之旅。
遍路的朝圣者從來都沒有真正消失過,本地人對遍路文化的尊重與自豪感也從未消褪。在四國各大車站案內所基本都能看到遍路的宣傳海報、手冊,各大書店也都有各種各樣的遍路書籍,沿途為遍路服務的民宿、宿坊信息都能輕易搜索到,提供遍路見學的公司或機構也不少見,一些當地的學校會把遍路之旅納入教育的一環。
當我利用短暫的周末時間從第1番靈山寺徒步到12番燒山寺的途中,遇見了各種巡禮者,有自駕的老夫婦、搭乘巴士的團體、參觀見學的幼兒園學生、孤身一人的騎行者。
人們對于外國的徒步巡禮者十分友好,熱心地提供接待,分享經驗與建議,主動熱情地指路,就算是擦肩而過也不忘說句“加油”。在這樣的氣氛之中,即使獨自漫步于山野,也不會涌出孤獨與不安。古道崎嶇,山林靜謐,一尊尊地藏就供奉在沿途的山道,像是為巡禮者祈禱。巡禮者們寫下的遍路手札系于樹枝上,用自身的感悟激勵著后來者。于是,腳下的每一步崎嶇都賦予了意義,有道是“人生即遍路”。而弘法大師的雕像總會在恰好的時間出現,猶如神跡。隨著腳下的路越發漫長,那些縈繞心頭已久的疑惑,也慢慢有了答案。
2020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4月中旬開始各札所的納經所陸續封閉,有3座寺廟直接封山,直到6月1日才恢復原狀。這樣的情況在遍路歷史上還是首次,必定使很多巡禮者的計劃擱淺。但好在遍路本就沒有那么多的時間限制,時機成熟時,便可以繼續朝圣。
這條路在1200多年間歷經了諸多變遷,其內涵并沒有太多改變。一批批的巡禮者在不同時代的信仰驅使下走上這條路,也一點點地用自己的足跡豐富著它的深厚底蘊。這條庶民的信仰之道,只要發心上路,便可步履不停。
(責編:劉婕)